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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结 ...

  •   悉尼的一天半有半天浪费在了潮水和沙子中,第二天下午又虚掷在货架和讨价还价里。用厘米的话来说,我们不是Go shopping,而是Rush shopping,个个手里拎满了洁白如雪的塑料袋,走得脚后跟发麻——当然也有个别闲人。只有那天上午,游了歌剧院和Darling Harbor两处景点,算是没白来一趟,以后看到悉尼歌剧院的照片,还可得意地炫耀一番。
      旅馆坐落在城郊,我们乘渡船去的市区。地图上海岸线小小的一块凹陷,船开起来竟花了三刻钟,如果不是间歇可见伸入海中的半岛,真以为自己在茫茫大海上航行。海风凉而不寒,强而不厉,不像欧亚大陆冬天的西北季风那般割得脸生疼。
      船头聚集了许多人,不仅眼界开阔,海风拂面,还可看到船全速前进时船头的雪浪和浪尖一道七彩圆弧。我不过到船舱里巡视了一周,再回船头,风水宝地已被他人霸占。无清华南大亦可,退而求其次,船尾去也。
      船尾人也多,虽不比船头热火,船舷一周也都趴满了前倾的人身。倒是两侧的走道上,空闲得很,只有一个人伫立着占道为王,把路堵满了。
      我垂着头,手插在袋里踱过去。她转过头扫了我一眼,不冷淡也不热心。好像夜晚的海滩并没有把我们的距离拉近多少,我只不过充当了一回某人的替代品,她对我所表现的不同于寻常,也只不过是对某人的延伸,我还是免不了充当那没话找话说的无聊人。
      “又在望洋兴叹了?”
      她牵动嘴角:“值得庆贺,我还没有庞大到那种程度。”
      沉默,但我没让它延续多久。“周驰说你学习不错,为什么要留在九中,既然你后面那么多人都择木而栖?”
      “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这次她没说明那滴水究竟是怎样一滴水。
      “报也不一定要在一棵树上吊死,你知道九中的水平……”本科达线率从未超过一位数,最辉煌的历史是八九年前有一个考取了东南大学。
      “我只想考南师大,然后回来。”
      做九中的老师?她得有足够的打架本领来镇住学生的流气和抵挡僻静小巷半路杀出的程咬金,这点通过;其次还要有超强的心脏,这点大成问题。
      “万一掉在海里了!”船舱里突然传出一声鬼叫。我掉在海里了?那站在万倾海身边的这个人又是何方神圣?哪个缺德鬼开这种国际玩笑,把外国友人都给惊动了。
      我向船舱中探看,只见张隽双手环胸酷酷地靠在扶栏上,魏子矜从他背后伸出头来冲我直扮鬼脸。我朝他很没威胁性地瞪瞪眼,他反而更放肆,又抠眼睛又扯耳朵。
      厘米风风火火地从顶层冲下来,左顾右盼:“万一呢?万一?出什么事了?怎么不救他?万一……”万一“万一”这个人真的掉在海里淹死,她的麻烦可就大了。
      “没人掉在海里,一切正常。”张隽优雅地笑答,“我们是说,船开得这么快,海水又这么冷,‘万一’有谁不小心失足落海,那可怎么办啊!”他别有用意地瞄瞄我,又瞄瞄万倾海。老狐狸,肯定又是他唆使纯真小朋友干的好事,讽刺我竟也重色轻友——黑色素沉积之色,狐朋狗友之友。
      “不错啊,”万倾海望着海面轻笑,“The Pacific Ocean充当你的Pacific room。”
      “Pacific room?”
