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游》蒋胜男

2、上官堡中

　　上官堡。
　　三个红红的大字悬在城堡之上，一个青年剑客在城堡外看了一会儿，点点头，走向城门。
　　城门口两名守卫拦住了他：“请问公子是？”
　　那剑客含笑送上拜贴“上官伯父金安，世侄陆人杰拜上”。
　　那门卫也是见多识广，见贴立刻行了一礼道：“原来是燕京镖局北六省副总镖头陆总镖头，请稍候！”立即转身飞奔而去。
　　过了一会儿，一个四十余岁的虬髯大汉飞奔而出，见了陆人杰，微一迟疑：“你、你是陆明远陆大哥的儿子——人杰？”
　　陆人杰翻身跪下道：“正是，母亲让小侄一定要来拜见上官伯伯。”
　　上官堡的堡主上官鹏含泪扶起道：“故人有后，好、好！”
　　上官鹏身后走出一人，道：“大哥，外头风大，咱们还是让陆世侄先进去吧！”
　　上官鹏醒悟过来，忙道：“好好好，咱们快些进去吧！这一路远来，世侄可是辛苦了！”这边介绍：“这是舍弟上官鲲。”
　　陆人杰又忙行礼：“拜见上官二叔！”
　　上官鲲忙扶起他，心中暗叹：“果然少年英俊，难得又是这么礼数周到，怪不得小小年纪，已经是燕京镖局北六省的副总镖头了。”
　　燕京镖局排名天下十大镖局内，陆人杰不过二十多岁，就能够做上北六省分局的副总镖头，也算是难得了。
　　进了厅中，三人落座奉茶。
　　陆人杰呈上礼物，说起自己自五年前满师下山，便投入燕京镖局，一直走南闯北押镖。一事无成，不敢来见伯父，至今年七月，积功升为副总镖头，这才趁着本月押镖到开封时，解了镖前来拜候。
　　上官鹏点了点头，笑道：“我与你父是至交，后来你们家迁到北方去，这才多年未见了。哦，对了，你可还记得你的洛儿妹妹？”
　　陆人杰笑道：“自然是记得，只怕如今是认不出来了！”
　　上官鹏笑道：“瞧我糊涂得，咱们两家分开的时候，你才五岁，洛儿才三岁，自然是不记得了。但是两人的婚姻之约，你母亲可曾与你说过？”
　　陆人杰跪下道：“这正是小侄来的另一个原因，母亲说，若伯父与世妹不嫌弃，是陆家之福了。”
　　上官鹏扬声道：“来人，快请小姐出来。”
　　过得片刻，忽听得走廊上的鹦鹉叫道：“小姐来了，小姐来了——”
　　陆人杰连忙整了整自己的衣冠，正襟危坐，将目光望向门口。
　　但听得环佩叮咚，一个黄衣少女出现在大厅门口，但见她衣饰精美，走进厅来，有些腼腆地微微一笑。
　　陆人杰心中砰砰直跳。
　　上官鹏却皱起了眉头，道：“清儿，怎么是你？”
　　陆人杰一怔，心立刻平静了下来，问道：“伯父，这位是……”
　　上官鹏道：“这是我二弟的女儿清儿。”
　　那少女向他微施一礼，道：“小妹上官清，见过陆世兄。”
　　上官鹏问道：“你姐姐呢？”
　　上官清怔了一怔，才吞吞吐吐地道：“姐姐，姐姐方才正好出门了，我已经让管家去找了。”
　　上官鹏道：“刚出去？我一个早上都在大门口，怎么没看到她？她是几时出去的？”
　　上官清道：“伯父息怒，清儿也不知道姐姐是几时出去的，可能、可能是刚刚伯父进来时没见着吧！”
　　上官鹏看着她的神情道：“不对，你说话的表情不对。洛儿出去多久？管家——”一声叫唤，管家连忙进来。“你说，洛儿今天是什么时候出门的？”
　　管家道：“回老爷，小姐四更天就出去了。”
　　上官鹏不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四更天，你说小姐半夜就出门了？”
　　上官清忙低下头来，心中暗呼：“完了完了，姐姐你这回死定了！”
　　大厅内顿时静了下来，上官鹏是气得说不出话来，旁边众人则是吓得说不出话来了。
　　就在这四下寂静之时，走廊上忽然传来鹦鹉的声音：“洛儿回来了，洛儿回来了——”紧接着是一个少女低低的声音：“嘘——笨鸟，不要叫，让我爹听见就糟了。”话音未了，上官鹏已是暴喝一声：“洛儿，你给我进来——”
　　外面立刻没了声音，过了一会儿，那少女的声音才道：“爹，您有客人在，我还是过一会儿再来。”
　　上官鹏怒道：“你立刻给我进来。”
　　那少女道：“爹，您确定要我立刻进来吗？这会儿可是有客人在呢，我不方便进来。”
　　上官鹏怒喝道：“进来——”
　　那少女不响了，走廊上传来她的脚步声，只是这脚步声似乎有些沉重地奇怪，还伴着滴滴答答的水声。
　　大厅的门“吱——”地一声，一个人影出现在众人面前。
