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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弹铗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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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紫在骑马。
她牵了快雪回去,见第二天天气好,忍不住就想遛马。快雪是好马,个性也干脆,一个撅子把她掀翻地上。殷紫痛的半死,不禁心中暗骂慕容帆:“呆子!叫我骑它去找你,它也得让我骑呀!”
她倒不气馁,扎起裙摆,便想驯服快雪,连摔了七八次,好容易勉强骑上去。
殷紫雀跃地坐在马背上,遥想它日与慕容帆共乘一骑,遥驰草原之上,风光旖旎,悠然看风卷云舒,禁不住抬头微笑起来。这一走神,又被快雪给趁机掀了下来。这一摔毫无准备,火辣辣的非比寻常,殷紫吸气又吸气,好半天才扶着腰站起来,指着马儿的鼻子,咬牙道:“姑奶奶今天跟你耗上了!”快雪从鼻孔中喷出一口白气,意态大是不屑。
这一天就在上马、落马、上马……中度过,青萍下午时过来,端着水盆锦帕发楞,想平日里诗书女红都是能逃则逃的娘子,不知哪里来的这般顽强的毅力。
等到日将西下,殷紫只觉的浑身上下没有一处骨头不痛,不用看也晓得身上处处青紫。她拍拍袖口尘土又往马背上爬,挣扎许久才勉强坐上马鞍,已经认命做好了被摔的准备,谁知等了许久,迟迟不见快雪动作。殷紫揪着它的耳朵问:“你是饿了还是傻了?”快雪并不理睬。殷紫试探地纵缰,马儿无可不可地抬起蹄子移动了两步。“喂!你这样就算认了我啊,不许反悔了啊!”殷紫登时欢喜起来,快乐的几乎要哼起曲儿来。
她从马上跳下来,一块沾水的布帕及时递至面前,殷紫接过抹去脸上的汗水尘土,这才看清来人,拉着她的手笑道:“珊瑚,你怎么有空过来?崔健那小子没缠着你?”
珊瑚含笑摇头:“我打发崔小郎回府了,他整天耗在我身边,总是不好。”
殷紫眨巴眨巴眼睛,笑嘻嘻道:“其实,崔健那家伙虽然婆婆妈妈了一点,心肠是极好的。他是真心喜欢你,你若也对他有意,千万不要顾忌我阿耶怎么说,咱们总会想出法子。”她与慕容帆两情相悦,心中柔情万种,只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
珊瑚目光悠悠看着她,良久,柔声道:“娘子,请你不用再撮合我跟崔家郎君,我早有心上人。”
殷紫惊奇:“心上人?他是什么人啊?”
珊瑚微微一笑:“他文采武功无不惊才绝艳剑舞天下第一……但是他爱上了别的女子,所以我甘愿嫁给风翔节度使。”
殷紫顿时同情起来,她拉住珊瑚的手道:“珊瑚,你这么漂亮,舞跳的这么好,他怎会不喜欢你呢?”
“我们相识七年,比不过他见她一天。”珊瑚轻轻说道:“他为什么不喜欢我呢?我为什么不喜欢崔公子呢?也许,一切均是命中注定,苍天做主……”
殷紫皱起眉头:“我好像听谁说过这句话……我不喜欢这句话!珊瑚,你既然这么喜欢他,就别轻易放手嘛!”
珊瑚望着她眼睛,道:“我也不喜欢这句话──你说,如果那个女孩子死了,他会不会喜欢我?”她看着殷紫吃惊的表情,轻轻一笑:“呀,不过是开个玩笑。”
她从殷紫手中抽出手,转身离开,边走边喃喃道:“就算那个女孩死掉,也没用吧!”