      “太平间。”她心平气和,只眼神有一丝狡黠。天为被,地作床,我的棺材就是整个太平洋。这种死法倒是挺浪漫,六十年后可以列为考虑对象。
      我明白已有一双敏锐的没事干的眼睛盯上了我,准备好了灵敏电流计随时检测我是不是涉嫌破坏发电站,并有一副尖牙利齿等着咀嚼我保持了十七年的清白名声。我及时离开了那易失足落海的危险船沿,回船舱安安分分地坐在前排,看风景。
      前方万顷碧波拥簇的一枚白贝壳,就是举世闻名的悉尼歌剧院了。
      一见不如百闻。歌剧院已经陈旧,可远观不可近看,如人老珠黄的美人。厘米宣布一小时后在门前集合,忙着把倩影留到胶卷上去了。没有人进去,因为好像要买门票请导游,只在门外广场和出售相关商品的商店里游荡。我初时不知道要不要买门票,看到一个深蓝的身影进去,也跟着去了,竟畅通无阻。
      我记得我确实进去了,也确实出来了,还记得出来之后正好碰到有电影摄制组在临海的平台上拍戏,男女主角拥抱了一遍又一遍还不合导演的意,白让我们看了一场好戏。怪异的是我在歌剧院里看到了什么,居然一点也想不起来,好像平空被挖去了。或许老天真有眼,不许我钻澳大利亚人的空子丢中国人的面子,就把捡来的这点便宜收回了。
      这么重要的一座建筑,草草参观完了,乘11路公共汽车前往Darling Harbor普普通通一个港口,水面上浮着泡沫和垃圾,但因为有个暧昧的名字,备受恋人们青睐。
      在这离开的前一天,卓清漪终于放下了淑女的矜持,首先打破僵局,主动对张隽说:“我们得好好谈谈。”张隽却打起哈哈,避开实质性问题东拉西扯,但不再让一双勾魂眼对我放电。
      到一处景点照例要合影,且每个人的相机里都要留一张。如以前一样,十五架相机排成一队,一个一个拍过去。万倾海没有相机,自愿充当相机支架,所以所有的合影里都没有她。反正是个多头,少她也不是不能称作合影,画面里缺了乐山大佛,反而更完美。
      绕行一周,看看大大小小的船只,高高矮矮的楼房,花花绿绿的广告旗,实在没什么可玩。厘米临时决定,自己掏钱,参观水族馆。按正常秩序排队,买票。
      水族馆生意不错,几个售票口都排着长队。我发现我们所排的那个不同于其他,柜台上竖着个牌子,画着简笔的坐轮椅的人。
      “这里好像是残疾人专用的售票点。”我又似自言自语。万倾海回过头来,似笑非笑地从眼角斜着我:“如果你自愿退出,后边的人会非常乐意,前面的也不会反对。”
      “呵,”我干笑一声,“这么舍己为人啊……”
      “你是重点中学的好学生嘛,这点谦让精神都没有?”
      “好学生?这个头衔我可不太担当得起,让给你如何?”须知“好”有许多义项,“好学生”的“好”与“品德好”的“好”分属两个交集仅有极少量元素的集合。
      她看了看墙上的钟,时针刚过十一点。“不必全让,一半就够了——”没等我做出反应,她突然猛一握我的左手腕,把我从队里拽了出来。
      呀呀呀——我连抽三口冷气,嘴巴一直歪到耳根。大腕人物,确实不能因为有点小毛病就当她病猫。那一握正好抓在我的手表上,金属表带一丝不苟地把她对手表的弹力尽数传给我的骨头。无意一握就有如此杀伤力,可想而知张隽的鼻子吃她一拳有多畅快。
      一出列,空位立刻被后来人补满。“你做什……”
      “来不及啦。”她指指钟。
      果不其然,厘米好容易轮到,一问要三个小时才能看完,而半小时后大部队就要开赴唐人街的中国餐馆。白等了。
      吃西餐吃到一见汉堡包就想吐的地步,面前摆上一盘还能看出中国痕迹的食物,而且每个人有一条红烧鱼,便觉得满汉全席都没这么丰盛。待知晓那巴掌大一条小鱼竟要八澳元,更是无比珍惜,啃得一干二净,只差没把鱼骨头吞下去。蔬菜则无此厚遇,味道太差,居然还敢自称中国菜,搅它一下意思意思就很给它面子了。只有万倾海一人,盘子里仅剩一副鱼骨架。出门时我走在最后,忍不住要卖弄一下自己的记忆力。“果真是老万老万,食量大如天,吃一头抹香鲸,不眨眼。名不虚传!”
      她朝天丢了个白眼:“小万小万,食量微如猫。三粒米一根葱,吃不掉。见笑见笑!”
