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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蜘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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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提树上,有一只蜘蛛在织网。风把网吹破,蜘蛛就从头开始。网破了一次又一次,蜘蛛开始了又开始。蜘蛛小小的,不停地织,一直织了三千年。
有天晚上,一颗小小的露珠降落在蜘蛛小小的网上,晶莹剔透,像一粒透明的珍珠。
蜘蛛很喜欢这颗露珠,小心地守护着它。它们窃窃私语,相约要坐在网上看初升的太阳。它们爱上了彼此。
太阳出来了!火红,热烈,美丽!露珠好兴奋,可是它感到自己在消失,化成了一缕轻烟,飘然而逝。
蜘蛛悲伤极了,它在网上呆呆地坐着,来回地走,一言不发。
风又把网吹破,透明的蛛丝在风中飘动。
佛祖望着蜘蛛,轻轻地叹了口气,“蜘蛛啊,你太爱露珠了。”
蜘蛛缓缓地抬起头,双眼充满哀伤。
佛祖:“这是一个错误,露珠并不属于你。”
“不会的!”蜘蛛固执地回答,“佛祖,请您帮我去寻它,它一定记得我!”
“那么。”佛祖顿了顿,“我来帮你吧。”
佛祖轻轻地把蜘蛛托在手里,无奈地摇摇头。故事,从这里开始……
我在一户官宦人家降生,取名洛蛛。开始咿呀学语,开始步履蹒跚,然后开始长大,开始我的命运。
一切,佛祖安排好了。
……
风扯痛了发丝,荆棘在腿上狠命地划过,留下一道殷红的血痕,树枝牵住了衣服,纠缠不休。我拼命地在一片树林里奔跑,摔倒,又爬起……
马的嘶鸣声在耳边响起,声音越来越近。我的脑子一片空白,眼前奔来一匹高头大马!啊!我应声倒地。
什么都黑了,什么都安静了,我不想再醒来。
圣旨!奸臣!满门抄斩!
刀光!剑影!混乱嘶叫!
梦——醒了!我呆呆地抱着腿,缩在床的一角,惊恐地不敢回忆一切。
“你受伤了。”很温和的声音。
我不知道自己有多么狼狈,只是觉得很痛,很痛,慌乱间,我看见一双浅褐色的眼睛。
“你……”
“不要!”我竭尽全力地咆哮,然后猛得下床,跌坐在地上,刺痛入骨,发丝凌乱地散在眼前。
不知过了多久,屋里只剩我一人。月挂上了寒梢。我需要这样的宁静。
……
“吱呀——”一个女子推门进来,耀眼的光刺得我眼痛,原来天已大亮了。我看见门外有一大片嫩草,挂满了露珠,好美。
女子吃力地将我扶起,替我把脸擦洗干净,然后拿起木梳梳理我散乱的头发,梳齿轻轻地插入发间,顺顺地往下划。
“你是谁?”我开口问到。
女子笑了,一种不可抗拒的甜美,“我叫矩竹,叫我竹儿好了,,宫里的人都这么叫我。”
“宫里?”我没有再问下去。
矩竹将我的头发松松地挽着,用一枚簪子簪起,很随意却很精致。
“姑娘呢,你叫什么?”她好奇地问。
“叫我洛蛛吧。”
“那好,我以后叫你蛛姐姐。”矩竹开心地笑着。她一定很幸福,我想。
这是个好地方:木屋的不远处有一个湖,被一大片芦苇环抱着,绿意盎然,屋边是醉人的栀子,栀香连绵。矩竹说这是她主人狩猎暂住的屋子。
矩竹每天都来看我,告诉我她的故事:她是一个小国的公主,在她七岁那年,她的国家被吴国打败了,她成了俘虏,然后进宫做了宫女。
“你不记恨你的主人吗么?”我问。
矩竹摇摇头,“这不是他的错,他待我很好。”
“他是……”
“他是吴王阖闾的儿子,夫差。”矩竹的眼里透着柔情,低头弄着垂在胸前的青丝。
夫差!阖闾的儿子!
