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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戏言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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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
昆仑山下,狐族聚居地,长老洞。
“白辛。”黑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洞中,从深处传来一个极其苍老的声音,呼唤跪在洞前的妖狐。
“弟子在。”清越的声音自绝色的妖狐口中发出,在山洞中激起一阵回响。
“你修行千年,无欲无欢,飞升指日可待。只有一尘缘未了。”
“请长老明示。”
“你幼时曾为人所获,被一书生救下。你当时灵智未开,趁夜逃脱。今世此人名为暮仲生,一生穷苦,潦倒至死。我已知会司命星君,该是你报恩之时。”
“谢长老。弟子自当做出了断。”
“去吧。”
“是。”
白色的身影消失在洞前,黑暗中的传来幽幽一叹:
“命也?”……
(一)
“哎呀,真是可怜。”
“真是条硬命。”
“暮老头走了也好,干干脆脆,省的每天活受罪。”
“是啊是啊。”
门外传来邻人的私语,一个瘦弱的书生,穿着破烂的孝服,跪在一个破烂的棺前,似乎没有听到任何声响,只是安静地跪着。
他是京城里最最落魄的书生典范,家徒四壁,衣衫破烂,一股子穷酸的书生气,又高又瘦,有些异常的白净,家里一个早起贪黑的老父,不不不,眼前的,按照庙里的和尚的说法,命太硬,能克死至亲的人。这不,先是体弱的母亲,然后是两个兄长,最后是父亲。暮家除了他都已经去见阎王了。
今天是头七的最后一日,正午就该下葬了。而眼看着太阳就要到日中了。
邻家来了几个体壮的男人,抬着那快散架的棺木到了村外,挖了坑就开始埋。
那书生一路跟着,一路垂着头,没一句话。
棺木入了土,安了块木牌当碑,众人象征地安慰了他几句,各自散去。
他一直跪在那,似乎是忘了要站起来。
很久之后,暮仲生终于觉得有什么不对了,他往后一看——一只小狐狸咬扯着他黑不拉几的布袍下摆,应该是饿极了。
他扯回布,挥了挥手:“去,去去!”
那狐狸抬头看他,漆黑的小眼珠闪着狡黠的光芒。
他一怔,觉得似乎在哪看过这狐狸,但偏偏有没有印象,连扯回布的手抖停了下来。
那狐狸松了口,迈着步子甩着尾巴绕着他走了两圈,然后趴下来,在一旁安静地看着。
他也觉得差不多了,又磕了两下头,说:“爹,半年后春试,一定能考上。您等着。书上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弗乱其所为。”又絮絮叨叨,文文绉绉地说了一大堆,最后下了结论,“还等孩子考上了功名,一定好好迁葬。”
白辛甩了甩尾巴,想:一生穷困,潦倒至死,你爹等到投胎也等不到你去修坟。书呆子。
暮仲生说完,起身,把木牌扶扶正,走了。
白辛翻了个白眼,跟上。
等暮仲生回到那破破烂烂的家,已经是傍晚了,进了门,刚要关,却见一道白影,然后先前那只狐狸又出现在了面前,还堂而皇之地坐在他的破床上。
他伸手提起狐狸,开窗,扔出去。
白辛一声惨叫,摔了个龇牙咧嘴,心中咒骂连连。
第二日,暮仲生早早便起了床,想着再去郊外砍点柴什么的,一开门,又看见那只白狐。
小狐狸好像等了一夜,光洁的毛上都是晨间的露水,而且似乎受了凉,不断地打着喷嚏。
暮仲生心一软,把那狐狸拎了进来,拿几件破衣裹好,再出门。
白辛听到他走之前,还小气吧啦地说:“我可没东西喂你……只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作为一介读书人……”诸如此类,又是文绉绉的一长串。
他前脚刚走,白辛后脚就甩开那几件破布,化了人形,一脸鄙夷地东碰碰西碰碰。
“穷酸,书呆子。”
(二)
但是手无缚鸡之力之力的一个穷酸书生怎么能砍到柴呢?试着挥了挥斧子,险些连斧子都嵌进树里拔不回来。最后也不过是在林子里捡些树枝罢了。
暮仲生一边捡着树枝一边想着今后的日子。思来想去,叹了一声,道:“只得去城里的私塾看看有没有招先生的了……”好在老父死前刚刚买了些米,这几天大约也能撑过去。
暮仲生叹息着拾了一筐的潮树枝迎着夕阳回去了。
刚刚走到村口,就遇见去溪边打水回来的村姑张婶。
张婶看着他笑了笑,一手还提着桶,一手就推了他一把,道:“你爹虽说早早去了,但是给你找的媳妇儿还真不错。你也别害羞,非要藏着捏着,人家姑娘该多难过。”
一边的另一个村妇也笑着接口道:“就是就是。”
说罢又掩着嘴笑笑,利索地走了。
暮仲生一脑袋的疑惑。
媳妇儿?
