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长情·初】那一年天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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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后破庙杂草丛生，村里老人都说，这是很久以前十里八乡最大的商户出资建的。不知哪朝哪代被后世子孙修葺过，可到了如今，只剩一片破瓦碎石罢了。
这庙里供着的是关二爷，由于年代久远，曾经光鲜的外壳被岁月侵蚀得只剩下蒙灰的土陶，身侧威风凛凛的青龙偃月刀也碎了刃背。庙里蛛网怪结，墙壁多有裂纹，有些地方甚至有寸许宽的裂缝，寒风刮过，便响起一阵怪异的呜呜声。
这破庙荒废多时，大概连耗子也不愿意在这无食无水的地方搭窝。
可就在这天夜里，庙里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一个身穿粗布麻衣的男子，趁着夜色鬼鬼祟祟地来到了庙里。这男子约莫二十多岁出头，正值青年，却生得面黄肌瘦，一副穷苦人家皮相。而他怀里抱着的东西却与他的穿着打扮格格不入，那是一床纹龙绣凤的绛紫锦被，细金绣线映着月光，说不出的瑰丽神秘。
男子面对关二爷那脱了色的神像，嘴唇翕动，念念有词。
“关老爷保佑，我张五也是混口饭吃，才为东家干这丧尽天良的事，还望您老人家莫怪，此事成后，我定回家天天为您老上香添烛。”
王五站在原地，低声重复几句，便把怀中的锦被放在了神像前的地上。
这时才看清，被子中，赫然裹着两个刚满月的婴儿，细嫩的皮肤，胖嘟嘟的小脸，正蜷在被子里睡得安详。
王五是邻镇王家的仆役，随了主姓。这王家世代经商，即使在这战火四起的乱世，也是手握大笔财富，生活得自在安逸。地上衾被裹着的孩子便是王家的两位小少爷，由老爷最宠爱的庶妻张氏所出。按说这两个孩子都是带把的，娘亲又正值受宠的时候，应当在家里过着众星捧月般的生活，可惜造化弄人。
张氏在诞下二子时便不幸逝去，当时正值金乌西沉玉兔东升之时，天边一颗星辰光芒大作，隐隐有了盖过日月的迹象。王家连忙差人请了镇上最具名望的算命人，算命人合了两人生辰八字，再一观星辰异象，不由大惊。这并非祥瑞，而是大凶之象。
这二子出生不过相差一刻钟，前者五行尽缺，后者五行多炽。五行缺为煞，五行多为凶。煞凶齐至，祸不单行。劫煞凶神之气缠身，孤星般的命格。
民间有谶，天上出煞星，地上苦伶仃。天煞孤星，克亲，克友，注定一生孤老。
算命先生直言，这两个孩子继续留在身边只会带来灾难，败家道，祸友亲。
王家见这两个幼婴刚出生便克死了娘，不由对算命先生的话信服了几分，欲找棍棒打死这对孽子。
算命先生急忙拦住了他们，煞星是不能杀的，死了以后煞气离体，凝而不散，更会为与他们接触过的人带去灾厄。
王家人面面相觑，不知祖上那辈造了孽，这一代竟然诞下这两个孽种。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该如何是好。
算命先生捋着长须，望着刚出生的脸还皱巴巴婴儿沉默不语。
一旁的家主见状，对身边小厮使了个眼色，小厮连忙上前，往算命先生的手中塞了几块碎银。
“要说方法，也不是没有。”算命先生不动声色的接过小厮递来的东西，总算开了口。
家主大喜，连忙叩求高人指点。
“将这两个孩子养至满月，去了刚出生带的死气，然后遗弃到正气浩然之地，任其自生自灭。这地方，自然年代越久越好，越久越有灵气。”算命先生说罢，从袖中掏出一块玉佩，玉佩温润莹白，呈锁形，串有一条玉链，一朵白莲绽于其上，正中镂刻“长岁”二字，正是婴儿佩戴的长命锁。
“此玉可压煞气，刚出生的婴儿煞气未凝，可凭此物暂时压制，方才不会造成大祸。玉有五德，五德皆备方为君子，故五德玉又称为君子玉，是玉中最具灵性之物。”算命先生摩挲着手中玉锁缓缓说道。
王家人立刻表示愿以重金换来家族安稳无忧。