我没见过吴王,更没见过夫差,只是认为他是个好人。
……
那是栀香醉人的季节,远远地,我看见矩竹与另一个人在一起,是她的主人么?
“竹儿。”我轻轻唤了一声。
浅褐色的眼睛!当矩竹转身的时候我看到了。
“蛛姐姐,他就是我的主人。”矩竹笑盈盈地说。
主人?夫差?浅褐色的眼睛?我感到晕眩,莫名地害怕。
夫差对着我笑,笑得很透明,“洛蛛姑娘。”
那么温柔的声音!我有些不自然,想转身离开。
“洛蛛姑娘,我想问你……”温柔的声音。
矩竹扯住了我,可我不敢回头去直视那双眼睛。
夫差:“你的手指上的蜘蛛是……”
“那只是个胎记。”我赶忙回答。
空气有些凝重,静得恐慌,我忽然发现矩竹不在身边。
金乌西沉,晚风撩起栀香,另人迷醉,长长的影子落在地上。影子成双,他还没走。
后面的影子渐渐地移动上来,他站到我面前,“你有故事?”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把这些告诉他,而且是一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我父亲从小就很疼我,他爱我,很爱很爱,我也一直都认为他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可是他不是个好臣子,身为宰相,他杀了太多人……皇上下旨满门抄斩,而我却逃了出来,离开了最爱我的人。”我面无表情地说着,就像说着别人的故事。
栀香渐渐冷了,夫差轻轻地叹了口气,望着我。我伸了伸手,衣袖处露出手指,蜘蛛在月光下红得触目惊心。
玉兔已东升。
矩竹说夫差让我搬进宫去,我摇头回绝了,那个地方太复杂了。
芦花漫天的时候,吴越开战了。那是个硝烟弥漫的年代,只拥有失败与胜利。
吴国战败,吴王死了,夫差继承大统。
……
刀光闪过,湖边的芦苇倒了一大片,芦絮飘飘地遮了天。
“好漂亮。”我用手接了芦絮,满满的一捧。
剑的寒气向我逼来,簪子“啪”地坠地,摔成两段。发丝散散地垂落,沾上几多芦絮,像蛛丝飘在空中。
我冷笑,“你败了。”
浅褐色的眼里溢满了仇怒,转而变为忧郁,剑躺在了倒下的芦杆上,软弱无力。
“懦夫。”我说,然后笑了,将剑拿起,端详剑身,“这是一柄好剑。”我把剑对准他的胸口,“它却寻错了主人。”我将剑抛向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湖面荡起点点金光。
矩竹仍旧每天都来,笑容依然甜美,日子平淡如水。
“竹儿,栀子花又开了吗?”
“嗯。”
“帮我摘一捧送到宫里去。”
“蛛姐姐,还是你送去吧,这几日宫里事多。”
宫里的人说,吴王练兵去了。我淡淡地一笑,把带着露珠的栀子花放在他的案头。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站在城楼上,望着两国交战,风吹起尘土,杀声震天,兵刃相接,我看到了那柄锐剑,湖中的锐剑,沉睡的龙终于醒了。旌旗摇曳,斗大的“吴”字触目惊心。
天阴得很,雨打落一地的栀子。昏黄的烛光跳动着。风吹了进来,烛火猛烈地上下窜动——门被推开了。
棱角分明的脸,浅褐色的眼睛黑色的袍子滴着水,“我胜了!”夫差激动地说。
我正欲拿干布替他擦,他猛得拥住我,我听到他急促的喘息声,“到宫里来吧!”