她远远的回头看了殷紫一眼,摇了摇头:“这样一个千金小姐……”
这样一个千金小姐,因为被保护的很好,所以很容易相信别人,因为不需要为了生存挣扎,所以没有什么坏心──慕容帆啊,原来这就是你喜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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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宁节度使范拾鱼力不能拒,已殉国,朝廷令我家郎君与明公同力剿匪。”满面虬髯,深目鹰勾鼻迥异中原人士的武将,弯下腰对淮南节度使殷纶义恭敬地说道。
殷纶义轻敲桌面微微沉吟,朝廷软弱,无力收回山东、苏北,他早已料到。可是贸然借淮南凤翔两地之兵,却不像当朝丞相保守拘泥的性格,他就不怕他二人镇压乱寇之后,趁机兴兵作乱么?尤其凤翔李静川,他辖地离京师不过百里,兵强马壮……不管怎么说,这倒是一块送到口的肥肉啊!
他主意拿定,微笑着对那武将道:“既是朝廷的意思,纶义自当领旨。”
那武将操着不甚熟练的官话道:“我家郎君之意,却还不仅如此。”
“哦?”殷纶义眯起眼,眼中精光闪过:“勃勃将军,贵主尚有何意?”
“请明公直称属下名字。”勃勃又弯腰深鞠一礼,“明公过不多久便是郎君的泰山大人了,凤翔淮南,即是一家……明公,我家郎君的意思,等平叛徐州之后,如即挥军北上,则占据地势之便,拿下汴、宋二州,可谓不费吹灰之力。”
殷纶义手指敲打着桌面:“然魏博节度使若出兵干涉,如何?”
“魏博平卢两地正在交战,自顾不暇,郎君说,当此良机,十载难逢。”勃勃近前一步,低声道:“一旦拿下汴州等地,距洛阳、长安,便不过咫尺了……”
殷纶义雪亮的目光扫过他,忽然拍桌大笑:“便是如此!”
他赞道:“我这位贤婿,当真是人中龙凤,不枉我把爱女许配给他!”他微微一笑:“其实,我并无子嗣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将来我的基业,还不是要托付给郎子呵!”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纶义转过头,看见殷紫进来,不禁眉头一皱。他不愿勃勃看到殷紫,心思转变,呵斥道:“我尚未传唤,你进来作甚?退下!”殷紫疑惑丛生,纶义不待她开口,抢先喝道:“还不出去!”殷紫愣在当场,良久,一跺脚转身跑出书房。
勃勃告退后,纶义想想殷紫着实受了委屈,于是去看女儿。殷紫正在自己房里摔东西发脾气,看见父亲进来,哪里有好脸色。纶义忙给她解释:“阿紫,刚才那人是李静川的属下,让他看到你,日后珊瑚却不好替你出阁。”
殷紫道:“阿耶,你不要让珊瑚嫁给李静川好不好?咱们淮南兵强马壮,为什么要怕他?”
“不是怕他……小孩家不懂,休要管!”他道:“阿紫,阿耶几日后要率军出征,不能管教你,你可要好好待着,不要淘气。”
“你又要出兵么?”殷紫皱眉道:“阿耶!你已经贵为雄踞一方的节度使,难道还不够么?”
纶义斥道:“大人的事,小孩家不要乱问!”他想了一下说道:“阿紫,那个什么天山雪的曾绑架过你,好生可恶,等阿耶抓住他们,斩首示众,给你出气。”
殷紫一愣:“你要抓他们?”
纶义冷笑:“哼,自投罗网!为父与凤翔节度使设计,由投诚的郑勇在宣州设下埋伏,本想擒下乱党韩小仙,谁知阴错阳差,听密探回报,却是天山雪的慕容帆等人前去……也好,将这群贼人就地格杀,以后看谁还敢捣乱!”
