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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剑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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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岁的黎青像往常一样,提着从四品的将军宝刀,在城楼上巡视了一圈,顺便踢了踢一名靠在残破城垛上,累得快睡过去的士兵。
“起来!滚一边去!别靠着城垛睡!到时候敌人夜袭,一箭就射掉你半个脑袋!”
他一边骂着,一边又看了看城外苍茫的夜色和敌帐处传来的星点灯光,皱起了眉头。
望城,是一座小城,地处集藏草原到燕怀关的路上,东北是奉城,西南为凌城,三座城池沿着集藏草原一线排开,而在奉城、望城、凌城一线之后,便是燕怀关,过了燕怀关,便进入了燕州州府——燕州城。
同两侧的奉城、凌城相比,望城并不是一座起眼的城池,也并非扼守交通要道,一般来往于东胡和大祁的行商都会经奉城,绕过望城,至凌城,再通过凌城入关。历来行兵交战,一般也并不会取望城入燕怀,容易被沿线兵哨发现不说,还会招致奉、凌二城重兵夹击,从奉-望-凌一线到达燕怀关的狭长平原一带,就是夹击的最佳战场。
所以望城往往无需重兵把守,得享守望相助之利,在历来的战事当中,也往往能保全自身,已经有很多年,没有经历过战火了。
这也是他领着被打散后剩余的燕州兵,败退望城的原因。
五万燕州铁甲,一场仗下来,昏天黑地,就少了三万,剩下的两万人马,一路折损,也就剩下个一万七八。停望城,是希望能借这不引人注意的小城暂时休整一下,再听燕王那边如何调遣。
但奇怪的是,没过五日,望城前方竟出现了一支东胡的军队,第二日便开始攻城,哪怕他绞尽脑汁,到第五日,燕州兵便又折损了三四千。但更奇怪的是,第五日开始,攻城便停止了,他派了斥候出去,却探得这攻城敌军的后方,似乎正在不断增兵。
黎青觉得,此时的望城,如同一叶小舟,而面前是不知来自于何处,陡然升高,挟裹万千威势的惊天巨浪。这一个浪头下来,整个望城便会“啪”的一声,被砸个粉碎。
而望城背后,便是燕怀关。
燕州兵散,而云、乾两州士兵正在两翼作战,战况并不理想,此时的燕怀关,根本组织不了像样的防御。
而三州援兵,却停在距离燕州百里之外的遥城,不受燕王调度,根本不知他们如何行动。
目前的希望,就是奉城和凌城能够及时收到他送去的消息,派兵驰援。但目前大兵压境,自从防线溃败之后,各城基本各自为战,消息隔绝,他并不清楚守城将领如何打算。
也算戎马半生,现在看来,望城,可能就是他的葬身之处了。
他倒无所谓,已经活了半辈子,可是他手下的那些兄弟,那些兵,还年轻啊。有的还等着娶媳妇抱儿子呢。
他娘的,怎么就突然打起仗来了呢?
黎青有点愁。但是看了看周围已经累得歪七倒八的士兵,忍了忍,把想要狠狠挠头的手放了回去。
虽然不知道哪天就死了吧,但是如果因为军心不稳,闹个哗变什么的,大家现在就可以抱团去死了。
想了想,黎青又巡查了一遍哨兵岗位,叮嘱了几句,便要下楼,再去看看城中驻兵处。
黎青一边走下城楼,一边从摸出随身携带的一个小袋子来。
当了半辈子的兵,和一帮糙汉子裹在一起,学会了抽烟。每当烦闷劳顿的时候,抽上一口,也能缓缓。所以出征在外,他随身都带着一个泥金色小包,里面装着烟草。
可惜,抽烟的家伙什在军队被打散时给丢了,他只好生嚼。
当他摸出烟草,正要往嘴里放时,一个小兵,耷拉着半幅盔甲,正快步向城楼上冲去,正好就撞在他身上。
烟草掉了一地。
“嘿你个小兔崽子!慌什么慌!”黎青一把抓住这个小兵,提溜到一旁站好,可惜了一下被浪费的烟草,才气不打一出来地瞪了一眼小兵,“站好!”
