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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叶满香(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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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你等一下!”
然而抱着花盆的小花匠急急地走着,小心翼翼地护着怀里的花,对一路上来来往往或悠闲小憩的人视而不见,也因此根本没有听到这样的呼喊。
支红气呼呼地跑上两步。练过功夫的人,小跑几步就赶上了他。叉着腰挡住小花匠的去路,她瞪着眼道:“小花匠,叫你等一下,你跑那么快干吗?”
小花匠刹住车,看清眼前的人,脸上又惊又喜:“你是支红姐?”
支红眯着眼看着这个兴奋的小花匠,不答反问:“是又怎么样?”
小花匠两眼放光,跨上一步想扯支红的袖子。支红一闪避了开去,小花匠却依然热切:“支红姐,小姐、我要见小姐!”
支红上上下下扫了他一遍,眼珠一转,恶声恶气道:“你是什么身份?小姐是你能随便见的吗?”
小花匠委委屈屈地扁着嘴,眼里浮起一层雾气:“可是……我真的要见小姐嘛!”
“好了,支红,别再戏弄小孩子了。”轻轻柔柔的嗓音传来,像是一道春风,吹开的积雪,吹得人心里暖洋洋的。小花匠抬起脸,瞳孔倏忽扩大,傻呆呆地看着走过来的女子,嘴都忘了要合上。
叶满香也不生气,向着小花匠微微一笑:“小花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花匠立刻有问必答:“小花匠原来叫作石头,大公子给改了名,现在我叫小径。”
支红又吊起眼睛:“见到主子,应该自称奴才,哪有像你这样自称‘我’的?真真是坏了叶家的规矩!”
小径的眼里水汪汪的,分辩道:“但是,但是我……”
支红立刻气势如虹地瞪着他,骂道:“还说‘我’!没听到姐姐我的教训吗?”
叶满香将她拂开,眼光扫过支红:“我说,够了。”语调平平,却自有一股威仪。支红果真住了口。
面向小径时,却神色温暖如春:“小径小径,大哥果真是个雅人,这名字很好听呢!小径,你听我说,支红她是在逗你,她的话,你不用放在心上。这城里已经都太多自称奴才的人了,你一个孩子,还是不要学他们的好。”
小径近乎着迷地仰脸看着她。这个天仙般的小姐这样和蔼地对他说话,他心里充满了极端神圣的孺慕之情。忽然,他想起初衷,将怀里的花捧给叶满香看:“小姐,你看这花,漂亮吧?”
叶满香早就注意到他怀里的花,这时凝目细看,心下却是一惊。
落目处装着花卉的小盆居然是白玉琢成的,但是居然能整块不见雕凿痕迹。盆中的土色居然是血红的,被柔柔羸弱的白玉一衬,红得愈发绚烂,像是红莲烈火般慑人心志,仿佛能把人心中丁点的丑恶都撩拨成燎原大火,妖诡邪魅。
而最让她惊异的却不是这难得的玉,妖奇的土,而是种在盆中长在土里的花。
那花没有叶,只有一根孤绝的茎,白色,却是近乎于虚无的那种白色,不留心看是看不出来的。而那花,居然是七色的!
《花事•奇珍》上记载,澜州之地有奇花名七色,开花时花七瓣,各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花开十年,落十年,花叶永不相见。叶深墨色,茎白色,远望无。移株易死,化作尘埃,花灰有剧毒,而叶灰可解毒。活花可祛香。
千百年来,无数人为了这一段记载踏遍澜州大地寻找七色花,却大多铩羽而归。有极少数人寻到,却苦于无法带回。更奇异的是,沿着旧迹再去,七色花却已经不在原处了。于是七色花就变得更为神秘,几乎成了一种传奇。
而这传奇,这奇珍,居然就被小径捧在手里!
叶满香神情一整,神色居然变得很严肃:“小径,这花你从哪里得来?”
小径见她变了脸色,老老实实答道:“徐公子亲自送来叶城,说是给小姐的。城主看都不看,就让人抬出门外。而徐公子也固执,说既然送出了就不准备收回。我见这花漂亮,不忍心,所以偷偷抱进来想请小姐出面收下。”
叶满香神色郑重,伸手接过小径捧着的花,回身递给支红:“这花不能收。支红,还是拿出去。”
小径一听急了,想要牵住支红。支红一退,飞身去了。小径扑通一声跪下,向叶满香求道:“小姐,我求求你,你不要把花扔掉好不好?小径想养它,小径想照顾它!”
叶满香俯下身扶起他,叹道:“小径,你还是个孩子,许多事,你不懂。城主虽然宠我,但是大事上有自己的主张,谁都不能改变。”
小径犹不死心,问:“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叶满香歉然地望着他:“小径,你忘了七色花吧,好好照顾城中其他的花,好吗?”
小径退后一步,忽然伏倒在地:“请小姐成全!”
叶满香神色起伏,但终于没有说什么,静静走开。
“看什么呢,看得这么入神?”一声轻笑,紫衣长袍的轩昂男子已经踏门而入。
“宫主。”沈弦歌将手中的信笺递给他,神色平和,“徐长雪亲送七色花至叶城,却被叶染拒之门外。”
易九霄接过信笺,却并不看,而是随手放下,意态从容:“他当然不能收。徐家现在是何种境地,他一定也很清楚。他还不敢收。”
沈弦歌沉默不语。
易九霄挑眉道:“弦歌似乎不这么认为?”
“宫主可知徐长雪为何会送七色花至叶城?”