摸了摸脑袋没想出来,也就紧了紧背上的箩筐,继续往村里走去。
然而村子里的人见了他都是那样奇怪的笑吟吟的表情,不少孩子还冲上来问:“仲生大哥,仲生大哥,这么漂亮的媳妇要去哪里找?要去哪里找啊?”
他心里奇怪,脚下也加快了步伐,
还没进自己的屋子就觉得不对,屋外的一片菜地早就荒废了,现在却是长着绿油油的苗。屋子边的篱笆也从原来的七零八落变得整整齐齐,连屋外几乎没什么作用的草门都变得厚实了。
走进了屋子,放下箩筐,四处看了看,心里的疑惑越来越大。家里虽说用具不多,但是都是陈年旧物,全都散发着霉旧阴沉的气息,而眼下,不要说霉旧阴沉的气息全部一扫而空,几乎可以说是窗明几亮井井有条,连床上他随意掀开的被子现在都整整齐齐,散发着阳光的味道。
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内屋却传来了声音。
暮仲生皱眉,掀开帘子进去,之间灶台边有个长发的白衣的女子。
女子原先似乎是被烫到了,握着自己的手只见不停往上吹起,听到这边的声音便回过头来。
“仲生哥,你回来了。”
黑色的发、白色的衣、灰色的尘、金色的光、红色的唇,所有的色彩在暮仲生的脑海中交织成一片。
许多年后,苍老的人依旧想起那年、京城外、白水村、一间破旧的屋子里,带笑回过头来的女子。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三)
“仲生哥,你回来了。”
暮仲生看着眼前的女子回转过身,脑海中一片空白。
女子也不作提醒,笑着看他。
许久之后暮仲生才回神,道:“你……你……”指着女子却你了半天。最后也不过出了一句:“你一个女子,怎可……怎可……”
女子笑笑,轻轻行了礼,道:“我是白辛啊,仲生哥不记得了吗?”
“白……白辛?”暮仲生皱了皱眉,他对这个名字有印象。
“嗯,小时候我们不是常常一起玩的么?”
“啊,是你。”暮仲生突然想起来了。随后突然又局促了起来,问道:“你…你怎么……伯父呢?”
白辛神色暗了暗,道:“爹他…前年就去世了。”
“是吗……还请节哀。那……那你怎么会在这里?”
白辛抬头,脸上颇有些伤心,“仲生哥……不记得了吗?”说罢又低下头去,双手绞着白色的外裙。
暮仲生想了想,小心翼翼问道:“记得什么?”
“那个………”白辛说,脸上浮现了红晕。
“什么?”暮仲生却没有听清楚,重又问了一遍。
“定……定亲……”这下连脖子里都浮现了绯红的色彩,“不是我们……小时候就……定亲了……吗……”
“?!”
“……”
“这个……白姑娘……在下是幼不知事,这个……所谓婚嫁,必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各何况老父刚刚西游,这个……正所谓‘百善孝为先’,在下……在下……”暮仲生一边说一边拱手一边还往后退,脸上满满都是无措和惶恐。
白辛伸起手,似乎是有些羞愧地拿衣袖遮了脸,实际上却是咬牙切齿地心想:穷酸!枉费本小姐耗费妖力改你记忆!真想一爪子拍死你!
白辛正咬牙切齿地想着,却突然听到暮仲生惊叫了一声,然后便是什么东西掉到地上的沉闷的声音,再接着就是各种金属撞击的乒乓声。
她放下手,就见到倒在一堆破碎的瓶瓶罐罐里的暮仲生。原本灰蓝的袍子沾上了不少尘土,脸上挂着尴尬的表情慢慢迎上她的目光。
按照原本白辛的个性是肯定要捧腹大笑了,偏偏现在的设定是个温柔贤惠的小女子,于是只得忍了笑,准备上前扶起他。
暮仲生见她要来扶自己,立刻就踉跄地起来了,往反方向退了几步,拱手道:“白姑娘,古人有云:‘男女授受不亲,礼也。’你我都是成年男女,怎可共处一室,一来有损姑娘名声,二来在下正在守孝期间,此举实在……”唧唧歪歪、唧唧歪歪。
白辛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面上却是岑然欲泣的模样,掩面道:“我知道了……父亲走了,父亲自小指给我的夫君也不要我……我……我还是来生再找好人家吧!”
