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知秋》指间风雨

3、纠缠

　　第二天沐雨就去了黄山参加一个笔会。
　　不是要逃避，她早就过了遇事只知道逃避的年龄。她只是想给自己，也给陌轩一点冷静的时间，他们都需要好好地想一想了。
　　以前沐雨向来很少参加这种活动，开始是因为怕上了杂志之类的被陌轩发现，后来则是觉得麻烦。主办方也是知道她的习惯的，虽然发了请帖却并没有抱希望能请到她，只是象征性的例行公事而已。当沐雨突然出现时很引起了一番轰动，尤其是这次同来的还有十几个幸运读者，大多都是她的铁杆粉丝，一看“一叶知秋”竟然是个大美女，惊喜之余大呼“这次真是来对了！”倒让沐雨受宠若惊。
　　笔会当晚有个小小的晚会，规定每人出个节目，其实也就是想看各人出丑。沐雨有些犯难，她倒是想来首小夜曲什么的，可这儿哪来的钢琴啊？总不能让她拉个人来试跆拳道吧？最后实在是没法子，和一个比较谈得来的网络写手叫依夜的一起唱了首牵手。俩女的在台上手牵手含情脉脉地对唱情歌，这情形要多搞笑有多搞笑，一帮人笑到打跌。
　　闹了一晚上，大家也都累了，纷纷回房休息。巧得很，沐雨恰好和依夜一个房间。两人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沐雨刚有点睡意，放在枕头底下的手机却突然响了起来，她拿起来一看，是个陌生的号码，刚想挂掉，又突然想起了什么，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接。
　　“想什么呢？拿着手机半天也不接？”依夜笑着问了句。
　　沐雨笑了笑，接起来。
　　“你在哪里？”声音还是冷冷的。
　　果然是他。
　　“黄山。”来不及反应，答案已经条件反射般地脱口而出，沐雨有些懊恼，“陌轩，你——”
　　“你在哪里哪儿也别去。”说完就挂了电话，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
　　在这儿哪儿也别去？呃，他不会是要过来吧？沐雨开始冒冷汗，这家伙的个性很可能干出这种事情来。

　　早上很早就醒了，事实上一夜都没睡安稳。到九点有一个交流会，依稀记得昨天有人让她准备一下演讲。沐雨想了想，开始打稿子，有备无患总好过临场发挥。
　　到七点的时候就已经完全搞定。沐雨回头看看依夜还在睡，随手披了件外套，决定到外面走走。
　　早晨的黄山雾气蒙蒙的，太阳早已经升起来了，光芒并不耀眼，只看到一团红晕，像一个蛋黄被吊在半空中。天色还算早，出了酒店也没见什么人。沐雨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段，隐约看到前方有个人影。走近几步，原来是隐萧。隐萧也是个很有名的职业写手，两人认识有四年了，以前曾经一起合作过写过一个玄幻巨著，获得了极大的成功。沐雨以前的事情也没怎么瞒他，心事总是要找个倾诉的人，在网上谁也看不见谁，反倒没有了估计。只是昨天人太多，两人都没怎么说得上话。
　　沐雨走了几步，在他边上坐下：“这么早一个人坐这儿又在构思什么大作呢？”
　　隐萧回头看是她，笑了笑，有些迷蒙的味道：“没办法，不写就没饭吃。倒是你，上次问你不是还说不来的，怎么又临时改主意了？事先也不通知我一声，我好穿得帅一点。”
　　“——出来散散心。”沐雨不理会他的玩笑，抱着膝盖，抬头望天，“总是在家里闷着，快发霉了。”
　　“一叶，你是不是很不开心？”隐萧不知望着哪里，轻轻地问。
　　“嗯。”沐雨仍是保持着这个姿势没有动，“是不太开心。被你看出来了，我还以为我伪装得很好。”
　　“再好的伪装也骗不了自己。因为不开心，所以才会一大早在这风口里坐着。”隐萧似乎轻轻笑了笑，有一点苦涩的味道，“我答应过潇潇陪她来看黄山的日出，可是还没有来得及，她就离开了。”潇潇是隐萧的女友，两人交往了两年多，却在一年前因为一次意外丧生。
　　“潇潇其实很幸福。”沐雨不知道该怎么来安慰他，“因为至少这个世上会有个人永远牵挂着她。”
　　“嗯，我知道。”隐萧转过头，清澈的眼睛看着她，“你呢？那么多年了，老这么欲放不放的，有没有想过做个彻底的了解？”
　　沐雨苦笑了一下：“——不久前他从美国回来了。”隐萧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她，等着她往下说。
　　“这次回来他变了好多。以前他虽然也很冷淡，但至少我还是可以看出他在想些什么，可是现在——他有了新的女朋友，很漂亮。我想或许他是恨我的——我也不知道，现在的他是我所不熟悉的，他在想什么我完全都猜不到，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好矛盾，隐萧，你说我该怎么办？”沐雨把下巴搁在膝盖上，第一次在别人面前露出了软弱的姿态。
　　“这种事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别人的建议永远都是隔靴挠痒。一叶，你很爱他，所以不要让过往牵绊了你的未来。人生本来就已经有了太多的无奈，不如意的事情十之八九，不要给自己后悔的机会。”
　　沐雨默然半晌，深深地吸了口气，做个鬼脸：“好了，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事了。时间差不多，我们回去吧。”

