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因之風》十公里

2、天青(下)

　　之后，天青与若蓝的关系越发亲密。

　　拜若蓝为师后的第八个寒暑，依照碧因的传统，天青准备展开三年的游历之行。秋日，他特意从首都衍城到青丘向若蓝辞行。

　　当他抵达熟悉的居所时，仙人正在亭中倚着凭栏小憩。踏进亭中，他不觉放缓脚步，屏息靠近。

　　若蓝坐在可以眺望山下风景的栏侧长椅上，身体斜靠着凭栏，双眼轻闭。依着吐息，她的胸口规律起伏，樱唇微启，表情平和。天青看着她，觉得她的姿态很美。

　　仙人们是用一种怎么样的姿态看着人间呢？是像自己望着脚下蝼蚁时那样无动于衷么？抑或是像父王从高高的座台上俯视大臣们时的心情呢？

　　他不由得想去想像，又觉得这样的想像没有任何意义。

　　天青伸手将她的一小束垂落在肩寄的长发理了理，她微微睁开眼，对他笑了笑后伸出了手。他低下头轻吻了她。

　　“我喜欢妳。”他说。

　　“我知道。”她轻抚着他的脸颊，微笑回应。

　　那日发生的一切是这么自然，就连她流下的眼泪也是。

　　“物法之行，若有一得，必有一失。”

　　问她为何要流泪时，若蓝这么回答。这是世间术者皆知的术法源说十二字真理，只是，天青一直要到好多年以后，才真正明白究竟是什么意思。

　　装扮成武卫在民间游历的岁月，天青初出茅庐，年少气盛、意气风发，在各地经历诸多光怪陆奇的事件，也认识了许多能人异事，加上若蓝的一路相伴，虽屡屡遭遇险境，对他而言，仍是一段极为快乐的时光。

　　二十岁那年，离结束游历之行还差两个月，他在鹊阴接到父王病危的恶耗。纵使途中多次借助若蓝当年施展的缩地术，天青仍花了五个日夜才赶回衍城。

　　被称作暮王的父亲的丧礼，办得十分隆重盛大。天青在丧礼上穿着主祭者的丧服，引领着巫人们进行接连三日的送葬仪式。纵使还未完全完成新王的考核仪式，众人都明白，作为预定继位的皇子，天青的主祭资格是毫无疑问的。

　　各国来使前来祭吊时，继母一身素缟地站在三个年幼的弟妹旁，含泪领着弟妹们还礼。继母在父王病殁后一夜华发，憔悴苍老了不少，作为称职的母亲，天青对她早无怨怼，此刻又多了同情。

　　丧礼结束后三日，天青登基成为碧因的新王，与历代碧因王中以年轻即位著称的第二十三代王登基时的年纪，仅多长了一岁四个月又二十四天。

　　天青与被称为“黑王”的二十三代王，在许多方面上被子民们认为十分相像。许多史书上用来描述黑王的词语，用在天青身上也很恰当。

　　对天青来说，作一个称职的王并不是太困难的事。他相信，包括黑王在内，碧因历代以贤明著称君主们，都有这样的感觉。天青发现自己天生有一种才能，或者说洞见。这种才能或洞见，让他能够轻易地自臣子们的行止判断他们说话的真伪。

　　凭心而论，作为一个升平时代的王者，先王暮沐虽不至昏庸，还是有不少毛病存在，宠溺少数亲信，贬抑部份贤者，宗室亲王间摩擦剧烈，屡屡有所冲突却不与闻问。天青花了许多心力与时间处理这些问题。

　　随着时间一年一年过去，碧因国内政治愈发清明，天青心里虽然欣喜，但在感情方面却是越来越感到焦虑，因为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年纪已逐渐渐追上若蓝。

　　这些年来若蓝和他的关系既似师徒又如伴侣，虽然住在宫中，但没有正式成为他的王妃。他对若蓝的爱慕之情越盛，就越难向她提出嫁与他的要求。天青心里清楚，若蓝仅仅早他五年出生，仙人的寿命却高达九百岁，若没有其他意外，他最终将只是若蓝情感上的一名过客。