殷紫面色发白,她勉强笑道:“那慕容帆武功很高,你们杀不了他。”
纶义道:“郑勇备了毒酒,山寨外埋伏了五千精兵,即便是只飞鸟,也插翅难飞。”他忽觉臂上一紧,惊讶地看着女儿死死抓住他袖子,她问:“什么时候,动手?”纶义道:“就在今日,阿紫,你……”他不及说完,殷紫甩门冲了出去。
她跑到马厩,解开快雪的缰绳翻身上马,侧门的守门人看见她骑马冲过来,还未来及躬腰,一人一骑便如一阵风般掠出殷府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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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紫纵马奔在通往宣州的驰道上,不停地催马,快雪跑的真快,可是她希望更快些,她俯在快雪耳边,带着哭音道:“求你了快雪!再快一些好吗?不然你主人就没命了……”不知快雪是否已听懂,它仰嘶一声,足下腾云驾雾,如风般掠过一辆辆车马,有人在马上招手想拦住它,眨眼间就被它远远抛下。
殷紫却忽然觉得招手的人很是面熟,她勒住快雪,调头回去,迎面甘大娘和郑公子骑着马气喘吁吁地赶上来,甘大娘道:“小娘,你骑快雪去哪儿?干吗跑那么快?”殷紫大喜若狂,道:“你们……你们快去救他啊!迟了就来不及了……”甘、郑二人听她说完始末,神色登时严肃起来,甘大娘对郑公子说:“老六,我骑快雪先走,你和小娘随后赶过去!”郑公子却道:“我骑快雪过去。”甘大娘略一思索,道:“也好,你功夫比我强。”
甘、郑二人骑来的马虽不及快雪,脚力倒也不弱。行到半路,甘大娘见马儿疲惫,抢了过路客商的两匹马换骑,耳听那两人大呼小叫地追着,殷紫回头喝道:“罗嗦什么!再吵姑奶奶一刀剁了你们!”竟把那些人吓住。
甘大娘眼露笑意:“小娘,你很有潜质啊!要不要考虑入伙?”
殷紫“咯”地笑了出来,她知甘大娘担心自己过于焦虑,有意宽慰,心中暗暗感激。
奇云山寨在宣州南凤凰山奇云峰,甘大娘到得峰下便弃马,扯着殷紫,展开轻功掠上山。上得半山腰,忽一拉殷紫,隐身在一块山岩后。
等那一队黑甲士兵行过,殷紫道:“不是我父亲的军队!”甘大娘道:“嗯,是凤翔军。”她们忽然听见前面传来兵器交击声,甘大娘带殷紫循声而去,只见林中一块空地上,横七竖八躺着许多士兵,郑公子骑在快雪身上,正浴血奋战。
郑公子使的是一杆留客枪,枪长丈二,一握粗,他横扫竖挑,逼退身边的官兵。一个持双斧的将领挥斧攻上,郑公子一拨一卸,随即抖长枪挽起碗大的枪花,朝那人胸口扎去,这时他忽听背后有人偷袭,迫得正要回枪自护,只听“嗖”一声,背后那人应声栽倒,他长枪便不回护,直扎使斧人胸口,那人横斧一截,枪头攸地弹上,将那人面孔扎的稀巴烂。他方有暇回头,看见甘大娘不知何时已护在他身后,发飞刀射人咽喉。
郑公子冲甘大娘喊道:“人太多,我闯不过!”
“先突围出去,不然咱们不被砍死也被累死!”
他们护着殷紫,且战且退,朝一处山洞奔去,快雪亦紧随其后。追兵开始射箭,一支箭风声甚厉,射向殷紫,两人不及打落,郑公子扑身把殷紫护住,三人抢进洞中,退守山洞。
甘大娘把在洞口,发飞刀把接近山洞的官兵射死,一时双方相持。眼看众官兵不敢逼近,甘大娘一摸囊中,却摸了个空,她叹气道:“没有飞刀啦!”
郑公子“嗯”了一声。
“老六,你还有力气么?咱们待会一鼓作气闯出去!”她等了片刻,回头看向他:“你怎么不吱声?”
郑公子摇晃两下,忽然摔倒。甘大娘惊去扶他:“老六?”她触手满是鲜血,一枚羽箭插入郑公子后心,直没入羽。
只见大片大片的鲜血,在郑公子胸口衣襟染开,眼看是救不活了。
甘大娘张口愣了半晌,撑起他上身,问:“老六,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有。”
甘大娘眼睛一亮,道:“什么话?”