　　沐雨坐在临时搭起的主席台上，感觉有些晕。不是只有十几个幸运读者吗？为什么下面是黑压压的一片？悄悄问一边的隐萧，隐萧一脸“你这都不知道”的表情：“你向来很少露面，见到你可是难得的机会，肯定是昨天你来了的消息被传出去了，结果你的书迷们就立刻赶过来了啊。难得有机会瞻仰一下你的芳容嘛！”“芳容？还瞻仰？呃，隐萧，你的用词还真是——奇特。”沐雨有些郁闷，天知道她最怕的就是这种场合了，她这算不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演讲结束之后就是每个写手一张桌子，忙着给自己的读者签名。
　　有点像摆地摊的。沐雨这么想。
　　如果你曾经被老师罚抄过什么东西的话应该了解不停地机械重复几个字是一件多么枯燥乏味的事。
　　沐雨甩了甩酸疼的手腕，看看前面依然不见头的队伍，写得有些绝望。为什么中国的计划生育实行了这么些年却好像一点用都没有？
　　暗叹了口气，沐雨认命地低头继续自己的罚抄工作。写完一本伸手等着另一本递到自己的手里，结果等了半天也没什么反应。咦，难道都签完了吗？这么快？沐雨疑惑地抬头。
　　冷汗直冒。
　　楚陌轩面无表情地站在她面前，身后一票书迷为他气势所慑，站在一米开外不敢上前。
　　“呃，陌轩，你怎么来了？”她的笑容连自己都觉得痛苦。
　　“怎么了？”看到这边似乎不太对劲，主办方的负责人跑了过来。
　　楚陌轩礼貌地冲他一颔首：“抱歉，孩子在家里哭着要妈妈，所以我来带她回家。”
　　孩子？沐雨的脑子开始秀逗。这家伙到底在说些什么？
　　楚陌轩才不管她想什么，直接拉她起来搂着她的腰就往回走。
　　身后传来“哇，原来一叶已经结婚了。连孩子都有了”或者“她老公好帅”“他们好般配”之类的惊叹。过了好一会儿，又有后知后觉得惨叫声响起：“啊，她还没有帮我签名！”“我还要和她合影！”

　　沉默！沉默！还是沉默！
　　沐雨偷偷往旁边瞥了几次，他还是没有一点要说话的意思。
　　沐雨有些挫败地开了口：“你到底想干什么？”
　　“现在别说话！”楚陌轩粗暴地打断她，看得出来，他是在很努力地压抑着自己的怒气。
　　好吧，她闭嘴总可以了吧？
　　山下居然有一辆出租车在等着。沐雨瞪大眼睛，不会吧？他从M城打车打到这儿？真是世家子弟！
　　大概被她瞪得有些受不了，陌轩难得地开口解释：“昨晚没有火车，我刚刚回国，不认识路，没办法自己开车过来。”
　　“所以你就连夜打车过来？”沐雨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你怕我跑了不回去吗？”
　　“——”陌轩沉默了半晌，然后吐出一个字，“是。”
　　沐雨一愣，不知道该怎么接这个话茬，只能做个闷嘴葫芦，低着头乖乖地上了车。
　　一路又是沉默。沐雨昨晚就没睡好，这么沉闷的气氛下不禁有点昏昏欲睡。不过——还是不要睡了。
　　楚陌轩瞥一眼努力睁着眼的某人，暗叹一声，伸手把她揽过来，“睡这里。”
　　“嗯？”沐雨迷迷糊糊地应了一身。好温暖，困死了。
　　“沐雨，醒醒。”熟悉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是陌轩吗？
　　“陌轩——”睡梦中的人一声低喃。
　　楚陌轩僵了一下，没有再叫她，想了想对司机说：“麻烦你到XX路。”
　　出租车很快就到了地点。楚陌轩付了钱，然后小心翼翼地抱起她。的士司机挺热心，探出头来：“哎，以后别吵架了，凡事让着她点儿，老婆就是用来哄的。”
　　楚陌轩微微有些错愕，没有解释，笑着点了点头。
　　这个人！沐雨其实在他抱她下车的时候就已经醒了，但在这样的情形下醒来是不是太尴尬了？全衡了一下利弊，她决定还是继续睡好了。
　　遥远而熟悉的怀抱，沐雨突然紧张起来，脸上有些发烫，怕被他发现，故意把脸往他怀里埋了埋。咚咚咚！不知是她的还是他的心跳，清晰而响亮。
　　楚陌轩住在十二楼，此时只有凌晨两点，电梯里没有其他人，所以很快就到了。在车上就事先把钥匙拿在了手里，但到底抱着一个人，开起门来还是很不方便。
　　房子是公司配的，空间很大，布置简洁。楚陌轩把她放到主卧室的床上，一时竟有些舍不得离开。伏下身细细得看她，睫毛长而密，皮肤细腻白皙，脸部线条精致柔和，六年的时间竟似乎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楚陌轩低下头，轻轻抵在她的额头，似在自语：“小雨，我要拿你怎么办好——”沐雨呼吸一窒，掩饰地翻了个身。楚陌轩心里一跳，屏住呼吸看她并没有醒过来，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终于转身出去了。
　　听到房门关上的声音，沐雨缓缓睁开眼，额头上还残留着他的体温。
　　陌轩，为什么不忘了呢？这样纠缠——又有什么意义——

