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的人，淡泊的态度》海若依

3、一场流离失所的青春（1）

　　我们忘记了多少个曾经沉默如谜的盛夏。那些夏天里有时晴空有时暴雨，有很多无法丈量的空阔和距离。时光爬上每个人午睡着的睫毛，懒洋洋地望着这个白花花的世界。曾经内心起伏的情绪，最后都被炽热烤成咝咝作响的脂肪，燃烧在我们迁徙的旅途中。
　　我们经过了几个流殇未完的光年。有很多曾经温暖人心的传说，在经过了亿万光年之后依然闪烁着古老的光芒。那些乌云密布的岁月和彼此之间的沟壑，犹如水流，湍急而迅猛。我们是其中渺小的一部分，带着满脸的彷徨和未知的恐惧一步一步朝着未来远去了。
　　记忆中又是一个夏天，绿色开始铺天盖地地流淌过这世界的每一条街道。日光开始强烈到不行，灼热地照耀着自己的双眼。这样的一整个季节，就开始在这个时候，慢慢铺展开来，将越来越浓密的绿色一点一点渲染在世界上，像是不小心滴在宣纸上的墨滴，慢慢晕染开的，是无法去掉的印迹。
　　那一个夏天里铺展开的世界里，街道上那么多的人当中，一定也会有这么一群人，快速地从你身边走过，穿着统一的衣服，或者步行或者骑着单车，或者安静或者热闹，或者缓慢或者快速，就是那样经过你的身边。
　　当他们经过我身边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我，那个男生回过头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对我说：“对不起啊叔叔。”
　　呵，叔叔啊……原来我已经老到可以让那些孩子们叫叔叔了。我微微地发起了呆，停在了那里，在接近傍晚慢慢开始毛茸茸的阳光里，在两旁逐渐浓密逐渐高大的树木下，看着他和他的朋友逐渐远去的背影，我一个人悄悄告诉那个男生——
　　曾经的我，也和你们一样。
　　02
　　那天我在地铁上，到了某一站，上来了两名中学生，他们穿着学校的制服，背着书包，侧包里装着水杯，男生和女生都是服帖的头发，一脸的单纯和青涩，眼神清澈。他们随意挽着袖子，胳膊上的细小绒毛在地铁灯光的照映下显得那么的年轻。
　　他们在小声地交谈，男生小心扶着女生，女生低着头红着脸偷偷笑了，是那样的年轻和可爱，原来是这样简单的青涩时光，原来是这样单纯的恋爱时光。
　　我看着他们的侧脸，又看着自己，穿着高档的衣服，头发染了颜色，抓住了自以为时尚的造型，挂着手链，穿着最流行的鞋子，背着装满了文件的书包。虽然看上去那样的干练，也自认为年轻帅气，但是我不得不承认，在他们面前，我依然掩饰不住自己真的已经渐渐老去了。
　　时光真的是一件残忍的武器，它能让你在和某些人事的对比之下，迅速发现自己的窘态，迅速察觉自己身上岁月的痕迹。
　　原来，我真的已经离着他们，很远，很远了。
　　有多远呢？你能够相信么，距离我高考，九年的时光过去了。
　　这是一个下午，我在出差的宾馆写下这些文字，而这个时候的你，应该是在一片夏日阳光下，坐在教室里安静地听着老师讲课，偶尔低下头认真地记笔记。也应该刚刚在学校门口的便利店里买了三支新笔，然后绕过被爬山虎一样的植物缠绕着栏杆的操场，看不到里面，只能够听到低年级的学生在里面踢球的声音。
　　这个时候的你，是不是也会微微扬起眉毛，看着那些缠绕着的植物，对着操场里面的人在心里说——
　　曾经的我，也和你们一样呢？都是同样的话，可意义却不一样了。
　　而我们曾经年少的时光里，也一定喜欢着这样在操场里奔跑的时刻吧。汗水逐渐在球衣上描绘出模糊的形状，然后头发开始一缕一缕潮湿了起来，脸上开始有了浓密的汗水，在奔跑的时候会朝后全部洒出去，滴在地面上就不见了踪影。或者，就算是站在跑道上看着别人踢球也应该是快乐的，可是自己却只能在操场外面低低地说一句负气的话，然后就要赶紧赶回教室做那张刚刚开始的英语卷子。
