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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树下残红乱纷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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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风雨作大,吹乱了院外一树桃花,散了满地残红.
一白衣男子于树下执笔临摹,黑墨跳跃纸上,男子墨发披散,只留给人一个温柔闲适的背影.
距离那树不远的木屋门口,有人倚门注目这一画面,他一身绀紫,墨发随意挽起,反而增添几分不经意的艳色.
淡紫色的眸子里,映着那白衣背影.有淡淡眷恋,也有几分痛色,更多的却是不加掩饰的炙热.
“慕舟,你是不是又在偷看我”
白衣男子在满树落花下回身,嘴角带着清浅笑意,没有焦距的眸子漆黑如点墨.
被唤作慕舟的男子稍一闪神,飞快眨了下酸涩的双眸.不言不语向白衣男子走去.
为他挽起被点墨沾染的衣袖,为他研磨墨汁.
做着完全和他自身气质不符的事情。
就像是骄傲惯了的凤凰,却低眉为心上之人温顺舒展华丽尾羽.
白衣男子侧头向发出窸窣声响的地方,
笑道:“我目不能视物,你不能言语,我多说点话与你听,你多看些美景当与我.哪日不定你练成了千里眼,我成了话唠精!”
‘慕舟'手下动作稍顿,抬眼看那深沉如永夜的双眸,即便知道那眼眸即使复明,也不会映出自己分毫.可还是会有,眼前这个人只对着他微笑的错觉.
“此番日复一日,可有百年了”白衣男子走近桃树,抚摸着树干上记日子的刻痕.
“与一瞎子相伴已过两百年…慕舟你可感到可惜 ”
‘慕舟'执起白衣男子的左手,指尖轻划,落在他掌心:“闲云野鹤村落间,远离纷扰.求之不得.”
一如‘慕舟'深深熟悉着他掌心的纹路,白衣男子也记着他指尖的温度.
“等我眼睛好了,一定将你描摹无虞.”那人这么笑着说,明朗的眉间却轻蹙又道:“你别瞧我瞎了,这些年来,我一刻也没忘记过你的模样.”
他呼吸一滞,继续写道:“我去温壶酒.”
离去的脚步声踉跄,白衣男子侧耳皱眉.
他掐了个法术温热酒壶,凝视着窗外的白色背影,露出与美艳面容完全不符的,悲哀至极的苦笑.
凄艳非常.
他划破胸膛,一滴鲜红温热的心尖血滑落到酒壶中,慢慢融在琼浆中.
两百年前,甚至更久之前,在他入了轮回去齐魂魄,一世一世轮回之际.
绛浟费尽心力寻找他每世的转世,看他由一开始魂魄不齐神智缺失,只能靠他护周全,到慢慢凑齐三魂七魄,娶妻生子功成名就.
已数不清他轮回了多少世.
这世他已按命定之路染上仙缘,只差一劫便可重回天界.
哪知是情劫.
绛浟看着他爱上名为慕舟的男子,为其失去双眼,又惨遭抛弃.
本以为这样就结束了,最难熬的熬过就好了,可谁想这位难伺候的帝座再次重生后双眼仍是失明,记忆也不全.
记得的只有那个薄幸男子.
绛浟寻得一方,日日以修行过千年之物的心尖血养护能修补仙魄.
便干脆扮作慕舟,因为声音不相似,借口哑巴.以护他左右.
这便是这两百年的开端.
绛浟以为自己已习惯装作无言才能陪在他身边,习惯了自己被他叫成慕舟,也习惯了接受他对慕舟是如何深情,以及看着他时,总产生真的会相守生生世世的错觉.
只是忘了梦终究是要醒的.
梦得多真实,醒来后就有多疼.
最后一滴血饮罢,尘归尘土归土.
仙身已成.
他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他.
而他,该当谢幕.
一树桃花下,白衣男子仍执笔作画,只不过画的是一个人的轮廓.
他曾偷偷用手指铭记过'慕舟'的五官,虽然和记忆中有些出入,他本人却没有太在意.
一壶热酒不知何时立于他手边,只不过,温酒之人早静静抽身远去.
带走一地落花.
上古战神天极冥衿帝座归位.
这一消息可造成天上乃至六界议论纷纷.
且说这位帝座,是在上古之战中封印了魔神的人物.战功仅次于上古传说的东皇太一天神.
是为战神.
可惜仙元遭损,大战之后便修补仙元不知去向.
