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行有灯》下加一线

40、肆拾

　　周云北做了一个冗长得仿佛没有办法醒过来的梦。

　　那是在下着雨的海边，风和浪都很大。叶犀就在周云北咫尺的地方，可却始终触不可及。他们都没有打伞，在湿冷的沙滩里一前一后，亦步亦趋。叶犀还穿着他们结婚那天的花衣裳，在冷雨冷风里单薄得孤立无援。

　　“叶犀，等等我。”周云北的声音淹没在风里雨里，她却始终没有听见。她的身影就在他伸手可触的地方，却如何都抓不到。

　　凄风苦雨里，周云北只觉得疲惫，仿佛这条路已经跋涉了很久很久，却始终没有一个尽头。他追随着叶犀的背影，看着她渐渐地，缓慢地离自己越来越远。周云北变得焦躁和不安。他想加快脚步赶上叶犀的，可是到最后都是徒劳。

　　终于，走了很久以后，叶犀在离他一步开外的地方停住了脚步。她转过身来看他，眼里都是悲伤的味道。还没有开口眼泪却先滚了下来。她的唇嗫嚅着，像是在说着话，可风声雨声，周云北什么都听不见。他慢慢地，小心翼翼地靠近，试图要去辨别她到底说的是什么。

　　叶犀的唇一张一合，他看了很久才终于意识到她在说什么。

　　“再见”

　　周云北不禁倒吸了口凉气，叶犀竟然在跟他道别。那些约定要去的天涯海角，以及彼此携手终老的诺言，到头来却是她先开口违背。周云北本能地伸手就要拉住叶犀。恰是这个时候，一声天崩地裂似的巨响，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便看见血从叶犀的花裙子里渗出来，像朵血色的花迅速地汹涌地，带着绝望的气息。而周云北眼睁睁地看着她一点点破碎，却无能为力。

　　“不，不要走！”

　　周云北泪流满面的睁开眼睛，正是春日融融的午后。他独自一人枯坐在院子里，阳光倾泻在他的肩头，劫后余生似的意识到那些阴郁的风风雨雨不过一场梦。周云北抹了抹满脸的泪水，如梦初醒般地环顾四周，却发现叶犀并不在身边。

　　她跟周云北说过，自己要去市区的房子里拿些东西，顺便收拾一下。因为腿脚不便利，周云北便没有同她一起过去。想着梦里那些不太好的预兆，他还是觉得不安，便要打电话给她。

　　电话那头，却始终无人应答。

　　周云北只是觉得焦虑，正要喊方树里过去看一趟，做事的阿姨却说有客人找他。来得却正正好就是方树里。

　　“周总，太太……她。”

　　周云北从她欲言又止的语气里，从她失魂落魄的神情里恐惧地意识到，梦可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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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董金伟把叶犀绑在远离市郊的一处废旧工厂里，那也是他跟周云北约定见面的地方。

　　天已经暗下来，进了傍晚便起风了。日头渐消，夜凉如水。杂草丛生而空旷的荒地，入了夜还有乌鸦凄厉的叫声。

　　叶犀被蒙住双眼，粗糙的麻绳反绑住手脚。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觉得周身空旷，呼啸的风声像是女人的呜咽，让她禁不住毛骨悚然。叶犀的身上还帮着一串冰冷的东西，有计时器，滴答滴答地想着。她有了不好的预感，那冰冷的东西紧紧捆在她的腹部，有着令人窒息的压抑。

　　“你不要怪我。这都是被周云北逼的，他无情我就无意。”董金伟的声音里还带着颤抖，这样的事情他从来没有做过，到今天这一步，已经是走投无路。

　　此时此刻，叶犀的理智被恐惧所支配。只觉得冷，那滴答声一次一次地折磨着她的神经，生怕下一秒就是支离破碎。

　　“周云北，你终于来了。”

　　叶犀听到董金伟的声音空洞地响起来。接着，蒙住她眼睛的黑布被揭了下来。

　　那是一片被废弃的厂房，老旧的工业设备罩着厚厚的一层灰和绵密的蜘蛛网。董金伟的车就停在他们身后，开着刺眼的远光灯，把孤零零的一个周云北照的通亮。

　　他是独自一个人过来的，拄着拐杖走起路来缓慢而艰难。叶犀看着他从很远的地方一点点向她靠近，那些战栗与恐惧似乎也因此得到了略微的缓解。

　　“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只要你放了她。”周云北走得艰难而吃力，每一句话都说的颇为艰涩。

　　董金伟却只是猖狂地笑，“放了她？行啊，你让小葛活过来，我就放了她。”

　　周云北看着他手里的遥控器，预感到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谋杀。

　　来工厂之前，方树里已经把董金伟的背景全部告诉了周云北。虽然，他在电话里警告得很清楚一旦报警就鱼死网破，但周云北还是吩咐下来，两个小时以后必须通知警察去工厂救人。而他却不顾所有人的反对，拖着病体以身犯险。可知道事情来龙去脉的安原却在周云北走后第一时间就报了警。