易九霄笑道:“弦歌这是在考我呢。”随后正色道,“七色花天下名花,徐长雪是想以此天下名花求叶染掌中之珠。”
沈弦歌点头道:“不错,叶满香丽绝天下,徐长雪正是求聘之意。但宫主可知天下名花,为何独是七色花?”
易九霄静静地看着他,道:“你说。”
“叶满香与徐长雪少时相识,相交甚笃。当年满香读《花事•奇珍》时,曾言得到此花乃她平生一大心愿。”
易九霄轻哼一声:“你对她的事,倒真是清楚得很。”
沈弦歌心里涌起一阵很不舒服的感觉,却平心静气地答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不是宫主教我的吗?”
易九霄细细地看着他的脸色,眼睛微微眯起:“但是对叶满香,你不会不忍心吗?”
沈弦歌一怔,下意识地别过脸去,嘴里却硬邦邦地说道:“宫主多心了。我既是卖你五年赤胆忠心,这五年之中,就不会有我自己。”
易九霄的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眉和嘴角都绷得死紧死紧的,像是蓄满了气势的长剑。然而这也只是一刹那的事,眨眼之间,他的脸色就缓和了下来,字字铿锵地说道:“弦歌,我希望你说的是真心话。”
沈弦歌一愣,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转身,忙叫道:“宫主请留步。”
易九霄袖中的手依然握得死紧,他自己可以感觉到青筋暴露在空气中的感觉。然而听到他的话,他停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也不作声,只是站定,不发一言。
沈弦歌转到他面前,眉目冷峻坚毅:“宫主,这件事没完。”见易九霄不甚感兴趣的样子,他又续道,“叶染不收,但是叶满香,最终一定会收。”
易九霄缓缓放松了握着的拳,眼中闪过兴味:“何以见得?只因为七色花是她曾经的心愿?弦歌你不要忘了,叶满香,早已不是曾经的叶满香了。”
沈弦歌抬起眼睛看着他,眼神闪亮,亮得让人心惊,那热度像是夏季最灼热的日头,能生生地将人烧成灰来:“因为她是叶满香,所以就一定会收;她如果不收,我也会让她收下来。”
易九霄叹了一声,嘴唇动了动,终于还是说道:“弦歌,不要忘了,她终究是叶家的人,重要关头,分得清孰轻孰重。你……在她心里,未必重要得过一切。”
沈弦歌愕然地看了他一眼,神情看来是极端震惊。他惊了半晌,才化去神色,垂下眼帘,安安静静地说道:“宫主误会了。我对满香,并无暧昧之心。”
易九霄冷哼一声:“我是不是误会,只有你心里最清楚。我总是要提醒你一句,不要因为私心而坏了我的大事。我虽然惜你之才,却不会事事纵容你。”他看到沈弦歌面无表情的脸,手微抬,然而一感觉到这样的动作就已经压了下去,只是脚下无意识地踏出一步。
沈弦歌皱起眉,带着疑惑看向易九霄。
易九霄也觉今日自己大失一宫之主的风范,神色有些懊恼。沈弦歌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宫主方寸大乱,若我此时出手,不知可有胜算?”
易九霄心中一静,眼波万点:“弦歌行事光明磊落,定不屑如此为之。”
沈弦歌轻叹一声:“宫主真是了解弦歌,但为何,不能信任弦歌呢?虽然留在此处弦歌并不能说是十分甘愿,但君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君。五年之期未到,宫主何须如此防我?”
易九霄的手在袖中握紧,僵着脸许久,才背对着沈弦歌道:“弦歌,我只是不希望你后悔。你还年轻,血气方刚。叶城,我无论如何不会放过,所以对叶满香,你不要太放到心里去。我总是希望你能够不伤心。”
沈弦歌有些怅然地看着被他随手放下的信笺,嘴角动了动,然而终究是没有说什么。
叶满香立在窗前,一动不动。点绿从她背后望过去,疏朗的庭院里,一个小小的身影直挺挺地跪着,微微发着抖,却很坚持,看着就让人心生不忍。
点绿给叶满香披上件风衣,斟酌着说道:“小姐,我去把那孩子打发了吧。”
叶满香摇摇头:“他不会走的。”她转过身,直直地走向圆桌,缓缓地给自己斟了一杯茶。茶香四溢,却别有一种幽香,不浓,不烈,淡淡地散开,却遮也遮不住。点绿手一抖,霍然看了她一眼,又垂下头去盯着地面。
叶满香轻轻抿了一口茶,入口甘甜,散在舌尖味蕾里却有着淡淡的苦涩:“他曾对我说过,满香,你是多么好的一个女子。但是这样的我,点绿,你说,我怎么配?”
点绿知道她在说什么,依然垂着眼,道:“小姐,你也是没有办法。”
叶满香冷冷笑道:“好一句‘没有办法’!小径不过是个孩子,都可以这样尽心竭力,为什么我们竟连试都不试上一次?”
点绿心里一惊,忙道:“请小姐三思,这不是儿戏。”
叶满香将茶一饮而尽:“我会小心,但我意已决。”
点绿忧伤地望着院中跪着的人。三日粒米未尽,虽尽力支持,身形却不免微微摇晃,像快风中的一翅弱蝶。
一室暗香,却愈发分明。点绿闭上眼睛轻轻一嗅,有别于女子香气的温软甜腻,这阵香,有着一点点温柔,一点点伤悲,却更有一种硬气与坚决。
眼角,不知何时添得了一滴清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