“我那天送你的诗,不是我自己写的。”
甘大娘失望道:“他奶奶的!你就跟我说这个?我当然知道不是你写的,你认得的字都没有几十个。”
郑公子黑黑的脸上露出笑意:“我真笨!可你为什么还收下?”
甘大娘一向爽朗的脸上露出忸怩之态:“你为什么送,老娘就为什么收呗!”
郑公子嘿嘿笑着,低声道:“我、我怎么不早送呢……”他头一歪,靠在甘大娘肩上。
甘大娘愣愣看着他,她慢慢起身,把郑公子放在地上。殷紫哭道:“大娘……”甘大娘头转向殷紫,沉静道:“咱们走。”却“哇”地吐出一口血来。殷紫哭着抱住她手臂:“你伤的那么重,咱们怎么闯过去?”她遥望山之尽头,肝肠寸断,迷茫道:“莫非一切真的天注定,没有办法么?”
甘大娘抹去嘴边血沫,艰难一笑,道:“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苍天做主,可是未必不可以一争!殷小娘子,你怕么?”殷紫拼命摇头,道:“我不怕!”甘大娘面上露出一丝微笑,低声道:“好女子!待会你听我啸声,什么也不用管,只管往前冲。相信我,不会有事的。”
甘大娘以枪拄地撑起身子,虽然有些勉强,但她一站起来,就比任何人都站的稳。她把殷紫抱起来放在快雪的鞍上,低声道:“记住,听到我的啸声你就往前冲!怕的话就闭上眼睛,快雪是好样的,它必能平安带你过去。”殷紫使劲点头。甘大娘最后看了地上的郑公子一眼,眼角眉梢,流露出无限温柔。她容貌丑陋无比,然而这种神情,任何人看了都会觉得美丽。
甘大娘提着长枪,大步走出山洞,她孤身一人面对千百将士,却是威风凛凛。领头将领喝道:“你是什么人?还不快快束手就擒!”甘大娘提着长枪,边走边大笑道:“我就是来就擒的,可是不愿束手,谁有本事,上来捆我吧!”她说完最后一句,离那将领已不过十步之距,蓦地长枪顿地,飞身扑向马上那人,但见军中铁箭乱发,她横枪拨开,戮血枭战。
殷紫骑在快雪背上,抿唇注视着战场,耳听得甘大娘一声长啸,她一夹马腹,白马如同一支离弦之箭,冲出了山洞。
她尽量伏低了身子,搂着快雪的脖子贴在马背上。她不敢抬起头看,任凭马儿奔驰。快雪白色的鬃毛飘散在风中,四蹄如飞,几乎不沾地面,如一道白色的闪电划破茫茫苍野,身侧箭矢稀稀落落袭来,终于再也跟不上马儿的速度,只能望尘莫及地目送一人一骑消失在山坡另一边。
殷紫扬起头,泪水终于潸然而落。她也曾言笑晏晏撮合甘大娘与郑公子,却只不过当做一个消遣的游戏──在这个年轻貌美的世家少女眼中,贩夫村妇之间的爱意也真的是笨拙可笑。在少女心中,装满着花前月下才子佳人的绮梦。英俊潇洒的少年公子,邂逅温柔多情的名门闺秀,那才是真正的爱情哩!然而此刻,那些戏曲里的优美词赋,那些花园私会的旖旎风流,在质朴的真情面前苍白无力。
原来世上还有这样一种爱情,叫做生死相随,比她之前所见过的所崇慕过的,都更加高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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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帆站在奇云峰显象台上,负手远眺茫茫山野,他身后奇云寨的大寨主郑勇笑道:“慕容少侠,一切商谈已定,便请少侠代韩将军饮一杯歃血酒吧!”慕容帆移步案前,举樽与郑勇一碰,正欲仰头一饮而尽,只听远处一声凄厉的呼喝:“别喝啊!”
奇云寨众人悚然回首,只见一骑闪电般奔来,顷刻即到眼前,众人竟不能拦!马上女子厉声喝道:“慕容帆,这是圈套啊!”