　　董金伟这个人他接触过，葛慧珊死后他曾经代表公司去他们家里慰问过，那时候周云北本来就焦头烂额，后来又因为工人暴动住进了医院。这边的赔偿和后续工作都是安原一手安排跟进。董金伟早些年患了尿毒症，家庭收入都靠葛慧珊一个人。原本公司也想息事宁人，给一笔钱就算了。但董金伟却并不好打发，一而再再而三地出尔反尔，漫天要价不说甚至拉了媒体的人来造势。

　　安原是派了人去把董金伟的底都查了个遍，才知道他在患病以后便染上了赌博的陋习，钱越亏越大，病情越来越糟糕，脾气也在这样的煎熬里变得狰狞。原本长胜是不打算理会他的无理取闹，无赖安原见得多了，知道在必要时刻总免不了用些极端手段。只是让他始料不及的是，走投无路的董金伟会把脏手伸到叶犀那里，这也让他不得不开始警觉这起绑架事件背后或许有着更大的阴谋。他不相信无赖说的话，便做了主第一时间联系了警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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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云北和董金伟对峙的当口，尖锐的警笛便呼啸着由远及近。董金伟一看是警察来了，面色便越发凶狠，“王八蛋，居然喊了警察。那咱们都别活着走。”

　　说着便要去按遥控器，说时迟那时快，周云北一个飞扑把董金伟带倒，两个人顺势便扭滚在一起。那时候周云北眼里只有叶犀，拼死把遥控器抢在怀里，死都不撒手。董金伟心里早就是一肚子的火，见他牢牢地攥着遥控器，长久以来的怨恨一股脑儿地蒸腾，卯足了劲儿便是数拳重重挥在周云北的背上，脸上，甚至是才开过刀的脑袋上。他原本就是大病初愈，怎能吃得住如此痛殴，人闷哼了一声，便渐渐有些受不住。然而，董金伟却根本没有要收手的意思，他打红了眼，从地上翻坐起来以后，又恶狠狠地对着周云北的肚子后背和脑袋猛踹了数脚。

　　血从他的嘴里流出来，无力而缓慢将他的衣衫渐渐晕染成大片大片血色诡异的花。

　　“住手！你住手……求求你住手！”叶犀眼睁睁地看着周云北在自己面前一点点瘫软下去，痛苦而尖锐地哀求着，涕泪横流却无能为力。

　　董金伟打在周云北身上的每一拳每一脚，都像是刀一次又一次在她心上来回地翻搅。他的痛她感同身受，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而此时，腹部的隐痛越发激烈，她直觉下身一热，接着便有血腥味一点点弥散出来。叶犀宿命而哀怨般地预感到，那是某个生命即将终结的征兆。

　　及时赶到的警察包围了现场。

　　“站住别动！举起手来。”

　　被数把枪指着脑袋的董金伟终于不再动作，他是彻底失了理性变得有些疯癫，即便面对如此阵仗却也不怕。双手老老实实地举过头顶，却面带笑意。特警人员毫不含糊，一举将董金伟制服。

　　另一面，警察和拆弹专家迅速包围叶犀，动作麻利地开始实施解救。而恰是此刻，一旁负责安抚的一个女警员却发现有血从叶犀的腿肚子蜿蜒而下。

　　“医生！医生！”

　　救护车已经来了，场面喧嚣而混乱，周云北意识到有人把他台上担架车，他听到有女警员在喊医生，他努力地仰了仰头，想往叶犀那个方向看，却看到一个医护人员跑过来跟他身边的医生商量着。

　　“人质有三个月身孕，现在大出血，这边车子先派过去吧。”

　　周云北的呼吸忽然滞了一下，只觉得天崩地裂似的，他仓皇地想要挪动身子，想奋不顾身似的去到叶犀身边，另外一辆担架车恰好此时从他身侧推过。

　　被解救下的叶犀脸色苍白，毫无生气地躺在担架车上。她的下身被血浸染，遍布着诡异的红色。她的肚子里有着他们的骨肉，已经三个月的小生命，却因为他的伤病而一直没有被知晓的机会。周云北想，叶犀一定有很多次很多次要告诉他的冲动。可是，她并没有。她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在等他一点点好起来以后。那是一个需要被分享的喜悦，却因为周云北而迟到了太久。

　　他想起康复训练时候自己的坏脾气，想起叶犀总是隔三差五的消失不见，想起她好着脾气迁就他的无理取闹。周云北痛心疾首，失措地只想嚎啕流泪。

　　“叶犀！叶犀！”他的喊声淹没在周围的喧嚣里，他看着她被送进救护车，接着门被无声地合上，咔嗒一声，那些他们说好的未来，那些许下的诺言仿佛也就此完结。

　　救护车呼啸着离开，周云北无力地躺回担架车，他漠然地看着深沉而苍茫的夜空，眼泪像流星似的悄无声息地落下。

　　就在此刻，忽然听到有人大喊，“不好！快跑，车里有炸.弹。”

　　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一声巨响。

　　世界顷刻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