我鼻翼有些酸,推开了他,然后生冷地苦笑,“我在等一个记得我的人。”不知为什么,心里总有些怕他。
那个背影告诉我他很难过,橘黄的烛火伤心得颤动。
越国臣服于吴国,越王勾践夫妇开到吴国服苦役,又向吴国进献了无数贡品。矩竹告诉我,宫里来了一批作为贡品的美人。
我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感受,问,“竹儿,你难过么?”她低下头默默无语。
夫差不会是露珠,它不会伤害任何人,包括我。
吴国大兴土木,建造馆娃宫,为了一位丽色沉鱼的越女——夷光,也就是西施。
“馆娃宫一定很漂亮吧。”我问矩竹,对着铜镜中的自己出神。
矩竹没有回答,眼里滴着泪。
我着了一袭黑衣进宫,没有目的。
一个黛色的女子迎我而来,身后的宫女恭敬的行礼,“郑旦娘娘。”
“郑旦。”我转身唤住她。
郑旦对我的不礼貌并未恼怒,而是停住了脚步。她光着脚,脸色苍白,似乎触动了某根弦,一滴泪从脸上划落,郑旦哭了,她是个忧伤的美人,一个寂寞的娘娘。
“你不是宫里的人?”
我点点头。
“陪陪我?”近乎乞求的语气。
我答应下来,陪她坐在冰凉的台阶上。
郑旦的脸梨花带雨,美艳无比,却少了几分快乐,她的纤纤玉指指向前方,幽幽地说:“馆娃宫……”
“晓窗寒,神思倦,丝桐伴身,轻匀脸,松挽丝,一声长叹。朝见美人,思之如狂;倚我病身,三尺瑶琴,落絮飘零蓬山远,凤去秦楼影彷徨……”乐音绕梁,霓裳翩跹,馆娃宫如此得金碧辉煌。
我步入馆娃宫,乐音停了,舞止了,寂静如水。
夫差坐在案前,着白的女子伴于一侧,抚着丝桐,朱唇微启,略显病态,眼波微转,好一位病美人!
夫差看着我,惊讶极了,倒是西施起身,“姑娘,你是……”
“参见吴王,西施娘娘。”我第一次行了宫廷之礼,也是最后一次。
夫差抬抬手,示意我平身。
“吴王,民女特来辞行。”我把话说得很漂亮,不露一点声色。
夫差忽得起身,“蛛儿,为什么?”一旁的西施正望着我,她的笑,倾国倾城。
我微微地笑了一下,转身往宫外走,不禁回头,夫差与西施真得如天生一对。美人应属英雄有。
夜凉如水,一弯冷月独对菱花。
“蛛儿。”不知何时,夫差站在身后,“真得要走?”
我牵起他的手,冰冷,“我……”我微微垂下眼皮,低着头,“我要去找人。”
“……”夫差看着我,“你会幸福的。”东方泛起鱼肚白,天已亮了,夫差和我依然站立于窗前。太阳好红,好大,好美。
而后,我离了木屋,离了栀海,离了芦苇湖。露珠啊,你在哪里?
风声四起,越国又向吴国进攻了!我想他会胜利的。
……
破败的旗子倒了,腐朽的橡木横七竖八,尸体遍野,阴森骨寒,这是吴国么?我本不该回来!萧瑟的风无言地回答这个问题。
“蛛姐姐!”
“竹儿!”我认出了蓬头垢面的矩竹,她的笑不再甜美。
矩竹的眼里已无泪,“吴国亡了。”
吴国亡了!
“人呢?”
“死了。”矩竹低下头,“宫里的人都被抓去当俘虏了,我逃了出来。”矩竹拿出一卷竹简,递给我,手腕上是深深的伤痕“这是吴王的,蛛姐姐,我回去了。”
“去哪?”
“我是俘虏,我得回去。”语气中有无尽的酸楚,“我们逃不过的。”
“竹儿……”
那个背影拉长,拉长,消失……
展开竹简:
“蛛儿,
吴国将亡矣。三千年,三千年后我终于履行了当初的诺言。佛祖说过,蜘蛛若在尘世中不能将我认出,我便只有一世,再无来生。我没有告诉你,只愿你伴在我身边,你却人去楼空。我曾向越王求和,再去寻你,一切都是弄人。绝。”
我的眼有些迷离,眨下一滴清泪,落在竹简上……
我仰望着至高无上的佛祖,他在说:“蜘蛛啊,你后悔了吗?”
……
菩提树上,一张蜘蛛网,黑色的蜘蛛在不停地织网。风吹破了,从头开始,不眠不休,三千年的等待,等待那一颗露珠的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