说完就往门外奔去。
暮仲生这下却是反应过来了,一下跳到门口,挡住了去路,看着掩面的女子,硬着头皮道:“姑娘,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为人子女者,可不能……”
又有开始唧唧歪歪的迹象,白辛连忙打断他:“那仲生哥让我如何是好!我寻你一年,好不容易从江东到了这里!现在你却是……却是……果然我还是……”说着又有两滴眼泪要掉下来的样子。
说着绕过暮仲生又要往门外去。
暮仲生却是急了,眼看就要拦不住,只能闭着眼吼了一句“我娶!”
“?”白辛回过头来。
暮仲生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额头上冷汗立刻就下来了,随即道:“但是……老父刚刚西游,在下还要守孝一年……若是白姑娘……”
话没说完,白辛就接口道:“我等。”
于是,从此,暮家就多了一个贤惠温柔能干漂亮的姑娘,叫白辛。
(四)
一年后。
“仲生哥。”
“辛儿,你回来了。”
房中的暮仲生放下笔,问道:“今日如何?”
“全部卖掉了,刚好遇上知府大人的四太太,一口气全部买走了。我得了钱便去镇上集市买了半斤猪肉,仲生哥,今天可有口福了。这些姨太太的出手也真是阔绰。”
“那也是你的布料美,城中大些的织布坊织出的布都没有你的美。哎——猪肉分一些给张婶家。”
“为什么?”
“她相公前日摔断了手,这些日子过得很是辛苦。书上有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身为一介读书人,自然是……”“知道了知道了。”白辛打断他,道:“仲生哥呢?你不是说今日去走访了城东的老先生?”
“韩老先生真是大儒,一番讨论真是令我受益匪浅,已经说好明日再前去拜访。韩老先生也说要给我一个引见名额。”
“嗯,那真好。我去溪边洗衣服,你继续看书吧。要是天暗了,蜡烛便在几案下。”
两人说过便又分开,白辛抱着用具和几件脏衣服到了小溪边。
这时候不少人正在洗衣服洗菜的,看见白辛过来,纷纷热络地围了过来。
“白辛姑娘。”“白姑娘。”
白辛也笑着和众人打招呼,随后找了除空地蹲下洗衣。
“二丫,你也不小了,看看人家白姑娘多稳重,和仲生不过成亲一个月,家务事就样样能够操持。织锦的手艺也是没的说,县太爷的大夫人二夫人都喜欢地不得了。白姑娘,据说今天你又卖了不少布是吧?”说着便转过来搭话。
“嗯,不过闲暇的时候补贴些家用,毕竟再过两个月相公就要去京城赶考了,算着能不能给他买些好的补补身子,盘缠也是要的。”
“仲生小子真是好夫妻,死了爹娘,却立刻得了这么个好媳妇,什么时候……生个娃?”又有人插话进来。
“这个……相公说,自是得了功名之后再要,就能连着孩子一起接进城里去。”
“啊啊,到时候,可不要忘了白水村呐。”继续有人插话。
“呵呵。”白辛敷衍笑笑。众人一愣,只觉美得不似人间有,又再嫉恨着那穷酸书生,而不是自家的大郎二郎。
众人又开始做各自的事情。
白辛心不在焉地搓着衣服,心里却翻了大大的白眼道:“狐狸能和人类生出小孩才奇怪了呢。”
(五)
暮仲生觉得人生最幸运的两件事就是走上了书生的道路和遇见了白辛。
前者原因不多说,个人的观念不同,和村里那些粗野的人说了也不能明白,后者的原因却是显而易见的。
先不说自己平白得了个美娇娘,更是因为这个美娇娘的能干使得家里的条件日日见好。家里的事情不用他操心,自然能专心读书,一路过了府试、院试、乡试,只等来年春天去京城会试,说不定还能挤上殿试,那可真是一步登天平步青云了。
所以当他听见一个道士敲门说“暮仲生,你家遭了妖怪啦”的时候,是怎么也不相信的。
但是那中年的道士却是笑眯眯地挤进门来,一边挤一边问:“去年早些时候,你家是不是来了一个年轻女子?”