算命先生把手中玉锁用红线系在其中一个婴儿颈上，又把玉链缠与另一人臂上，叮嘱道：“切记要在满月之后方可送离，另外这一个月中不可疏忽对他们的照料，还有，要小心，这一个月因为煞气未成型兼之有玉锁压制，不会有大祸，但一些小灾小厄却是难免的。”
王家人连忙点头称是，重金送走了算命先生后，便把这两个灾星送去了位置最偏的客房，一边差人去打听这附近正气之地。
倒不是不想送的更远，只是这世道不宁，越远越多变故，索性在周围村镇中找个地方，也好有些提防，省的出些意料之外的事。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关着人的那间客房越来越诡异，每天到那里喂奶的奶娘总是会被不足脚踝高的杂草绊倒，或是被不知哪里飞来的石子打中。慢慢地，王家客房周围闹鬼的事越传越远，付再多的钱也不再有人愿意上门喂养里面那两个小少爷。只有每天自家丫鬟颤抖着送去碾的很碎的米糊，让他们不至于饿死。
很快，满月之日到了，那正气浩然之地也找到了，正是几里地外废弃的关爷庙，关二爷忠肝义胆，正气浩然，这庙也是不知历过几朝几代的老庙，更重要的是此庙以废，破败的连叫花子都不愿去久待，丢两个孩子过去，被人发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真是绝佳的好地。
说实话，王五并不想接这差事，他生性胆小怕事，这一个月来听两个小少爷周围发生的坏事更是吓得直冒冷汗。可东家的报酬实在诱人，他想好了，干完这份差事就立刻离开王家，这次的报酬足够他这辈子吃穿无忧了，或许还可以娶个漂亮媳妇，算算良辰吉日再生个大胖小子，对，一定要小心生辰八字，别跟两个小少爷一样，煞神恶鬼的。
王五又跪在关爷像前祷告了一会，想借关爷的正气给自己壮壮胆。
“小少爷哎，不是咱王五要你的命，是老爷让我把你放在这里的，我也是受人之托。冤有头，债有主，还希望日后下了黄泉，别念咱王五的恶。”王五又壮起胆子凑近打量了下两个小少爷，别说，有钱人家就是不一样，就算是不受宠也比咱穿的好吃的饱，看脖子上这块石头，真好看，比伺候老爷的那群丫头的皮肤还白，要是这个是自己的，再加上东家要赏的钱，自己以后也可以去城里过更好好日子了吧。
月光蒙蒙地从瓦缝中滴下，风的呜呜声更响了，还伴着杂草的沙沙声，地上碎瓦斑驳的影子扭动着，变成了一幅幅光怪陆离的图案。
王五抬头望庙外看了一眼，虽然是夜，但依然能一眼辨出乌云翻涌，墨色吞天，可那月亮，却比往日更亮更大更远，仿佛就在头顶伸手就可以触及。
“看来是快下雨了。”王五喃喃道。
这可麻烦了，这里离着镇上有六七里地，一时半会也赶不回去，他可不敢一个人待在这破庙里守着这俩灾星，倒不如去村里借住一晚。
他摸遍身上所有的口袋，终于摸出了一小锭碎银，是离开王家时候，管家给的路费，应该足够付过夜费了吧。
天色愈沉，王五思忖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便起身准备离开，眼角余光扫过了地上弃婴身前的玉锁，想了想又蹲下去想要拿走绳上的玉锁和臂上玉链。
这两个小鬼注定要饿死在这荒庙中，这玉锁玉链拿来陪葬实在可惜了，不如自己拿走，用死人东西成全活人，也算是为两个小少爷积点阴德，但愿下辈子不要再生在这个八字上。
王五一边念叨着“莫怪莫怪”，一边想要解开系结的红绳。玉链紧紧缠在小少爷的胳膊上一时半会很难解下，没想到这红绳也是系的如此之紧，周围也没有锋利的东西可以把它割开。
王五咬咬牙，这年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自己胆小怕事了二十多年，不能在到手的富贵面前再失手了。当下心一横，把一张黄脸凑过去，一口咬在了红绳上。
就是这个动作，让王五的脸跟婴儿的脸贴在了一起，婴儿脸很凉，那是一种钻心的凉，把王五冻了个激灵。不过他也得偿所愿地咬断了红绳，拿到了玉锁。