      我越是自作聪明,越像个白痴。就因为她比我大十四个月吗?害我老是被取笑,自尊心受尽了践踏。
      当真是Rush shopping.我不懂女同胞们从哪儿来那么疯狂的购物欲,什么都想买,见了商店就要进去,一进去就不出来,恨不得把整条街压缩在箱子里带回去。我只进了第一家店,买了一枚胸针(给妈妈)和两只考拉玩偶,其余时间全在人行道的长椅上数汽车。
      万倾海又掏了两次钱包,买了只那肥猫似的Wombat和一块怪里怪气的大石头。她说那块石头是送给九中的校长的,他喜爱收集石头。这无疑引来一片暗嘘声,哪有这样明目张胆拍马屁的。她的瘪包因为塞进两个大块头而富态起来,沉甸甸地挂在背上,两肩被背带勒得深陷下去。因这重荷,她没能四处乱跑,专找齐腰高的地方减负,但就是不肯把包解下来。
      厘米充分利用她的三寸不烂之舌,为我们争取了许多正当利益。当每个人手里都拎满了大包小包在不能多拿一根羽毛浑身虚脱心满意足地登上回返的渡轮,天色也全暗了。歌剧院外围亮起了灯,照得一片辉煌,比白天更显美仑美奂。
      万倾海仍然站在船舱旁走道上,平举着眼镜从侧斜的镜片中远眺歌剧院。度数又不够了,看来她有志于攻破千度大关。这也许是她常目中无人的原因之一——晶状体曲率半径过小,外物要么不能成清晰像,要么成的像太小,视觉神经不屑于传递。我摘下脖子上的相机递给她:“这个可以当望远镜。”
      她接过,半个谢字没有,直盯住歌剧院,不理会我。不就是所破房子,那么有魅力?活人抵不过钢筋混凝土,这不能不说明她必是极缺乏人道主义精神。
      我再杵在一边未免太自找没趣,于是决定转移阵地。走道另一端,一对情侣正浑然忘“我”——我试了半天,也没能从那斜伸的脚上跨过去,只好另寻出路。海风更猛烈,通往船头的舱门被风顶住,我使尽全力也没推得开,便放弃转而去顶层。窗子开了条小缝,风从缝里迸入,如一把刀砍上我的脸。
      我在那里独坐了半个小时,见有人从旁侧步上船头,其中一个长发飞舞,却是张隽和卓清漪。两人面目都不甚和善,初时还平心静气地交谈,后来卓清漪的脸色就不对劲了,嘴唇翻动的频率也加快。我那该死的好奇心偷偷冒上来,怂恿我把窗子开大了,偷听他们的谈话。
      “……我一直信奉那句话:我相信太阳,虽然它没有照耀。我可以忍受眼前一切的污浊,只因为我知道这世上至少还有一个人,有一个人是纯洁善良的,虽然他很稚嫩,不懂人情世故。其他人越堕落越不堪,只会越衬出他的可贵。可你现在却要告诉我,这个寄托了我全部希望的人,也已经与他们同流合污,甚至比他们更龌龊下流,你让我如何接受!要我在黑暗里相信太阳,至少得真有太阳存在啊!你却告诉我太阳早已成了丑恶的碎片,我怎能不失望,怎能不绝望!……”
      有点像在背话剧台词,不过感情一定很真挚,我相信。张隽的感情也很真挚,我也相信。
      “原来你喜欢纯洁小弟弟,怪不得缠着万一。”他!这样说我!亏他还自称我的死党!
      “只有长不大的人才会死揪住昨天不放。我从不后悔成为今天这样,逍遥快活,也不想回到以前的无知小鬼。如果你看不顺眼,我也没办法。”他收回搭在扶栏上的手,从来时路回了船舱,留下卓清漪以经典的夸张声嘶力竭地尖叫:“你这个自私鬼!你只爱你自己!”
      否也,有空的话他也会爱爱美女。我不是有意偏向我的“好友”,他是极推崇人文主义的,束缚他个性发展的东西,他什么都可以忍痛割爱——当然他更会把那爱先慢慢消磨掉。
      卓清漪愤而转身,一脚跨过栏杆。不会这么夸张吧?人命关天,可不是闹着玩的。这里是海中行船,不是练跳水!