　　即位的第六年，天青毅然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他当朝宣布退位，指定由同父异母的十八岁弟弟暗光继位。宣告一出，全朝哗然，大臣们纷纷上奏请求收回成命，天青闭门不出，用一个月时间对暗光交待政事后就离开衍城，偕同若蓝回到青丘。而后，他离开青丘，展开他漫长的成仙之旅。

　　王史记载黑王修道15年即得道成仙，作为具有同样仙人血脉的碧因王族，且印证自己与黑王的诸多共通点，天青对自己的天赋极有自信，他相信只要愿意忍受与若蓝数十年的暂时别离，得道成仙后有悠长的岁月可以与若蓝在一起。

　　当他要离开青丘向若蓝道别时，若蓝的神情是不舍与哀愁。天青难过于别离，又欣喜于若蓝难得流露出的真情，他对若蓝说：“待我再次回转青丘的那天，就能与你长长久久。”

　　若蓝摇头：“记得我说过的话吗？物法之行，若有一得，必有一失。自当年决定和你在一起开始，依你的性子，我早已经做好那天到来的准备。”

　　而后她拥住天青，轻轻吻了他的嘴角，柔声说道：“所以，爱我的阿青，再见了。”

　　天青怔怔看着若蓝，这是第二次见到她流泪，即使他已长大成人，她的话语还是能让他感到困惑。在往后的路途，以及更遥远的未来，他时常想起若蓝说这句话时的感伤模样。但他当时坚信，他们只是以短暂的相聚时光，换取更长的未来。

　　之后天青辗转于三国七域之间，也曾出过海寻访机缘，在时光变迁中，他认识许多强大的凌人、幻人，参与了七域间的政争，受到几位同样以凡人之姿证道的地仙指点，更加理解了当年若蓝传授而他不知其所然的诸多术法，慢慢瞭解了仙人们的道是何物。

　　这些岁月中，为着碧因王族的乱象，他也曾回归碧因，与若蓝在衍城相聚。起初，他慨

　　叹若蓝与自己年岁越发有差距的青春容貌，忏悔对于王族内乱的责任，然而随着时光流逝，他对道法有了自己的见解，明白仙人衡平事理的心态，对于世事也越发淡漠起来。

　　在他修道的第二十二年，天青在东国七域之中终于寻得了机缘，一举登仙。

　　而后，中年样貌的天青衣襟飘飘立于山巅，由山上往下瞭望观照万物，想起年轻时常常痴痴地看着斜倚在青丘亭栏休憩的若蓝，心想原来仙人是如此看待人间。想到若蓝，天青心中毫无欢喜，相反有股微微地愁绪。

　　“物法之行，若有一得，必有一失。”到了这天，他才明白了若蓝对他说这句话的意思。

　　天青回到了青丘山脚的夏宫，在轮值兵士毫无所觉的情况下缓步进入行宫之内，幼时寻到的隐密小径仍然存在，不过他的眼力在黑暗中再也不需要烛火了。他依着记忆前行，在狭小通道内走了约一刻的时间，推开草丛掩蔽的小门，出来是夏宫后方，青丘的斜坡。

　　前方不远处流水淙淙，时序已是深秋。天青沿着小河向上游走去，想着幼时在青丘的种种，越是往青丘山顶前进，耳边熟悉的叶笛声就越发清楚。

　　然后，他再度看见了若蓝。好像故意要唤起他的回忆似的，她如同初识时般倚靠在一株杨柳的树干上，那杨柳在这时节本不该青翠却绿意依旧，就像她的人一样。她衣着淡雅如旧，深蓝近黑的长发被她束起垂于身后。她拿下叶笛对着天青微笑，碧绿色的眼眸流露出的却尽是伤感。

　　天青问：“当初你为何不告诉我，凡人得道成为地仙，便会失了情爱？”

　　“纵使我说了，你依旧会选择这条路，当时的你是无法忍受与我年岁相差越来越大的。那么我说与不说又有何分别呢？”

　　天青沉吟不语，一如既往，若蓝总是能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她说：“让你选择爱我的方式直到不再爱我，这便是我待你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