暮仲生一愣,道士就挤了进来,摸了摸拂尘,笑了笑继续道:“这女子还聪明能惠,说要嫁你为妻?”
暮仲生好半晌才反应过来,道:“道长是说……?”
“那女子有问题。”
“什么?!白辛?!”晴天霹雳,暮仲生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全心全意信赖的人竟然会有问题。
“暮仲生,你莫不信,贫道路过此处,只见这宅子上方飘着一朵黑云,必是妖精常年所居之处,然而黑云却是带着金红之色,怕是这妖精道行不浅,快飞升了。才来得此处一探。”
暮仲生稍稍恢复了神色,随即道:“道长怕是误会了,我与我家娘子自幼相识,虽说重聚不久,但是她从未有过害我之心。邻里也未有什么变故,怕是道长看错了。”说完就推着道长出去,心道,“子不语怪、力、乱、神,这老道定是个江湖骗子,不知哪里打听了娘子的事情,来混吃混喝的。”
道士往后退了几步,又到了门缝中,眼看就要被推出门了,连忙道:“你若是不信,我给你几道符,你贴两道在门上,你娘子只要跨过门槛定会现出真身,到时候你撕碎另一道,贫道自能赶来帮你。若是贫道眼拙看错,那也无妨不是?”
暮仲生一听有道理,一问这道士也不要几个钱,就买了三道符,招呼了一盏茶就又把人请出去了。
道士走了,暮仲生在门上贴上两道符,一道塞进袖中,心想隔壁村不还传来黄鼠狼成精作怪的传闻么拿着防身也是好的。
走了几步想回书房,却又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来。
就是院试那日,他刚刚出门到了村口,想起近来山贼的传闻便折回去想要告诉白辛让她出门防范些,结果一进屋子就看见整个屋子都已收拾好,连屋顶上的昨晚才有的破洞都已经补好。原本只是有些奇怪,这一下却细细想来,却是出了身冷汗——莫不是,妖术?
——不不不,娘子怎么会妖术呢又不是妖精。
——但是,不是妖术怎么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做了那么甚多事情呢?
——是妖精?
——不是妖精?
心中的念头百转千回,一会想到些怪异的事情,一会想到娘子的好,一会又想到刚刚的道士,暮仲生越想越着急,急得在原地团团转。
突然门就响了,他抬头一看正是白辛。
一瞬间,暮仲生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
白辛一推开门就觉得不对,脚刚刚提起来又放回了原地,冲着一头冷汗的暮仲生问道:“相公这是怎么了?站在门口?”脑中却是和天庭的星君联系了起来。
“这……这个……”暮仲生看她不进来心中更是疑惑,咽了咽口水道:“娘子……还是,先进来再说……进来再说。”
白辛笑了笑,道:“好,我这就进来。”
暮仲生看着白辛抬脚就跨了进来,眼前闪过一个白狐的影子,仔细看时却是白辛正进来,刚好后脚也进了门。
白辛进了门,暮仲生放下了心,脚一软差点瘫坐在地上。
“相公这是怎么了?一头的汗。”白辛问着,拿袖子去给他擦汗。
“有些……头晕罢了。”
白辛笑了笑,似乎刚刚瞥见门口的两道符,还伸手摸了摸,问道:“相公这是在家捉妖怪么?怎么还有这玩意?”
“哈、哈。”暮仲生干笑了两声,道:“刚刚门口路过个道士,花了几个铜钱买的,不是说隔壁村闹妖精么?”
“啊,这样是安心些。”白辛道,抬脚往屋子里走,“我给你做饭去,回来有些晚了,饿了吧?”
暮仲生回头看了看门上的两道符,放松地叹了口气,跟着进了内屋。
天庭。
司命星君叹了口气,冲着身边的人道:“天尊,劳烦了。”
身边之人抚了抚长长的胡子,道:“无妨。这小妖精倒是很有趣……反应很快。”
“这白狐天生便有灵根,五百年开智,八百年得道,碧游仙君很是看好,说等她飞升定要收入门下。”
“嗯……碧游仙君不是下界历练去了?”