      “别跳!”船舱里爆出一声大吼,伴随着“砰”的一记舱门被撞开,黑乎乎的人影从里面冲了出来。我急忙跑下去,舱门口已挤满了各色人,水泄不通。厘米被人群堵在后面,急得直跺脚。完了,这下不是“万一”掉在海里,而是真的掉在海里了。
      “没事没事,已经救上来了。”前线有人喜传捷报。厘米瘫坐在椅子上,连连拍心口。人群让开一条道,湿淋淋的卓清漪由一名身强力壮的老外扶着走进来。张隽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被她一手打开。他们之间,到这儿大概可以划上不完美的句号了。
      有惊无险,人们猜测议论一阵,散开各自回座位。船头空了,两侧走道也空了,这倒给了我去船头的绝佳机会。船开得极快,风从脖子里灌进去,凉飕飕的。远处一条橘黄的长练,是沿海的路灯。
      马上就要回去了,竟有些留恋这残酷的资本主义世界。海浪无所谓善恶,沙滩无所谓善恶,《春江花月夜》无所谓,“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无所谓,草履虫也无所谓……
      我知道除了厘米和张隽,这一组里没有人会和我保持联系。同校的碰到了可能会打个招呼,别校的偶尔在街上碰到也可能还认识,至于那个我不去找她她绝不来找我的乐山大佛,就不必说了。
      “你站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快下来!”厘米从船舱里伸出半个身子指着我怪叫。她现在是草木皆兵,好像往船头一站就是要跳海自杀,即使不想自杀也会小心被海风吹落海里。马路上天天撞死人,总不能因此就不上街。
      但我听话地回去了,在下台阶上时踢到了个硬东西。它不连着船身,经我一踢,骨碌碌沿着台阶一直滚到底下。我捡起看了半晌,认出那是我的相机。别人的东西这么不爱护,随手乱扔,相机可是我最值钱的私有财产,得找个机会好好教育教育那家伙。
      我在船舱里搜索了一半,船靠岸了,人群鱼贯而出,搜索作废。
      “万一,点一下人数。”厘米传下指令。一二三四五……十四。没数错啊,连穿着从别人身上剥下来的宽袍大袖瑟瑟发抖的卓清漪也算在里面。“少一个。”
      “忘数自己了吧。”厘米脚踏实地,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忘数自己?第一个数的就是我!少一个——!!
      佛……
      “有谁看见万倾海了吗?”
      无人回答。
      “有谁看见FC了吗?”
      一张脸回过来看着我,瑟缩在空落落的外套中,头发湿漉漉地贴着头皮,嘴唇乌紫,颤动于苍白的小脸上,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写着惊疑。
      “你们——有谁看见——万倾海了——吗——”
      那张脸突然从我眼前坠落,扑倒在冰凉的地板上。

      海水涨潮了,直淹到游泳池边沿,沙滩大半没在水里,剩余一点顽固分子,被海水一刷,哧哧地冒泡。水大约涨了一米,加上8847,刚够把珠穆朗玛峰给淹了。
      一切都在这冲刷中被抹平,无论是沙滩上浅薄的印记或岩石上深刻的裂痕。但我并不能因此当什么也没有发生,我学过物质不灭定律并对其深信不移。我知道围绕着我大气中,存在无数个她体内物质氧化分解产生的二氧化碳;我扶着的这个栏杆上,或许还残留着她手上脱落的表皮细胞;记录着我们一举一动的电磁波至今还在宇宙空间的某个角落里上窜下跳。
      浪击中礁石,狂怒直上丈许,当头劈下。我从未信过鬼神之有,但此刻若真冒出个白乎乎的幽灵来(没幽灵僵尸亦可),我会举四肢欢迎,只求它在我背后叫一声:“哈!落汤鸡!”
      如果我突然有了控制别人行动的特异功能,那么我要找来全世界最厉害的巫婆,让梁咏琪对她唱:“我要整夜为你海水洗脸,想以落汤鸡相引你出现,飞到世界尽头鬼魂游在海里面,回到阿基米德惊诧的脸。”打油诗么?我也会;篡改歌词么?我也会!