“咣当”一声,郑勇摔掉酒樽,伸掌朝慕容帆拍去,埋伏的人马听见摔杯之号,顿时涌出,与杜十九郎等人战在一处。
慕容帆伸手架住郑勇掌势,抬头朝殷紫看去,她坐在马上吁出一口气,脸上露出放松的神色,这时一个喽啰绕在马后,伸手一把将她扯下马。
慕容帆大声呼道:“殷紫!”他急欲脱身救她,可是郑勇亦不是庸俗之辈,十招内他竟无法脱身,眼睁睁看着殷紫挣扎着被人拖走……
“郎君,就是这个女人坏事!”
殷紫被丢到一人马前,她从地上爬起来,仰头瞪去,只见一人红衣黑甲,端坐于马上。少年公子,温雅如玉,容颜秀美胜过处子,然而目光之凌厉,非女子所能有。
他赫然便是与慕容帆酒肆对饮的少年公子,李凤翔。身后两人,一人是那日斟酒的绿衣婢女,一人竟是曾与殷纶义磋商的胡人勃勃。
李凤翔上下打量殷紫,问:“你是何人?”
殷紫张口便道:“是你姑奶奶!”
“啪!”那个婢女上前,抬手就是一个耳光。
她抬着手掌,冷冷问:“现在说,你是谁?”
殷紫都蒙了,她差点气昏过去,挣扎着朝这女子抓去,可是又怎能挣脱身后两个大汉。
“呦,”女子慢条斯理地,又是一记耳光扇过去,道:“如何?再问你一遍,你是谁?”
殷紫舔了舔唇边的血,然后抬起头来,冲她甜甜地一笑。饶那女子深沉性子,也忍不住愣了,然后小腹上狠狠地挨了一踹。
这一脚殷紫使出了平生力气,身后两人只是抓住她的手,女子空有武功,却因完全没有提防,竟然吃了一个亏。她捂着小腹,恶狠狠道:“贱人!”伸手朝殷紫面颊扇去,风声厉厉,已是带上了内劲。
殷紫闭目听着那风声扑面而来,却听一个声音淡淡道:“初香,你闹够没有?”
李凤翔本在沉吟,此时方开口喝止,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却如一池静川,半江秋月,美不胜收。
初香姬咬着嘴唇,硬生生折住手。
殷紫咯咯一笑,“可怜你这大美人,原来也是个狗腿子!”
李凤翔遥看峰头放出烟讯,冷冷道:“奇云寨一群废物,那么多人,居然拿不下慕容帆!也罢,带上这个丫头,咱们去会一会慕容公子罢!”旁边一个军曹问道:“郎君,这些人如何处置?”他一指路边瑟瑟发抖的数十个百姓,李凤翔为了行军隐秘,不惊动彭城韩小仙乱党,军队一路上遇到的行人都抓了起来。
李凤翔不耐烦道:“区区小事也来问我!”策马离去。
“那么这些人?”
初香姬皱眉:“你没听见郎君的话?”她眨一眨眼睛。
那人颤声道:“可是……都是些无辜百姓……”
初香姬微笑,露出唇际一颗小小的犬齿,尖锐而冷厉:“郎君要一个听不懂话的手下,有什么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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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帆!”初香姬横剑架在殷紫项上,扬声喝道:“你再不出来,我就杀了这个丫头!”
她举目四顾青山,慕容帆一干人连毙奇云寨数名寨主,逃下显象台,却不知如今躲在何处。她手腕微压,殷紫颈中登时现出血痕,初香姬狠辣一笑,道:“既然人家不顾惜你,便没什么用处了!”抬剑朝殷紫胸口刺下。
一支羽箭破空射来!比风更快,比光更疾,“铛啷!”初香姬长剑落地,她的手腕被箭洞穿!