“那是三百年前了,已经归位了。”
“嗯。不妨继续看看,福缘深厚,不知这凡人最后会是什么结果。”
“是。不过凡人多数对精灵持有偏见,怕是最后得知白辛身份会弃她而去。”
“凡人……愚钝。”
(六)
转眼又是半年。这一年冬,暮仲生就收拾了行李盘缠准备去京城参加会试了。而他一个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白辛自然也不得不跟着去。
原本所在的村庄离京城也不是很远,两人跋山涉水到了京城离会试的日子也还有一段时间。
找了地方安顿了下来,暮仲生这才想起来,问道:“辛儿,盘缠还有多少?”
白辛正在收拾被褥,听得他问,回答道:“所剩不多了,不过等到你考试应该还是够的。不过不能再吃些酒家饭菜了。……其实原本是够的,都怪相公你看见一个乞丐就要给几个铜钱。真是……”
暮仲生笑笑,道:“不是书上说……”
“是是是,书上说,书上说。”白辛连忙打断他。
暮仲生也不在意,收拾了他那些宝贝书,说道:“明日我要去拜访城里的几个儒生,辛儿你……”
“你去吧,我在家呆着就好,闲着就正好去城里找点活计。”白辛一边道,一边收拾出几锭碎银给他,道:“相公要去拜访京城的儒生,总要买些礼物,这些银子这几日的支度你就用着,我特意留下来了。”
“嗯。”暮仲生道,继续去收拾书了。
第二日,暮仲生吃了早饭换了身新袍子揣着碎银就出门去了。
前几日已经打听好,暮仲生一路就到了一个姓潘的老先生家里。
潘老先生是会试的考官,年轻时候在朝廷是那是雄踞一方的人物,据说还是皇亲国戚,虽然现在年纪大了只担着一个闲职,来往的人依旧不少,也有许多是暮仲生这样的年轻子弟,看门口的人进进出出就知道潘老先生声明不菲。
站在潘家门口,暮仲生提着两串腊肠站在门口感叹:“真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潘老先生真是……”唧唧歪歪唧唧歪歪。
感叹完了,上前问门,有人去通报了,很快就请人进去。
和其他几个考生一起见了潘老先生,老先生还留这几个年轻小子吃了顿午饭,几人告辞的时候对暮仲生赞不绝口。
几个人出了门,暮仲生刚要告辞却被人拉住了。
拉住他的人叫“马学斗”,是京城里一个大官的三儿子,拉着暮仲生道:“暮兄怎么能就这么走了呢?何不和几位兄台一起找间茶楼坐坐,谈谈诗词,说说论赋。潘老先生对暮兄赞不绝口,想必这次必能金榜题名,莫不是瞧不起我们?若不嫌弃,在下做个东,如何?”
原本暮仲生看这几人都是纨绔子弟心中颇有不屑,但是人家都把场面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怎么都不能推脱,于是便应了,几人去了附近一家酒楼。
说是谈论诗词,说着说着几个公子哥就说起京城怡红院里最红的姑娘来了。
暮仲生哪里见过这种事情,一个下午如坐针毡,到了傍晚好不容易脱身出了酒楼。
二楼马学斗几人还坐着,看着街上的暮仲生的身影冷冷一笑道:“就这种人还想上榜?真不知道潘老先生是怎么想的。”
“就是就是,穷酸得要死,刚刚我们说箫音儿那会儿看见了么?这小子概不会还没摸过女人吧!”
“三少莫气,这种人自然是您一个手指就能摁死,潘老先生欣赏他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算上了官场还不是您说了算?”