　　只听得上官清吓得尖叫一声：“啊——”
　　厅中诸人虽不如上官清这般尖叫出声，却也吓得都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只见眼前这人浑身泥水，仿佛刚从泥沼中打了个滚出来，已经看不清面目如何衣服颜色，身上还滴滴答答地向下滴着泥水，头上身上更挂着几缕水草。幸而是大白天，若是夜晚见着了，还以为是水鬼索命呢！
　　上官鹏又气又吓，指着她：“你你你你……”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陆人杰万万想不到，与分别的十多年的未婚妻第一次的见面，竟是以这种奇怪的形式。
　　上官洛踢踢踏踏地走到上官鹏面前，道：“爹，我已经说过了不方便进来，是你一定要我进来的。”
　　上官鹏怒道：“你、你怎么会成了这副鬼样子？”
　　上官洛浑身泥污，道：“爹，这只是意外嘛……”
　　上官鹏吼道：“意外？你说，你为什么半夜出门，去哪儿了？”
　　上官洛捂住耳朵，低声道：“我、我只不过是去看日出罢了。”
　　上官鹏瞪大了眼睛：“看日出，看日出怎么看得一身烂泥回来？”
　　上官洛道：“我、我回来时经过荷塘，看见荷花开得这么好，就想采一点荷花上的露水给您泡茶喝。可是、可是没想到一失足就掉进荷塘里了……”
　　旁边的上官鲲才从惊愕中回过神来，正想喝口茶水定定惊，一听此言不禁笑出声来，一不小心，被茶水呛到，咳嗽连连。
　　其余上官堡中的，早已经见怪不怪，只是低头忍笑。
　　陆人杰却是初见此等场面，坐在一旁，被惊得目瞪口呆。
　　只有上官鹏是照例暴跳如雷的。
　　上官清见势不妙，连忙道：“伯父，我帮姐姐去梳洗一下。”不等上官洛开口辨解，更不等上官鹏怒发冲冠，连忙拉了上官洛向外跑去。
　　在上官洛的身后，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留下她一串泥水脚印。

　　上官洛的房中，水气腾腾。
　　上官洛正在沐浴。
　　隔着屏风，她看到上官清正在翻找着，问道：“清儿，你在那儿找半天找什么东西呀！”
　　上官清道：“我在帮你找衣服呀！你刚才那副模样真是吓坏人了，我得把你打扮得漂亮些再出去，否则，未来姐夫可被你吓跑了。”
　　上官洛奇道：“什么未来姐夫？”
　　上官清道：“姐姐，你还不知道吗？刚才大厅中坐着的那位陆总镖头，就是当年伯父为你指腹为婚所订的未婚夫。
　　“哈哈哈……”隔着屏风，上官洛笑岔了气：“指腹为婚？清儿，亏你想得出来，玩笑可不是这么开的。”
　　上官清道：“是真的，姐姐，不是开玩笑，你要不信，呆会儿出来自己去问伯父去。”
　　上官洛不笑了：“清儿，你说的是真的？”
　　上官清道：“当然是真的了，女儿家的终身大事，怎么可以开玩笑的？”话音未了，只听得“扑通”一声，紧接着水花四溅，伴随着上官洛大声咳嗽的声音。上官清大惊：“姐姐，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好一会儿，才听见上官洛有气无力的声音道：“我没事，只是滑了一跤，呛进两口洗澡水。起你刚才的话，这真是算不了什么。”
　　上官清道：“你还在水里吗？”
　　上官洛道：“是啊，我真想就这样淹死在水里不出来了。”
　　上官清吃吃地笑道：“我还以为，姐姐是泰山崩于前不变色的呢！”
　　上官洛□□道：“这事比泰山崩于前还厉害，泰山崩了不关我的事，可是你说的可是要我命的事呀！”
　　上官清惊呼一声：“姐姐，怎么你的衣柜里都是这些宽袖大袍的衣服，不行呀，这怎么能出去见客呢！唉，没办法了，反正咱们个子差不多的……”她走到门外呼道：“春梅——”
　　一个丫环忙跑过来，道：“二小姐。”
　　上官清道：“春梅，你去我房里，把我上个月刚作的那套粉红色的衣服拿来给大小姐。”
　　上官洛抗议道：“粉红色，清儿，你叫我穿你那些衣服，还不如杀了我。”
　　上官清关上了门，回头笑道：“杀头你也得穿，你刚才已经惹得伯父大为生气了，这会儿，就乖乖地做个淑女，让伯父消消气罢！否则的话，伯父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上官洛抗议道：“我抗议，我不穿……”只可惜她此刻的声音却是越来越微弱了。