　　你知道么，曾经的我，和你们一样，一起走过了那些微微泛着绿色的潮湿的时光。
　　有人说过，回归线引导了所有人的回归。所有的曾经的岁月，所有的试卷，所有的笔记，所有的教室，所有白花花的灯光，所有年少时的游戏，都在一瞬间轰轰烈烈地开往了下一站的月台。
　　如果那些时光太过久远，那么是不是所有的幸福都会变得模糊？
　　曾经年少的我，也是一直喜欢着那些微微发烫的午后和暗哑沉重的夜晚，那一段被叫作“青春期”的日子，在过去后才发现曾经的一切是如何弥足珍贵但是又过往匆匆。我总是喜欢在一片明亮的阳光下看书，也总是在满天星斗的时候写下黑暗的字，等到破晓的时候一点一点撕碎，然后又得赶着去上早自习。
　　总是那些曾经灿烂曾经悲伤的日子，才能让我懂得现在平和时光的来之不易。
　　而我们是在怎样的晴空白光之下慢慢耗费干净自己的青春，又是怎样用一些卑微的文字和仓促的字眼来整理我们曾经时光的脉络。
　　03
　　九年前，或者更久更久以前，我还是坐在教室里的青涩少年，会为了考试和没完没了的课程烦恼。记忆中总是炎热的夏天，也许是刚刚从家里出来，就被头顶刺眼的阳光弄得皱起了眉；也许是刚刚在学校食堂吃过中饭，然后回到教室喝点水，就趴在桌子上昏昏睡去，阳光就如同海洋一样探头探脑地起伏在学校和这个世界周围。
　　啊，就是这么一个缓慢但是已经模糊的时刻，没有风雨，白光泛滥。
　　一到夏天，柳絮就会成群成群飘浮在空气里，偶尔会飞舞在教室中，我曾经非常懊恼这些小东西，看着它们就会觉得自己的生活如此无趣。有时我望着窗外会发呆，多么想看看外面的世界，不愿意被小小的书桌限制，不愿意被那些无趣的课本绑缚。
　　而当多年过去，我真的开始怀念那些柳絮，怀念我的书桌和我的课本。
　　晚上要到很晚才能下课，当铃声响起的时候，我总是还要再坐一会儿，看看瞬间变得空荡的教室和没有擦干净的黑板，想想自己以后的路要怎么走，头顶八盏白炽灯亮得晃眼，惨白地照着只有我在的教室，和那些课桌上凌乱的书本。
　　等我要离开的时候，先把前面的四盏灯关掉，于是前面的教室就暗了下来，黑板上的板书也一下子看不到了。然后绕到后门关掉后面的灯，于是教室又陷入了黑暗中。我看着已经分辨不出形状的教室，感觉它就像是一个黑洞，随时能够将我吞噬。
　　现在回忆起来，我也只不过是个讲故事的人，而有人说，会讲故事的人是孤独的人，因为他们总是讲着别人的事情，却忘记了自己的故事。又或者，他们总是为别人的故事快乐或者悲伤，却忘记了怎样去面对自己。
　　而那个被很多人形容为“荒草般的年代”，又有谁能够来祭奠？在这个所有人都曾经度过曾经年轻着的年代，一定有过这样的事情。
　　04
　　总会有那样一个夜晚，你独自围着操场转圈，手里拿着刚刚发下来的考试试卷，手心的汗水慢慢浸透薄薄的纸。总会有那样一个黄昏，你坐在篮球架下面，看着心爱的男孩子在打一场比赛，书包里塞的是你刚刚买的汽水。
　　就是这么简单而又寓意深刻的往事，一点一点让我的层层回忆翻了出来，然后褪去时光的粗糙，重新散发出光芒。
　　炎热的夏天，夜晚干燥的风，吹过来。吹过来的是我们满是汗水和泪水的轻狂的脸。
　　依然能够闻到操场边上单杠生锈的味道，依然能够看到教室天花板左上角那个蜘蛛网，依然能够听到广播里自己好听的声音，依然想着要把那封信送给心仪已久的女孩子。
　　依然是十七岁的天空，天空里有一片海，海的那边是我的岸边。