      我也不相信所谓的兆头,但又忍不住给没关联的事物乱加虚假联系。有人跳河了,留一只鞋在岸上,我在鞋窝里插三支香:“想笑时已笑料不在,我绝望地跳海,没遗物留下来”;“The Pacific Ocean充当你的Pacific room”;望洋兴叹;等等。
      也曾讥嘲千百度,蓦然生悔,那鬼已在,海水幽幽处。
      创造历史的是人民群众。个体的死亡不会导致种族的灭绝。的确,那些野鬼厉鬼艳鬼冤鬼,它们只空有吓人的架势,根本什么也改变不了。我伸手抹去脸上的水的当口,又有十几个人向这快乐而堕落的世界说拜拜了,但地球依旧23小时58分06秒转一小圈,365天转一大圈,太阳依旧进行着热核反应一步步走向衰竭,我依旧在四点半理好行李去机场候机。
      八月中旬的上海正是暑气冲天,一出机场浑身火烧火燎,才发觉冬天的行头没换下来。而到冬季,南方的阴冷连东北人都受不了。我怀念澳大利亚的冬天,中午暖和时只需穿衬衫,半夜吹着海边的湿风,也只要两件衣服……
      这是我所经历过的最暖的一个冬天,也是最冷的一个夏天。
      是的,已经8月17日了,后天我再步入一中大门,就是高三学生。我还要苦战四五六笑迎七八九,还要不负众望考名牌大学热门专业,还要冲杀拼抢打江山为我未来女儿的降临作好一切准备。
      没过几天厘米善完后回来了,一身轻松去当文科班班主任。她没遇上什么大麻烦,因为无人追究。不妨作个大胆假设,一个奇丑无比的女婴,患有若干种先天性绝症,眼看没得活了,被弃在垃圾桶里,又叫孤儿院收了去,侥幸存活下来,一天到晚浸在药罐子里。后来总算翘了辫子,减轻了国家民族的负担,普天同庆,送她上西天的人也因此成了功臣,破例由普通高二教师提升为高三班主任。大概全世界只有一个人在惋惜,便是那少了个大主顾的药店老板。
      还有一只白痴似的草履虫。
      她果真没遗物留下来——对草履虫而言。护照要去注销,背包殉了葬,行李中的衣物要还给家人,由厘米送到九中就无下文。我拍了百来张照片,竟半个影子不见,翻看其他人的,也是如此。唯一能获得点信息的是去套周驰:“九中那个能令阿基米德为之望洋兴叹的猛女……”
      “客死他乡啦!”他头也不抬,与核武器大战。
      一切如常。高三依然是学校抓得最紧而背地里水放得最多的年级,张隽依然遨游女儿国一路畅行,我依然每天十点睡觉六点起床,白天萎恹恹没一点活力,眼睛盯着黑板神游太虚。
      我只会在每次深睡眠醒来,被一种莫名的恐惧轻轻攫住。
      班主任多次找我谈话做思想工作,说你不能再这样啦,老是萎靡不振,这种状态怎么能参加高考。我高一高二一直这样过的,不是照样考得好。
      只有张隽善解人意,送走白做无用功的老太婆,会拍拍我的肩来安慰我:“都过去了,还想它做什么?那种国家的负累社会的寄生虫人类形象的破坏者,能换一个美女重生,已经超额实现其人生价值了……”
      我只顾转着我的笔,任他在一边列举种种极具感染力的论据。无论怎样,我总当他我的死党,决不会像万倾海那样请他的鼻子洗红水浴。我天生就这样,缺乏激烈感情,正如托尔斯泰所说,“他们的爱是一杯温吞水,他们的恨是温吞水一杯”。即使在桌子上画满了“我充满热情”也无济于事,缺乏就是缺乏。
      但我热爱回忆,虽然这“热”字用在我身上有暴殄天物之嫌。只是每温故一次,我心头的热度便会降低几个白分点。从理论上来说,任何小于1的正数,它的N次方在N趋近于无穷大时便会趋近于零。确实如此。我颇为我的脑袋发愁,任何内容一经保存在里面就很难删除。当初真不该学理,也许记多了历史事件钻进哲学思辨迷宫绕来绕去趟趟政治浑水再跟着地球转几圈,有些事就能被甩开或覆盖掉。
      我拒绝承认我触了高压线愧对省三好学生的称号。据说AQ与YQ的分界线便是某种非无色透明意识的出现,而我从来未想过这些。为了当之无愧地继续领杰出学生奖,我把它定位为一种复杂的友谊。不错的羊头,复杂友谊。