“将军!凌城!凌城……” 那小兵认出来领兵的将领,连礼都来不及行,拼命要把得来的军情告知对方。
“凌城?凌城怎么了?他们要发兵望城吗?”黎青的眼睛亮了,一把抓住了小兵的胳膊。
“凌城此刻,发不了兵。”
夜色中,一个声音缓缓响起。
“奉城,想必也正自顾不暇。”
黎青一惊,向声音出处望去——几层台阶的下方,城门投过来的阴影处,静静站着一个人,裹着厚厚的斗篷,脸隐在兜帽里,只露出一截雪白的下巴。
北燕的初春,还是很冷,风特别的大,那斗篷尽管厚,也被风卷得厉害。
但是那人,却如同一棵青松般,身姿挺拔地,站在那里,不为所动。
“你是谁?!”黎青一把扔开小兵,拔出了手中的佩刀。
非常时刻,任何陌生人的出现都十分可疑。
而战场上,任何可疑之处都会酿成巨祸。
来人却似乎并不害怕,反而朝着他的剑又走了两步,来到一座火把下,然后取下了兜帽。
一张冰雪般的容颜出现在他眼前。
眉带远山,眼含长夜。
一缕星光,仿佛自万水千山而来。
黎青恍惚了一下。
他突然想起那个春日的午后,白衣的年轻将军从马上下来,摘下银盔,微微一笑,便如春水破冰。然后,他执起一双纤长的手,那双手如白玉一般,在阳光下竟有些透明。那手的主人带着冰绡做的帷帽,她有雪白的下巴,和嫣红的嘴唇,望向将军时,勾起轻轻浅浅温柔的笑意,即便隔着冰绡,也仿佛能看见她眼里如星光般盛满的爱意。
那一日,锦城开满了桃花,微风拂过时,如同下了一场雨。
神仙眷侣。
那时候,他站在马旁,抱着将军的剑,觉得心里充满了一种叫做圆满的喜悦情绪。
“你……你是……”黎青的刀有些颤抖,喉头哽了哽。
那人越走越近,然后取下背上的剑,呈到他面前。
二尺五长,厚革裹身,如果拔出剑身,必然纹如列星,光若霜雪。
他心中一痛,眼睛便热了。
“青叔,你可还认得这柄剑?”
黎青的身体突然微不可见地颤抖起来。
怎么会不认识,他做将军的亲卫,为将军整整抱过五年的剑。这柄剑,随着将军出生入死,从未离开过将军近身,如今出现在这里,他更明白意味着什么。
明氏,恐怕已经烟消云散。
然后,他将目光从这柄剑身上,再次移向来人。北地朔风正烈,刮得她身上的斗篷和棉衣猎猎乱舞,千里奔波,行色匆匆,她的发髻有些散乱,但是却一点都不显狼狈,她站在那里,眼里噙着淡淡的笑,如同塞外冰山上飞奔而下的溪流。
“青叔,是我。明钊之女,明夜。”
明钊,字行远,明氏家主,也是将军的名讳。
“哐当”一声,黎青的剑掉落在地。
“大姑娘……”他仿佛老了十岁,至红着眼眶,伸出手,抓住了明夜,单膝跪在了她面前。
黎青对早已吓傻在一旁的小兵一番威逼利诱以后,便带着明夜回到了他的住处。
说是住处,其实也就是望城的县衙。因望城本来就是个小城,因此这县衙也并不很气派。大祁同东高联军开战以后,望城的人能跑就都跑了,黎青带兵退居此处以后,便直接征用,完全不用商量。
黎青把明夜带到主屋,便翻箱倒柜找出来最好的两个杯子,有一个还缺了个口,还有一小包茶叶,说是茶叶,其实边寒苦地,喝不上啥好茶,望城又没有油水,也就是些比粗叶埂子好点的茶末子。想泡茶,又没有水,站在庭院里喊传令兵来烧了锅开水,才泡得了一壶茶,用没缺口的杯子装了,端给明夜。
“赶上时候不好,前两天都是在城楼上睡的,家里没收拾,大姑娘您就将就喝点吧。”黎青有点不好意思,快五十的人,面对昔日旧主的血脉,有点不知所措。