(七)
之后的日子这些少爷也常常叫暮仲生出门去吃喝,暮仲生多少有察觉他们的有意羞辱,却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直默默忍着。
这天晚上几个人又来敲门,暮仲生刚好出去打酱油了,白辛只当是暮仲生回来了,稍许挽了挽头发就去开门了。
一开门就看时几个不认识的人,贼眉鼠眼的,身上的衣服打扮倒是很考究。仔细想了想才道是谁,远远见过暮仲生这呆子和他们出去吃喝过。
马学斗几人也没料到开门的是这么个娇滴滴的美妞,愣了愣,一时没反应过来。
白辛道:“相公出去打酱油了,屋内只有我一介女流,不方便招待几位进来。还是劳烦几位公子在门口等等。”说着就要关门。
可是门没关上,一只手伸了进来。
“嫂嫂,这哪有开了门不待客的道理——”
马学斗看到白辛的第一眼就起了淫念,想了想,道暮仲生这个穷酸就算知道自己的老婆给人占便宜了也不敢有什么动作,胆子就大起来,一只手伸过去就往白辛的袖子里摸。
白辛反应快,人一闪就躲开了,耐着性子道:“公子还请自重。”
马学斗被躲开了,心中立刻就升起了火,道:“本少爷看的上你是你们家的福分,就暮仲生那个穷酸你就不要指望了,不如跟着少爷我吃香喝辣,保证你乐不思蜀。”
白辛火大,刚要扔个法术过去就又顾忌起自己现在的身份来,手又想收回来,不料马学斗几人却是反应快了,边上伸出一只手就抓住了她,一拽就拽出了屋子。
白辛差点没摔倒,心头一恼,正要施展法术,就听得边上一声碎响,然后就有声音传来:“放开我娘子——!!”
当然最后还是暮仲生被几人一顿胖揍,不过好在动静大了周围就不少人聚拢过来,马学斗几人也不想闹大,看着地上的暮仲生啐了一口,怨毒地看了看白辛,带头就走了。
白辛表面上哭的梨花带雨,心里却把几个人都骂了一顿,最后看着暮仲生咬牙切齿:本小姐还当这穷酸过了一年多好了,结果还是这么死脑筋,现在还要我照顾他,简直添乱!
过了几日,传来传闻,说马学斗几人的家里都出了变故,说是得罪了潘老先生。
原来不知道怎么一闹,调戏别人妻子还打人的事情传到了潘老先生的耳朵里。潘老先生一面是嫉恶如仇,一面是惜才如命,自然是生大气了,调用了手下的力量两天就把人家给教训了。
暮仲生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脸上的青青紫紫刚刚退下一些,心中却是安定了。
暮仲生到底是寒窗苦读二十年,当朝又是清明的盛世,会试竟然是以会元的身份通过了。再加上潘老先生对他赞赏有加,暮仲生的家门也开始人来人往了。
暮仲生是如鱼得水了,白辛却是苦了。现在家中人来人往,她只得天天闷在房间里看窗外的树枝,看着看着就叹气。这么闷着的生活实在不适合性子活泼好动的她。
过了几日,她摸出了暮仲生回内屋的习惯,就趁着他人不在,变回狐狸从窗户爬出去玩了。只在殿试前一日那天进宫溜达了一圈。
到是殿试的日子,暮仲生特意换了身新衣,惴惴不安地去面圣了。
考的是时策,正是暮仲生不擅长的地方,心里一下就紧张了起来,连握笔的手都在哆嗦,不过看着看着就发现了不对。昨日在门口捡到一卷书,讲的正是题目上的事,那时他还不知道题目,只是看了一遍,书中讲的非常深刻,还引发了自己许多的感慨。
想到这事,暮仲生又开始抖了,这次不是紧张,是兴奋。
真是天助!
第二日阅卷,第三日放榜。
“……暮卿一案《长安策》,左取右抽,字字珠玑,朕读来如柳暗花明,醍醐灌顶。昔又闻暮卿洁身自好,……实乃我朝幸事,特此赐贡士暮仲生鼎元,…………,三甲同进士及第出身,……”
寒窗苦读日,深夜灯明。
金榜题名时,高鹏满座。
暮仲生家中更是车马不绝,连当朝几位大员家中人都有前来,毕竟按照当今圣上惜才如命的性子,写了一案《长安策》的状元从此自是平步青云、飞黄腾达,就算将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连民间都传起了歌谣:“暮童生、暮监生,唱《鹿鸣》、跳魁星,参礼闱、题金榜。……”
而后世本朝第一大世家暮家的历史也从这首歌谣里开始了。
(八)
几年之后的中秋,圣上在宫中摆下酒宴,朝中臣子一律参与,暮仲生也在其列。
正和身边的人说着闲话,却听圣上道:“暮卿。”
连忙收神行李:“微臣在。”
“暮卿今年有25了吧?”
“回陛下,微臣今年二十有六了。”
“哦,那也老大不小了,怎么没见你有子嗣?”
“这个……回陛下,内人……身体贫弱,恐怕不能……”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朕便帮你再指一门婚事吧,如何?”