      高三刚开学不久就有一项大赛事,全国高中数学联赛,考点设在九中。我被分到化学实验室,台上地下沉积了一暑假的灰,尚未打扫,印着各式爪印。如果我有紫外线感光的照相机,说不定能拍到大小草履虫的合影。于是我一边答卷一边望地上瞄,搜索失败后更不死心地提前交卷到校园里去找,结果那张卷子答得惨不忍睹,只好对数学老师推说那天头疼。这招妙棋在高考后又用了一回,且效果奇好。我估分出现重大失误,没考上东西南北大中任何一大,索性躺在家里等老师上门,连叫“头痛病又犯了!”本打算兴师问罪的充满爱心的恩师,不仅半句责备没有,还反复叮嘱我的父母直到确保他们会立刻带我去治疗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寻遍九中一无所获,因为那时我的眼睛看东西已模糊不清。后来一查,要戴一百五十度眼镜。原来这就是根源,我近视了,偏又不戴眼镜,以致把一个疤看成一朵花。
      无印良品解散后,我开始喜欢上艾美丽亚。有时候睡前关了灯躺在床上,看屋内洒满城里的月光,听着听着也会跟她哼:“Why did it have to happen?Why did it all have to end?”心血来潮时我会对自己说:“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所有都这样算了。”但这潮一抬头便落下去,因为心脏不过是为血液循环提供动力的一块空心肉,即使充满了血液,也只含0.1%的葡萄糖,根本尝不出甜味,甘不甘也就无从说起。
      第二年的8月16日,我带着一张卡片和北师录取通知书的复印件,登上南京长江大桥扔进江里。那份复印件太大,引起了环卫负责人的注意。他威严地教育了我一通,撕下罚款单:“向江里扔废纸,罚款十五元。”
      我低垂着头伸手掏裤袋。悲惨,没钱了。
      而他就当着众多游人和汽车大嚷,一点也不顾我的颜面:“不就是交不出罚款吗?有什么大不了,又不是死了人!这么大个小伙子,流什么猫尿!”末了,还意犹未尽地添上一句:“像个娘儿们似的!”

      约3×108秒(恕我出于职业习惯偏爱国际单位制而不喜欢“年”这个时间单位)后的今天,我穿着军大衣,口袋里塞着对讲机,与一群刚考完期中考试的高一学生一起,坐在语音教室里看澳大利亚的无聊电影。
      孤单的女主角独立海边,身后是张牙舞爪的歌剧院。这时候男主角降临了,两人冲到一堆紧紧拥抱,镜头绕其一周。
      一个似曾见过的细影从背景中一闪而过。那是——“等等!倒过来!”
      他们被我狭窄声带的高频振动惊动了,战战兢兢地倒过去。
      黑呢大衣,三寸高跟鞋,钢丝般蓬在头上的卷发,是厘米!
      我的心猛烈地撞击起来,比第一次应聘面试还要紧张。既然,既然有厘米,那么,那么也许……
      女主角又孤单地站在海边眺望海面,身后歌剧院黑乎乎的玻璃和一条条金属框架构成了一张张着的大口,像要把她一口吞下。
      然而,在那黑乎乎的玻璃后,似乎有一道影子突然一晃——脚后跟抬起,绕脚尖顺时针旋转90度,双臂甩开,动作完成后双腿交叉,一手搭在前胸,一手环在后腰,辫子也甩到胸前。旁边另一道细长的身影,垂着头,双手插在裤袋里,羞涩地笑……
      “……可惜没人要我创造的历史。”
      “如果我要……”
      某个吃饱了撑着没事干专惹麻烦的乌合之众之一借走了我在歌剧院里的经历,忘却十天后在大扫除时发现,又把它扔还给我,以这样一种不合宜的方式。
      为什么我至今没有一个肤如凝脂、发似乌木、弱柳扶风、冰清玉洁的女儿?为什么我心甘情愿地做仅有一光杆的家庭主夫?我早已把我的历史送了出去,在我尚无力承诺的时候。
      她那样威猛,又有整个太平洋给她撑腰,我那柔弱无依、孤苦伶仃的女儿啊!你怎敌得过,你怎敌得过!……
      所有在荒谬中开始的,都在更荒谬中终结。
      我想我不能再留在那个学校了。第二天一早,上至校长,下至锅炉房烧水老头,全校师生员工都知道了,他们的风度翩翩、年轻有为、恩威并重、前途无量的高三(1)、(7)班物理老师,为了一部连最多愁善感的女生都感动不了的蹩脚影片,当着众学生的面,号啕。

      2000年7月4日初成
      2000年10月22日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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