当年他随转兵令调走的时候,这孩子还是两三岁的雪团子呢。谁曾想,就已经这么大了啊。
挺像将军的。
想到将军,黎青眼眶就又有些红了。
一双手扶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扶到一旁椅子上坐好,一杯暖茶递到了他手里。
“这里很好,青叔。”明夜站在一旁,微微笑着看他,“比这更糟的我都受过,这已经很好。”
黎青握着热茶,叹了口气。
从夔州到燕州,再到望城,路程不知几千里,这兵荒马乱,她一个女孩儿,昔日里金尊玉贵的,必定千难万险。
“大姑娘,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燕州其实并不是黎青第一站换防之地,当年离开夔州,他曾经调雍州,并州,兖州,换过五六处营房,受过一次重伤,然后调燕州。换防文书庞杂,就算他是武将,如果不经过兵部,很难查到他最终去向。
换句话说,大祁的军队就像沙海,而他充其量就是大颗一点的沙子,要找还是很难的。
“太朔四年,您承转兵令离夔州,入雍州大营,三年,换并州,再三年换兖州,在兖州第五年,落马受伤,伤愈入燕州营。”明夜越过黎青,缓缓行至门口,抬头望着黑沉沉的天空,今夜无月,只隐约可见几颗星子。
“这一切,父亲都知道。他有厚厚一个书簿,里面记录着承转兵令出夔州六品以上武将的转徙痕迹。”
太朔三年,宣帝为防止地方武将作答,以流动练兵为由,颁布转兵令,三品以下武将及普通兵士,无固定屯所,以三年到五年时间为期,重新打散,在各地轮防。
而父亲为了表明忠心,甚至连最近身的亲卫营都重新打散,编入夔州军队,再随转兵令,迁往各地。
但所谓忠心与否,从来都不在于你做了什么,而在于上位者如何去想。
父亲手下的亲卫,散出去以后,大多在转徙过程中,磋磨至死,只有少数躲过劫难,却停在四品一下,无法更近一步,直到老死。
这一切,在那本簿子上,记得清清楚楚,也成了父亲的心病。
明夜微微垂下眼,手指停在晴照上,轻轻抚了抚。
“青叔,在所有亲卫中,你跟着父亲时间最长,我小时候,你还教过我握剑。”
“父亲在最后的那段时间里,曾派人多次打听你的消息。他告诉我,如果有事,就到燕州来寻你。”
黎青闻言,心中巨震。
他十三岁便入夔州军,十七岁入选夔州明氏亲卫,随将军在西南征战攻伐。将军救过他三次,有一次他都已经没救了,将军硬是把他从死人堆里扛出来,从阎王手里把他抢了回来。
那一次,他回家省亲,老母亲连眼睛都看不见,听他讲完,长久没有讲话,最后叹了口气,说道,我这个儿子,就算是死在外面了。
活命之恩,当以性命相报。
将军对身边人看得重,当初连亲卫营都要打散,可知被掣肘得如何厉害。
如今明氏覆灭,将军殒身,而亲卫营的兄弟四散,生死不明,这托孤遗命,便是对他,对一个行伍中人来说,最大的信任和责任。
更何况,这是家主的遗孤,最后的一滴血脉。
没有将军,黎青早已是乱坟岗上孤魂一个。
他闭上眼,脑门上的青筋因为用力,跳了跳,随即立马起身,抓起手上的剑,拽过明夜便要往外走。
“走!如今望城危在旦夕,你不能留在这里!”
“今日我黎青拼了性命,也要把你送出去!”
明夜却没有动。她扶住黎青的胳膊,按住了他的剑。
“我来,就是为了这一场战争。”
她看着他,目光坚毅,眼中似有星光,灼灼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