“……”
“……”
“谢陛下。”
“嗯,长乐郡主今年也老大不小了,天天赖在姨母那里,和暮卿倒也般配。就指给暮卿吧。”
“谢主隆恩。”
原本也就几句话的事情,一干臣子却都是懂了——长乐郡主是陛下的侄女,晚辈中陛下最疼爱的一个,看样子暮仲生是注定要被圣上收为心腹了。
于是好好的一个赏月宴在暮仲生看来却变成了贺宴了。
然而——
白辛。
他自然不是什么薄情寡义的人,能走到今天这步,自身的努力不少,但是白辛在他最苦难的时候也不离不弃,一路相濡以沫,在暮仲生心中自是视她为最重要的人,可若是郡主进门,总不能让郡主做偏房。换句话说,只能委屈白辛。
晚上回到府中,和白辛一说。
白辛听时正剪着床边烛花,手微微一顿又继续,却没什么其他反应,放下了剪子,淡淡道:“郡主进门自然是不能做小的,我委屈一些也是应该的。”
原本暮仲生得知白辛如此懂事自然应该放下心了,却不知道为何心中却是有些失落。
但是后来圣旨下来了,就要准备郡主进门的大小事宜,心中的失落也就放在一边了。
长乐郡主进门那日,白辛趁人没注意变回狐狸,赶去了太乙山,见了司命星君。
司命星君看了看命盘却道:“还有三年,三年后暮仲生坐上宰相的位子便算是报恩结束了。”
白辛摸了他一串葡萄,一边吃一边道:“还有三年?”
“若是等不及,一年后等到暮仲生孩子出世,你也可以走。”
“呜,好酸。土折星君那里弄来的吧?他就喜欢吃这样的。——说起来,这有什么差别?”
“对你没什么影响,对暮仲生有些影响罢了。”
“怎么说?”
“自从孩子出世,三年中,他越发冷落你,最后你走了,他也只当是甩掉了一个包袱。若是一年,他……哎。”
“他怎么?”
司命星君看着土折送来的几串葡萄被她一小妖精吃掉大半,不语。
白辛摸了他桌布擦擦手,道:“哎,无关紧要,他怎么都和我无关,区区一介凡人。”
“你该回去了。”
“我才来了半个时辰都没有呢,这就赶我回去?”
“尘世已经过了一夜了,该有人来找你了。”
“知道了,这就回去,这葡萄回头让土折星君给我些。”
“好。”
白辛问完想要问的事情便回了暮仲生的府上。
而一切如司命星君所说,一年后入秋那天郡主给暮仲生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儿子。
还没飞升的妖怪是不能碰新生的孩子的,否则孩子沾了妖气一辈子都会被鬼怪缠着。暮仲生抱着孩子让白辛抱抱,白辛却是躲得三丈远。暮仲生只是笑笑,也不多问。
还躺在床上的长乐郡主嘴上不说,心里却是有些不舒服。
原本宫廷出身的女子就视夫君的宠爱为最重要的东西,暮仲生对这个平民出身又没有生孩子的却比自己还美丽的女子如此溺爱,对于长乐郡主来说无疑是个危险的信号。
于是,心里就盘算开了。
只是过了几日的清晨,暮仲生上朝回来,却见一干仆人都战战兢兢地站在庭院中,长乐郡主抱着孩子坐在一边,似乎刚刚发过火,胸口还在起伏。
“这是怎么了?”
“相公……姐姐她……”
“白辛怎么了?”
“姐姐她……!”
幕仲生从长乐郡主颤抖的手中接过那信纸。
“
昔有白长坡,
坡下百丈庙。
庙中轻鸣鸣,
白狐病中音。
书生庙中宿,
天明携狐去。
灵宠同风兮,
雨雪一处栖。
白狐不复吟,
舍人林中去。
五百年雪烬,
问仙不问情。
历尽诸难劫,
唯欠一次命。
此番人间来,
恩尽天上去。
天狐白辛
”
(九)
很多年以后,暮家已经是当朝的第一大世家,暮仲生也膝下儿女成群。
有个曾孙爬在他腿上缠着要他说鬼怪的故事。
暮仲生摸了摸孩子的脑袋,说:“那就说一段白狐报恩的故事吧。”
再很多很多年以后碧游星君问座下的白狐:
凡人常常说有白狐报恩而仙凡相恋的故事,怎么你报恩的时候就没有动了凡心?
白辛吃着新送来的葡萄,笑了笑,没有回答。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