　　当上官洛穿着粉红色的长裙，环佩叮咚地自长廊上袅袅走来时，陆人杰眼前一亮，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上官洛低头向父亲行了礼，又向陆人杰行了一礼道：“方才小妹失礼，陆大哥受惊了。”
　　上官鹏仍是沉着脸，丫环叮当端着一壶茶上来，笑道：“老爷，这是用小姐采自荷花上的露水泡的茶，特地孝敬老爷的。”
　　上官鹏瞧着女儿乖巧的模样，心中的气也消大半，“嗯”了一声，道：“我不喝了，洛儿，你与陆大哥多年没见，都认不得了。你们就多聊聊，陆大哥远来是客，后园的风景不错，叮当，你把这壶茶送到后园的亭子里给陆少爷和小姐。”
　　两人到了后院，坐在荷花池边。
　　但听得陆人杰滔滔不绝地说着江湖中事，说到自己这五年来在燕京镖局，如何将镖局发扬光大，如何联络江湖中人，如何众望所归地成为了副总镖头等等。
　　那少女上官洛坐在一边，也不言语，只是微笑着听着他说得神采飞扬。
　　叮当已经续了三次水了，这时候，她正向上官洛的茶杯中倒茶，忽然只听得哎呀一声，却是叮当倒茶之时，正值上官洛手一扬，不小心一碗茶全部洒在上官洛的衣服之上。
　　陆人杰停住了话语，忙道：“洛妹，你没事吧！”
　　上官洛忙道：“没事，没事，真是不好意思，陆大哥，我去换身衣服。”连忙带着叮当离开亭子。
　　陆人杰望着她二人远去的背影，怅然若失。
　　上官洛带着叮当回到自己房中，关上房门，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可闷死我了。”
　　叮当得意地道：“小姐，我这碗茶可泼得正是时候吧！”
　　上官洛笑骂道：“小鬼头，你怎么知道我坐不住了。”
　　叮当笑道：“小姐，您平时跟人说话，眉飞色舞，滔滔不绝，七情上脸。这会儿却近一个时辰都只会脸带微笑，且半刻钟点一次头，半晌只说得个好好好，肯定是闷坏了。所以呀，就由我叮当女侠来救您出苦海了。”
　　上官洛笑道：“你还别贫嘴，听这位陆总镖头的一席，可是胜读十年书呢！近一个时辰之内，把所有武林中有头有脸的大人物都识了个遍，而且个个都对他十分赏识；还有南北各地巨富大贾，都视他为英雄，十分愿意把镖银都交托与他，这么个大英雄大豪杰站在你面前，叮当，你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叮当笑弯了腰：“听听是谁贫嘴了。我看这位陆少爷，到哪儿说话都不用换词儿，不管对着武林大豪、巨富大贾、还是小姐您，都是先武林大势，再各地镖局形势，再是他本人的丰功伟绩。且那些大人物的传奇经历都不说，只说他们的权势威望有多大。后园的美景、露水沏的新茗、南七省北六省的景物风光，人物风俗，在他眼中根本就不存在，只存在他那一堆镖货和大人物。”
　　上官洛笑道：“好了好了，反正咱们是逃出来了。哎呀，清儿这衣服我真穿不惯，凭什么女人的衣服非得是这么伸不开手走不动脚、叮叮咚咚牵牵扯扯的呢？好端端的这里为什么这要有这么东一条西一缕的丝带系着，还钉上这么多珠片呢？不过，把清儿的新衣服弄脏了，倒真是辜负了她一片心意了。”
　　叮当撇了撇嘴，道：“二小姐的心意呀，她是巴不得上官堡没您这个人，好让她——”
　　上官洛瞪起了眼：“叮当，你说什么？”
　　叮当忙改口道：“我是说，您若是嫁了，就好给二小姐找婆家了。”
　　上官洛换了衣服，舒舒服服地坐在房中，道：“叮当，咱们这么久没出去，陆总镖头一定等不住走了，现在咱们总可以出去了吧！”
　　两人说说笑笑地向前走着，远远看到亭子中，陆人杰竟还坐在那儿，旁边却又多了一人，正是上官清。
　　上官洛奇道：“咦，他怎么又对着清儿聊开了呢？”
　　叮当道：“小姐，咱们悄悄地过去看看吧！”
　　两人靠着假山边，悄悄地挨近。
　　亭子里，上官清聚精会神听着陆人杰滔滔不绝地说着，眼神专注，流露着既惊且佩的神情。但听得上官清道：“陆大哥，听君一席话，真是胜读十年书。真希望能够有机会和您一样，行走江湖，认识那些大人物。”
　　上官洛回头看了叮当一眼，两人俱是目瞪口呆，叮当悄声道：“真想不到，二小姐居然这么爱听这些事情。”
　　上官洛低声道：“我现在才知道什么叫‘甲之砒霜，乙之蜜糖’了。”说着，对叮当扮了个鬼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