只见慕容帆手持长弓立在山岗上,半张断弓上弓弦在风中飘荡。他赶来时未携惯用朱弓,方才危急间夺过身侧部下的弓箭射出,竟将弓柄生生拉断。
刹那间,方圆百丈,鸦雀无声。
慕容帆随手掷开断弓,又从身侧人手中接过一柄铁弓,控弦搭箭,弓成满月,箭刃生光,幽幽地对准百丈外。一时间,顺着他的手势,百千个铁甲士兵均觉面上森森生寒,便有人悄悄朝两边避开。
勃勃定一定神,一把扯过殷紫挡在身前,提刀横在她颈中,厉声道:“你要她活命,就快快把弓放下!”
王秋塘此时趋马而来,高声道:“勿伤人!她是我家使君爱女!”勃勃一时颇为踌躇,可是让他就这样放下殷紫,却是千万个胆子也不敢。
李凤翔慢慢打量殷紫,殷紫冲他怒目而视。他慢条斯理道:“我听说,明公只得一个女儿,珊瑚娘子我前日与她相见过,却不是这般模样。”
王秋塘为之结舌。
李凤翔心下一声冷笑,不给他说话机会,抬声喝道:“杀了!”
勃勃尚未反应过来,又是一箭射来,他颈上赫然现出一个血窟窿,竟是一箭穿喉!
勃勃被箭的劲力带着向后仰倒,殷紫挣脱他往前跑去,杜十九郎跳下山岗,箭步向前,去拉她手臂。李凤翔一直神色不动端坐于马背上,手指轻抚马儿的鬃毛,此时抖手长鞭甩出,第一鞭迫退杜十九郎,第二鞭卷住殷紫的脖子,将她扯到马前,方扬脸冲山坡上一笑,道:“久闻慕容公子箭术如神,今日得见,果然不负盛名。”
慕容帆面沉似水,一字一顿问道:“李凤翔──凤翔节度使,李静川?”
李静川大笑:“芙蓉楼一别,不噫与兄相逢与此道!”
殷紫被勒的满脸通红,双手抓扯颈上皮鞭,挣扎着往前看去。只见慕容帆手持铁弓,站在十丈外山岗之上,左足踏在岩石上,白色的衣摆在风中猎猎作响。他面沉如冰,抽出一支羽箭,搭在弦上,控弦如满月,锋镝生寒,直指李静川眉心处。他连发两箭,伤初香,杀勃勃,五千甲军的气势也不禁为之一夺。
李静川扬眉道:“慕容帆,你何不归顺于我?”
慕容帆短短说道:“道不同。”
“……不相为谋么?”他大笑:“高官厚爵你不动心,这个小女子的性命你亦不动心吗?”
慕容帆忽然拔身而起,如同一只大鸟,朝地上殷紫掠去,李静川长鞭卷起殷紫腰身,将她甩向身后,他冷笑道:“你自身不保,还想救人?”却见慕容帆半空中翩然折身,向马上扑去,他佯救殷紫,目标竟是凤翔节度使李静川!
李静川挥鞭相迎,他身手亦是一流,身后初香姬亦长剑出鞘,削向慕容帆双足。两件兵器一前一后,卷向空中浑不着力的慕容帆,封住他上、中、下三路!
交手不过是一瞬!只听“啪”、“噗”、“咯”三声极短促的声音。“啪”是长鞭坠地,“噗”是剑刃入肉,“咯”是腕骨被折断的声音,初香姬飘然退后,捂腕恨恨看向慕容帆,她无论如何也没看清,慕容帆是如何在剑光鞭影中伸出手,夺下她的长剑,抵在了李静川身上。
这世上竟有如此奥妙无端的指法?不对,不是指法,是剑术!
慕容帆站在李静川鞍后,长剑垂下轻抵他后心,李静川肩上亦中了一剑,鲜血长流。凤翔节度使背梁依旧挺的笔直,赞道:“世间竟有如此武功!”
慕容帆道:“李静川,你令军士退下让我等离去,我即放你,如何?”
李静川眉梢一抬,道:“公道!”他一挥手,几千精兵有秩序地让出一条道路。
“她不能走,”初香单手拖过殷紫,“咱们换人!”