　　回忆里都是模糊的白色光斑，像是经过处理的电影胶片，一点一点拉出了不清楚的影像，但是依旧可以分辨出年代和事件，交错地编织成巨大的回忆，回忆里笼罩着的是窗外依然阳光明媚的夏天。
　　是悲伤的温暖，也是温暖的悲伤吧。这是一句两面派的话。
　　说说我自己吧。那个时候我还是少年，不优秀，不出众，不会写一手漂亮的文章，不能够吸引小女生的注意，但是依然有锐利的光芒和优秀的成绩，还有足以让我骄傲的社会实践能力，还有各种爱好和好的口才。
　　在曾经的一些人眼里，我是一个不是很帅的帅哥。
　　哈哈哈，我是说真的啦。
　　我曾经喜欢手里拿着一点东西，然后低着头走路，不习惯抬头，也不习惯在和人说话的时候看着对方的眼睛。我不知道自己是在怕什么，或者是怕别人看自己，也或者是因为自己害羞，这些毛病到了今天都没有改掉。
　　这个习惯曾经也被人说成：啊，那个男生啊，天天捡钱包的样子哦。
　　这么多个时日过去了，曾经的我已经有了自己的天空，也会打扮自己，变得越来越自恋，大家都大喊受不了我。可是谁还记得那个年少时拿着一摞书低着头快速地走过教学楼的少年吗？
　　把所有的课本都码放在书桌上，越高越好。在数学课上看课外书，在英语课上学习政治，在语文课上看小说，在自习课上看小说，偷偷给身后心仪的女孩子传纸条，写交换日记，还结识了同校的笔友，一天要写好几封信。
　　渐渐地开始在校报上发表文章，有了自己的所谓的小读者，开始有了一点点知名度，开始渐渐觉得自己不平凡，开始觉得自己应该更好更优秀，开始认为自己和别人不一样。
　　可是呀，又有什么不一样呢？都是普通的高中生，都是被那些功课压得喘不过气的男生女生，都是一样的年轻人。
　　这些年，一个人，风也过，雨也走。这些年，我都忘记了，谁还能够记得呢？
　　就这样迷迷糊糊地度过了好多年，在我记忆中和想象中那个年少的自己，一直存活在谁的记忆里，又在谁的心里发出微微的光芒，一直温暖着那颗跳动的心脏。
　　05
　　中午的时候总有两个小时的数学自习，这是我一天中最难熬的时候，又热又困，眼皮在耀眼的阳光下变得越来越沉，然后就趴在满是书和试卷的课桌上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就像是被人指引被夏天指点，一点一点朝着黑暗的梦境渐渐潜行了下去。
　　身边的人依然满头大汗地演算着一道复杂的函数题目，后面的人戴着耳机听着S.H.E的《SuperStar》，能够从鼓噪的耳机里听到隐隐约约的歌声：你是电，你是光，你是唯一的神话，我只爱你，you are my super star。
　　曾经的流行音乐都已经变成经典的怀旧歌曲，曾经刻满了胡乱写下的字的课桌，曾经流过的眼泪洒下的汗水，都已经慢慢蒸发，一直飘向了遥远的古老的时光。
　　下午有时候是地理课，有时候是历史课，都是严厉的女老师，都同样穿着连衣裙，戴着厚厚的眼镜，在黑板上快速地写着板书，分析着大陆板块的运动原理和各种历史事件的年代。我以前总是在想我们学习这些有什么用，是为了真正的以后的用途，还是为了记住那些原理和枯燥的年代。
　　可是当我在试卷上写下一条条完整的概念和一个个年代的时候，心里的满足还是迅速解除了疑虑，原来学习就是为了这么一个时刻啊。我以前就是这么认为的。
　　以前听同学说，小学六年，初中、高中各三年，加在一起十二年，仅仅为了两天的考试，真不值得。我当时听了哈哈大笑，现在想起来觉得悲凉，而且我也开始怀疑这是否真的值得。晚上的自习是自由的，也是一天里最热闹的时候。自习大家要背很多东西，因为是文科班，要背诵的东西实在太多了，语文、历史、地理、政治都是大量的文字要求全部记在脑子里，所以每个班级都是没有规律的背诵自习，也只有这个时候大家才可以有偷懒的理由。
