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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在细雨中呼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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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去北京上大学的T240次列车上,百里屠苏迷迷糊糊又做了那个梦。
梦或许是来自年幼时的一些记忆,细雨绵绵的夜晚,他独自在床上入睡,雨落在竹楼的屋檐上,四周黑暗而静谧。一个女人的呼喊声从远处传来,像闪电般划破幽静的夜晚,照得积水和荒草一片惨白。他听不清女人在喊什么,只知道呼喊声持续了很久很久,声音里带着哭腔。他急切地希望有另一个声音出现,来回答女人的呼喊,别让她哭泣。可这个期望中的声音一直没有出现。不知过了多久,他意识到女人好像在呼唤自己,于是张了张口想要答应,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然后女人的声音就消失了,带着哭腔徒然呼喊的人变成了他自己……
“娘……”
百里屠苏醒了过来。列车应是经过了一个长隧道,气压的变化令人耳膜胀痛,刺激着昏昏沉沉的脑袋。他看了看手表,夜里两点二十五分。车厢里白色的灯光反射在车窗上,使人看不清窗外的景物,无从判断现在到了哪里。硬座车厢内塞满旅客,邻座的中年胖男人仰着脖子打起了呼噜。
少年对即将开始的大学生活的第一个印象,便混合着列车行进的轰鸣声,梦中的雨声,和足以冲破任何梦境的呼噜声,如此定格下来。这个印象后来被下铺室友方兰生的喧闹声,同为少数民族的同学风晴雪的关心声,以及班级指导员尹千觞搀着酒气的笑声等种种声音层层覆盖,渐渐模糊,但从来不曾真正消失。
百里屠苏后来觉得,正是掩埋于层层声音之壳深处的,梦中细雨里那折磨人的呼喊,牵引着他远离大多数人,又不自觉地走近一些人。欧阳少恭便属于后者。
起初只是帮忙给方兰生送忘了带的作业,却在低着头试图从教室后门溜走时被讲台上那人一句温和却不容回绝的邀请定在了原地:“这位同学,既然来了,何不坐下?”。一教室的中文系同学发出窸窸窣窣的惊叹:“不愧是传说中的欧阳先生。”“行事果然出人意表,不拘一格!”“换做你被这么叫住会很不爽吧……”“这叫魏晋风度~”
欧阳……欧阳少恭?就是兰生经常念叨的他们系那个神仙一样的老教授?百里屠苏回头抬眼望向讲台,恰好迎上对方的目光,目光平淡如水。看上去居然一点不老,难怪被称奇。如此想着,百里屠苏镇定地走向最近的一个空位,坐下。
欧阳少恭教的是当代文学史,中文系的必修课之一。方兰生曾经在第一节课之后就回寝室发表感评,说这么个谪仙一样的人物该教古汉语啊文字学或者音韵学什么的才合适,接着开始传播小道消息说欧阳老师本来还真就是研究文字学的,而且都已经退休了,系里缺人,返聘他回来接着代代课,可他不知怎么地却看上了当代文学,生生从后生手里抢过了这门课。工学院大一学生百里屠苏远远望着讲台上的人唇瓣纷飞,在空气中播撒“伤痕文学”“人道主义”“文化寻根”“现代性”之类全然陌生的术语,想起方兰生提供过的有效信息,默默想象了一下眼前这位驻颜有术的老先生在黑板上写甲骨文的样子。
即使按百里屠苏后来的评价,欧阳少恭讲课也并不有趣,远达不到中文系同学们夸赞的那个程度。当时根本不懂文学的百里屠苏对课的内容也隔膜得很,但这些都没有妨碍他在某一个时刻被打动了。也许是因为下午四点半的阳光斜照进窗子里,将一切都镀得更加动人。欧阳少恭即将结束这天的演讲,他花了三个小时,用平淡而科学的语气梳理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国大陆文学的流派和发展脉络,提到无数描写改革之前那个时代的作品,仿佛它们讲述的一切惊心动魄都与自己无关,在等待下课铃声响起的片刻空白时间里,他突然很想笑。于是一教室中文系的同学们看到了传说中欧阳先生招牌式的如沐春风笑,而百里屠苏却在那笑容绽开的一瞬间,听到了梦中的细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