慕容帆沉思少顷,道:“好!”他回顾杜十九郎等一干弟兄:“你们先走。”杜十九郎与他共经刀尖风浪,明了自己待在这里徒为累赘,并不做那离别情长,只略一点头,短促道:“大哥,保重!”率领众人头也不回地离去。
慕容帆一手垂着长剑,一手压在李静川肩头,抬头久望长空。李静川冷冷道:“今日即便你逃出,天涯海角,也躲不过我的追杀。”他声音平平淡淡,却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威慑力。
慕容帆洒然一笑:“到时候的事,到时候再说吧!”他提起李静川,扔向初香,初香急伸手去接,慕容帆一把夺过殷紫,足尖点着官兵头顶,朝远处掠去,同时口中一声呼哨,快雪闻声奔来,慕容帆抱着殷紫落在它背上,身后追兵袭来,乱箭齐射,他反手舞剑一一打落,快雪驮着两人,流星般冲下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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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奔行出百里,已到长江口风澜渡,追兵早已远远甩落,慕容帆抱着殷紫跳下马,笑道:“快雪,多亏你啦!”
快雪看他一眼,慢慢地四膝跪倒。慕容帆面上的欢喜被惊惶代替,他双手颤抖着搂着马儿的脖子。快雪的身上,七八支羽箭深深插着,鲜血染红了一半马身。
“快雪……”慕容帆的声音像个无措的孩子。他慢慢,慢慢地抚着快雪头颈,终于一咬牙,拔出了佩剑。殷紫惊道:“你要做什么?”慕容帆低声道:“快雪救不活啦!”
快雪似自知将死,一对乌黑的眼珠流露出眷恋之情,它神情安静庄重,伸出舌头依依不舍地舔舔慕容帆的掌心。慕容帆单膝而跪,任衣裾散在污泥中,终于高高举起长剑,朝快雪颈脉切落……
殷紫捂住嘴,不让哭声逸出来,她不愿增添慕容帆的悲伤。
慕容帆把快雪尸身推入长江后,就一直坐在江边,狂风扬起他白衣黑发,他望着江水发呆。不知是过了半个时辰,还是一个时辰,他拔出长剑,弹铗歌道:
“千金难买千里马,大宛照夜狮子骏。
静如春月照散里,行如烟海生流云。
马蹄踏落轻如羽,三千里路不惊尘。
通身洁白无瑕色,为汝取名快雪君。
快雪君,快雪君,天上白龙化汝身。
云雾茫茫腾龙跃,江海清波一水分。
长鬃飘飘应御风,弹指杳然不留影。
铁蹄踏浪乘风去,回首长安山万重。
越客当市沽金券,
腰悬三尺青锋剑,拔剑不平斩仇怨。
吴儿马上引雕羽,
一簇箭换一丈血,千钧弓夺百世名。
我无壮志凌云意,空负长剑与朱弹。
落魄故国三千里,人在江湖月在天。
行罢沧台九重天,白云流水出边关。
白云流水出边关,大漠硝烟转折起。
云悠悠,天倨眸,更何求?
击天浪兮掣鲸流!
西去瑶台千琼雪,东泛蓬莱不系舟。
世间知交本难觅,我有快雪已足休。
平林漠漠大荒西,风砂天地一孤骑。
扶帽蓦然抬眼望,千里江河映朝夕。
十年漂泊行苍野,山河落月君伴我。
天山冰河洗长缨,英姿焕发照霜雪!
昔有乌骓与赤兔,沙场飞缨负戈征。
项王自刎乌江岸,关羽折坠麦阳城。
此是世上真英雄,尚且死于战马前。
今日江边汝已殁,我却独留人世间。
噫唏!
快雪君,快雪君,一曲悲歌祭与君。
沉汝滚滚长江泮,愿三千江水凝聚汝之精魂。
化做天龙御风轮!”
慕容帆一曲歌罢,伸手将长剑折为两截,掷入江中。遥望滔滔江水东流,伸手在江边一块耸立的岩石上写下一行字。他指力强健,石粉扑扑而落。
殷紫等他转身离开,举目看向岩石,只见上面龙飞凤舞写着四个大字:
“逝者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