　　——哎呀，甲午战争的历史意义和特征我已经背过了，那么就听一首歌缓解一下疲劳吧，就十分钟。
　　晚自习的时候我总是看着窗外，或者是楼梯下面的纪念碑，或者是校长巡查的身影，或者是偷偷跑出去打水的学生，都是我可以看进眼睛里的风景。其实我也不是一个什么都关注的人，但是就是不想把眼睛丢在书本上，再说那些东西我也早已经记下了，鬼知道我天天是怎么在凌晨的时候拿着手电狂背诵的。
　　物理课。化学课。生物课。在我眼睛里仿佛就是不存在的事情吧。虽然我物理成绩相当好，当初报文科班的时候物理老师还拉着我的手长吁短叹不让我走，可是“化学白痴”和“数学白痴”让我不能有选择的余地。
　　于是，我这个“双料白痴”告诉物理老师，我真的不能在理科班，否则会成“全能弱智”的。
　　这样小小的自卑和骄傲伴随了我很多年，而那么多年的天空，就如同今天的天空一样晴朗明亮。
　　我就是这么一年一年矛盾而满足地走过来的。
　　06
　　我就是这么一年一年走过来的。
　　矛盾、满足、自私、功利、自卑、骄傲、虚荣，都是那个时候小小的缺点。
　　那个时候的自己，除了喜欢几个歌手外，没有特殊的爱好和不良的嗜好。也会在考试成绩下滑的时候气得直想哭，大骂老师的偏心和不负责任；也会在作文获奖的时候高兴地告诉所有的人，但是不会像我的朋友在放学之后去网吧玩通宵或者去喝酒，虽然偶尔有过那么几次，但是都感觉不好。
　　也会在喜欢的书店买喜欢的书，也会在买CD的时候询问下一期的《英语周报》什么时候来。
　　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好好听课好好记笔记。也会在所有的课程都结束的时候认真地复习以及预习明天的功课，完全按照老师和书上讲的学习方法来进行，虽然很麻烦，但是收效却很大。每张试卷上都会有我认真的蓝色笔记和更加认真的红色笔记，而我的座位因为是借读生的关系一直在后面，很难在前五排。
　　每一次考试完，都会有老师拿着两份排名表面色凝重地走进教室，一份是全班级的名次，一份是全年级的名次。我一般在两份排名表上都是中上的位置，所以老师不会过多地表扬和批评我，只会一次次地强调我们的不足和差距，以及与其他文科班的距离和劣势。
　　我们都厌恶老师的说辞，但是又不得不为着自己和老师的目标而努力着。高考结束后，当得知我们班是全学校文科班中考得最好的班级，想起当时老师无奈又严厉的话语，才懂得那些话中老师的不忍和善良。
　　几年前的某一天，班主任突然给我打电话，询问我最近的情况，说很想我，希望我常回去看看他。我很惊讶他能够知道我的手机号码，也很诧异他依然记得我，毕竟很多年过去了，他又做了好几届的班主任，却依然能够记得那个从外地过来借读的学生。想起我从来没有回去看过他，也从未想起老师的点滴，我忍住泪水，答应他今年一定回去看他。老师高兴地答应着，放下了电话。
　　可是很遗憾，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没有回去，没有回去看望我的老师。
　　而在几年之前，我从高中同学的口中得知，我们当时的学校被拆除了，学校在更好的地方重新建起。我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那这样子的意思就是，我曾经的教室、课桌、树木、操场、食堂、喷泉，统统都不在了吗？
　　在我还没有回去再看望它一眼的时候，它就已经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像是水蒸气一般，噗地一下，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