王五粗鲁的举动把婴儿吵醒了，他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眼前的黄脸男人，“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哭声吵到了一旁酣睡的弟弟，他也哭了起来。
月亮突然被翻涌的乌云遮住柔美的体态，此时两个孩子此起彼伏的哭声尖尖细细的，在昏黑的夜里说不出的诡异，让王五脚底泛起的冷气一下子冒到了天灵盖。
吓得他不敢再看，握着刚到手的玉锁连滚带爬地逃离了破庙。
乌云已经占据了一整片天空，隐隐约约地响着闷闷的雷声，周围山上闪烁着磷磷鬼火，仿佛无数眼睛冷冷地注视着王五这个不速之客。
王五憋着一口气不要命似的往山下跑，好几次摔倒了，爬起来再跑，好似身后有恶鬼追魂幽煞夺命。
终于，他奔到了山脚的村子，夜很深了，家家户户都闭门熄灯，连狗吠声都消失不见，整个村子只有只有最外的一座房子还有人影灯光。
王五胸中憋着的那口气终于深深地吐了出去，两个小少爷真的太邪乎了，等天亮了回去找东家结了工钱，就辞了长工，搬去别的城镇，离这邪门的地方越远越好。
当务之急还是找个过夜的地方，不然淋湿了事小，更重要的是自己现在风声鹤唳，根本没胆一个人在这荒郊野岭的地方待着啊。
王五握着手里的玉锁，给自己壮了壮胆，慢慢走向了那座仍有光亮的房子。
离得近了些才发现，这家院落里空空的，连只看家护院的土狗都没有，说不出的怪异和冷清。
一个屋子，再怪也怪不过身后的深山老林。王五咬牙，叩了叩房门，却发现门并未上锁，手一碰，便吱呀一声开了。
这屋子怎么也这么邪门，王五向屋里张望一眼，只有一间正屋，正中央放了一方八仙桌，桌上燃着三根白烛。望着这诡异的景象，王五心里立刻打起退堂鼓。
就在这时，一声惊雷乍响，闪电照亮整片天空，在惨白的电光照耀下，周围群山漆黑的剪影仿佛一只只凶恶的怪物，对着王五咆哮着张开血盆大口。
王五吓得一缩脖子，当下心一横，再诡怪的房子也好过露宿野外，大不了在屋里熬一宿，第二天直接离开好了。
既然已下定决心，王五也不再啰嗦，推门进了屋里，反手将门轻轻掩上，也不知这屋子是否有主人，主人何时回来。他只管放了一锭碎银在八仙桌上，心想，我也不是白住你的地方，房钱也给了，我只是个过路人，借住一宿，来往神怪切莫怪罪。
屋外闪电不断撕裂天空，雨点啪啪啪落下，间杂着凛风呜呜地呼声。雷声雨声风声，构成了这个黑夜的全部。不，或许还可以听到一丝细细的婴儿啼哭的声音……
也不知那两个小少爷怎么样了，王五心想，这么大的雨在关爷破庙里应该是活不下来了，不知你们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转生了个灾星，等五爷领了赏钱当了玉锁过上好日子，就给你们烧点纸钱，打点下鬼差，希望你们下辈子投个好命格，也不枉五爷拿了你们这白玉锁。
想着想着，忽然一阵困乏袭上心头，王五有些迷迷糊糊，今天实在是太累了，明天还要赶路回去，小睡一会吧，一会就好……好冷……好湿……好累……
他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梦到自己当了玉锁，娶了城里最漂亮的姑娘，生了一群大胖小子……梦到自己天天吃以前想也不敢想的山肴珍馐……梦到……
……
翌日清晨，村民在村西不远的坟地处发现了一具陌生男尸，男尸周身泡在泥泽里，应是昨晚暴雨中湿寒交迫而死，尽管脸上水肿不堪，但依稀可以看出死者生前最后一刻那满足喜悦的表情。
乱世之中，没人会在乎一个陌生人的死活，那尸体也就放在那里任犬咬鸟啄，无人打理。因此谁也没有注意到，男尸手中曾有一玉锁，后来却不知为何消失不见……
后山关爷庙，一如以往一样破破烂烂，只是地上多了几块绛紫碎绸以及一根咬断的红绳。
长命锁，偿命锁。
一命偿一命，因果还因果。
天空泛起白色，这风雨飘摇的黑夜终于结束了。
天亮了。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长情·初】那一年天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