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第五章 ...
-
早发性阿尔茨海默症,这是写在我病历簿上的,一个有点复杂又有点陌生的名称。
你可能会以为这样的名称意味着它是某种少见的疑难杂症,其实并非如此,它在我们的生活中很常见,你的爷爷奶奶,你身旁随处可见的老人们,都有可能会患上这种病。
没错,这种病多发于老年人身上,用更通俗一些的说法,这种病就叫做老年痴呆症。
那么,才只有十几岁的我为什么会患上这种病呢?医生解释说,因为我的家里有家族病史,我的外祖母和我的母亲都患有这种病,所以打从一出生开始,我就注定了会得这种病,只不过是发作时间的早晚而已。
我母亲在三十多岁时就去世了,她在某个深夜从家里跑出去,光着脚在外面乱走,最后走到一条河边,脚底踏空摔进去淹死了。
得了这个病的人有时会失去判断危险的能力,我母亲经常在半夜起床上厕所,厕所就在离她的床不到两米的地方,她却每次都会从房间里跑出去,打开家里的大门,冲到外面的大街上去找厕所。
幸运的时候会有警察开着警车把我那神情恍惚的母亲送回来,不幸的时候就正如她摔进河里的那个晚上,深更半夜无人察觉,直到发觉她失踪后的第三天,人们才在河里发现她早已冰冷的尸体。
我父亲试过给家里的门装上锁,他认为只要把母亲锁在家里就可以避免再有危险。可当我母亲发觉打不开大门的时候,她就跑到阳台上去尖声大叫,不停地喊救命,还扬言要从阳台上跳下去。
医生说,不是没有看住她的方法,要么就让我父亲辞职24小时陪在她的身边,要么就把她绑在床上注射镇静剂,让她动弹不得直至死去。
我的母亲不是疯子,没有人忍心像对待疯子那样对待她。她只是一个患上了有点可笑的不治之症的女人,我和父亲都很同情她,可我们都无能为力。
当我逐渐开始出现早期痴呆的症状时,父亲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我送进医院,他买了一串章鱼丸子给我,让我边吃边坐在那里等他回来,但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来过医院。
我的记性越来越差,很快就不记得母亲的样子,也不记得父亲的样子了,但我很喜欢吃章鱼烧,医院里一般吃不到这样的东西,于是我就偷偷跑出去买来吃。
医生嘱咐过我不要离开医院,但我有时记得他的话,有时不记得。我只是很想吃章鱼烧,总觉得似乎和谁约好了一样,只要去买章鱼烧就会发生什么好事。
医院附近有一家很好吃的卖章鱼烧的店,那里的老板人很好,有时我忘了带钱他也不会生气。“下次来的时候记得一起付就好”,因为他这样说了,所以我总是拼命记着要去店里还钱才行。
有一次,我在付完钱后拿着章鱼烧离开了。可刚出店门我就猛地想起来,还没有把上次的钱还清,于是便又折回去了。
老板惊讶地看着来还钱的我说:“哎呀,那钱你不是很久之前就还过了吗?”
咦,已经还过了吗?可我一点也想不起来。同样的事情之后也重复了好几次,明明已经把钱付了,我却总以为自己还欠着老板的钱,于是一次又一次返回店里付钱。
我能感觉到自己给那位老板添了麻烦,我也会感到很抱歉,但我的记性实在太差,所以第二天我又会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去那里买章鱼烧吃。
我把从医院去章鱼烧店的那段路记得很熟,因为从章鱼烧店里飘出来的香味很容易就能把我吸引过去。最大的困难是在吃完章鱼烧后要回去医院的那段路,我总是忘记回去的路要怎么走,可能是我打从心底里不怎么想回医院,所以才总是忘记那段路怎么走吧。
每当我在那家店附近迷路的时候,我都会听到不远处传来的击球声。我不知道那击球声来自哪里,没来由的,那声音让我感觉非常安心,于是我总是会循着那声音往前走。
我习惯在有击球声的地方坐到黄昏,直到我想起回医院的路该怎么走为止。
被金太郎的网球砸中的那天,我记住了他那一头鲜明的红发。
我知道自己的记性非常差,而且还会变得越来越差,所以我不停地叮嘱自己要记住红头发,记住红头发,我还在病房的墙壁上画了一个红发的小人和一串章鱼烧,以此提醒自己不要忘了金太郎这个人。
我没有很快忘掉金太郎,但前往球场赴约的路却一天比一天艰辛。我很难再想起怎么去球场,有时隐隐约约会记得好像和别人做了约定,但又死活想不起来到底是怎样的约定。
然后,我最担心,最害怕的事也发生了。
我好不容易见到了一头红发的金太郎,却开口问他你是谁。金太郎显得非常吃惊,他瞪圆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受伤。他问我是不是在开玩笑,他说自己很笨,听不懂别人开玩笑,而我竟然还认真地回答他我没有在开玩笑。
“俺……俺是……远山金太郎啊……”
他的脸上露出一副快要哭了的表情。浓浓的口音听起来似曾相识。
除了说对不起之外,我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因为我真的想不起来他是谁。我只是望着金太郎那火红的头发,隐隐感到胸口一阵闷痛。
回到医院后,我发现自己偷偷溜出去的事被护士知道了,护士严厉地斥责了我,还把这件事告诉了主治医生。我失去了自由,被严加看管起来。
我床头的墙壁上画着一个有红头发的小人,小人的手里拿着一串章鱼丸子,我常常在半夜醒来的时候情不自禁地盯着那幅画发呆。接着,我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一样,感到自己必须出去赴约。
我要去的地方是哪里呢?我知道,是一个可以听见清脆的击球声的地方。我光着脚跑出医院,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街道上跑啊,跑啊,跑啊。
或许在母亲去世的那个夜晚,她也和我一样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吧。因为太重要了,所以不顾一切地想要去寻找那个人,那个可以忘记寒冷,可以忘记恐惧,可以让你克服一切困难的重要的人。
火红的头发,天真的笑容,干净到一尘不染的明亮的大眼睛。
仿佛是黑夜中温暖的太阳,对我来说无比重要的那个人。
许许多多的记忆都在那一刻从脑海中复苏了。
我不知道金太郎有多大,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念书,关于他的事情我知之甚少,也从来不问,因为我知道就算问了也会很快忘记。我不喜欢让他送我回家,因为我不想让他看到我的家是医院。我也下定过决心不要告诉他有关阿尔茨海默症的事情,因为金太郎不会明白那是什么。
金太郎只要那样笑着就可以了。我喜欢看他笑的样子,喜欢看他吃章鱼烧的样子,喜欢他拉着我的手边走路边哼歌的样子。生病这样的字眼是和他绝无干系的,他永远都会健康下去,像精力充沛的小动物一样活蹦乱跳,吃很多很多的章鱼烧,继续打他最喜欢的网球。所以,他不需要知道那些事。
这个病给我带来了什么?很多人会说是灾难,是痛苦,是宝贵记忆的丧失。在失去那些记忆的同时,我的头脑也在被一点点地清空,它清空了很多好的东西,但也清空了很多不好的东西。
幸福的回忆和悲伤的回忆都被清空了,被夺走的东西是同等量的。所以我相当于又回到了仿佛孩童时那种天真无知的白纸状态,我眼中的一切都是纯净的,我并没有长大过,我和金太郎是一样的。
我停下了奔跑的脚步。
金太郎……
仅仅是回想起那头红发,回想起这个名字,并从口中呼唤它,四周就能变得温暖起来。
我希望自己在这一刻能露出和他一模一样的笑容来。
这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