　　在床上又躺了半个小时，沐雨才走出卧房。外面的天还是黑的，楚陌轩没有开灯，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头的火光在他指间忽明忽暗。
　　沐雨站在卧室门口，犹豫着要不要叫他。楚陌轩却已转过身来，仍是冷冷淡淡的样子：“你还要在那里站多久？”
　　沐雨尴尬地笑了一下：“你在想事情，我怕打扰你。”
　　楚陌轩掐灭手里的烟头，过去打开灯。突如其来的灯光照得沐雨睁不开眼，下意识地伸手挡住眼睛，手腕却被人抓住，腰间骤然一紧，整个人被拉得向前，一个炙热的吻重重地压下来！
　　沐雨挣扎，她却不许，将她匝得更紧，唇齿间的缠绵让她有一瞬的昏眩，然而她毕竟不是初出茅庐的小女生了，片刻的迷醉之后立刻清醒。他们不应该这样的！沐雨用尽全力一挣，终于摆脱了他手臂的桎梏。楚陌轩喘息着看着她，眼睛亮得可怕。沐雨被他看得转过脸去，低低地说：“我要回去了。”
　　楚陌轩渐渐冷静下来，淡淡地说：“等天亮了我送你回去。”
　　沐雨很想说“不用”的，但目光触及他阴沉的脸色，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两人沉默地坐在沙发两头，气氛微妙而尴尬。
　　实在受不了这样的氛围，沐雨嗫嚅着开口：“陌轩，要不你去睡一会儿吧，明天还要上班呢——”
　　“明天周末。”硬邦邦的三个字把她剩下的话全堵了回去，于是只好继续保持沉默。
　　沐雨从来没有觉得时间这样难熬过，什么叫度日如年她现在是终于明白了。陌轩明明就是坐在那儿不动也不说话，可他就是有本事让人感到巨大的压迫。
　　“你很紧张？”觉察到了她的不安，陌轩淡淡地开口，听不出是嘲讽还是别的什么意思。
　　“没有啊，有什么好紧张的。”沐雨眼睛根本不敢看他，滴溜溜四处乱转。
　　“的确，有什么好紧张的。”陌轩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忽然自嘲般地笑了，“小雨，我们现在连朋友也不如了吗？”没等沐雨接口，他又摇了摇头，“我和你根本就不可能成为朋友的。你知道我的脾气，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陌轩——”沐雨咬住下唇，“我——”
　　“什么都不用说了。”陌轩打断她。
　　沐雨一噎，颓然地放弃沟通。
　　时间在仿佛永恒的沉默中一分一秒的过去，沐雨如坐针毡，几乎是在第一缕阳光照射进来的同时，她就从沙发上跳起来，瞥见她的迫不及待，楚陌轩的脸色又沉了几分。
　　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太过伤人，沐雨硬着头皮笑了一下：“呃，我肚子饿了，我们出去吃点东西好不好？”
　　楚陌轩眼眸闪了闪，淡淡地说：“现在还太早，店铺大概还没有开门。”
　　“哦。”是啊，真是苯，怎么会找这么个烂借口！
　　看到她一脸懊恼的样子，楚陌轩竟笑了，指了指厨房：“自己动手。”
　　沐雨一愣，这样的楚陌轩，如此遥远而又如此熟悉，再看一眼，触及他冷冷淡淡地神色，哪还有一点微小的表情？她不禁怀疑，是不是因为太想念，所以出现了幻觉？
　　看她站在原地不动，楚陌轩皱了皱眉：“不是饿了吗？”
　　沐雨回过神，跑进厨房，拉开冰箱发现里面应有尽有，可问题是——她想了想，有些心虚地探出头去：“陌轩，你想吃什么？”
　　静默一会儿，陌轩抛过一句：“你还会做什么？”
　　沐雨一噎，垂头丧气地开始做皮蛋瘦肉粥。实在是万分的没道理，为什么她学什么都很快，却唯独对做菜缺根筋？在美国一个人独立生活，练习了好久也只学会做皮蛋瘦肉粥，且水平据陌轩评价也只是“just-so-so”。

　　楚陌轩看着厨房里显得有些手忙脚乱的某人，心里有丝丝的钝痛弥漫开来。他所求的也不过如此，每天早上看着她为他而忙碌，只是这么简单的要求，却是可望而不可即。到底他做错了什么，老天要这样惩罚他？两天前母亲从大洋彼岸传来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他终于明白了当初她不辞而别的原因，可是他宁愿永远也不知道！倾注了近十年的感情，他又要怎样才能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