在此之前上古之神所存仅剩一位东井涟辛上仙,和青丘九尾一族.
战神归来天界各仙家各打各算盘,妖界和魔界此厢消停了大半,这两界可没少吃战神给的苦头.
自幸存的老牌妖魔相传,那冥衿帝座,一身白衣从不染血,笑得清风拂面般直入心扉.
散发着全然善类的气息.
若被那笑容迷眼,一不留神命就没了.
整个一笑面修罗.
让妖魔们闻风丧胆的这位,正赖洋洋倚在玉榻上执卷消遣.
他躺得倒是自在,不端庄肃穆也不过于随意.仍身着浅金优昙婆罗暗纹的白衣,潜心阅读而垂下的黑睫弧度安静,白玉一般温润的鼻梁,微抿的薄唇表示主人正在思量.
乍一看他气质淡且静,让人觉得好亲近,可又让人心生敬畏甚至不敢看第二眼,看多了都觉得是亵渎.
“天极宫还未修葺好,此处帝座住着可还顺心”仙雾缭绕处,一道男声先传来,而后一苍衣神君踱步而至.
“这身子骨可能苦惯了,总觉着不如凡间称意. 本座让你找的那些书可带了” 说到后话冥衿才来点精神.
擎渊神君一脸您老真没救的表情:“您老人家都发话了,我哪敢不利索办事.”
冥衿咂嘴:“轮到老,本座还得尊您一声师兄.”
擎渊神君手起手落,花花绿绿的书面一排接一排,和原本冥衿手中那本相映成趣,竟都是凡尘话本.
“来告诉告诉师兄,帝座您什么时候添了这兴趣”擎渊饶有兴致地拿起一本,好巧不巧正是凡尘有名的四大奇书之一——金瓶梅.
冥衿抬眼扫了一遍话本:“有人曾在本座手心写下一段话, 本座至今未解其意,经他告知是一俗本的片段,故此找寻来打发时间.”
擎渊神君放下那本折煞他的奇书,挑眉调侃:“话中人是让帝座思之难忘的那位”
冥衿继续翻手中话本.
擎渊神君正色:“你当年仙去后,正宫北斗阳明第一贪狼星堕魔了,正是现今魔君.”
冥衿视线仍粘在话本上,听此话挑了一边眉:“造反未遂”此人先前可是个人物.
擎渊神君叹气:“还不是与水神那档子事…情劫情劫,沾了这情爱有哪个能善了”
冥衿放下话本:“师兄,我知你用意.”
他揽了襟袖,望向远处眼底茫茫:“你知我素来寡淡,于万物皆此.不然也不会名义慈悲,双手鲜血.当初封住尧蒼也不过因为职责.如今一切我都不大在意.”
擎渊神君半晌无言,复叹气:“即便你无意,可也架不住有心人惦记.”
他这师弟素来笑面冷心.平素最亲近也就是他和师父.
偏偏皮相生得无双,仙界魔界妖界均有痴迷于色相不开眼的. 比如这仙界,还有尊大佛正压在他那小庙里,闹得他日日不得安生.
他这话一说,冥衿便明白了大半:“谢师兄挡驾避难.”
擎渊神君气得摇头又叹气:“你可知这神女娘娘磨人功力多深厚对你那痴心就差把她自己变作你那模样了!”
冥衿听他提及那聒噪的神女立即头痛,端起敬语:“本座想起天帝有要事同本座商议,怠慢神君了.”
语罢一抹纯白流光闪去.
擎渊神君原地咬牙切齿.
冥衿心中端着事,不想让擎渊看出,走得有些急.不知不觉下了凡尘.
此时凡尘正值旖旎夜色,当朝盛世,点点星火布满街道,人声鼎沸.十分热闹繁华.
冥衿鬼使神差掐个诀隐了自身仙气,化作再平凡不过的样貌,踏入街道人群中.
他觉得如今凡尘的夜晚很新鲜,与千万年前他在世时,那些个光身子的群居人只会钻木头玩火的景象大不相同.
街上有的摊位挂着用红纸糊的、圆圆的、会发光的东西,依叫卖声那应该叫做灯笼.
街边楼的四角也闪映着柔韵的红光,晕得他周身也有了浅浅色泽.
他身边熙熙攘攘,有男有女结伴而行,有清脆的笑声、也有叫卖声、哭声、调侃声、还有算命声.
恍然他身处街中央,身边数不清多少过客擦肩,他茫然不知所顾.
不知这空落落之感从何而来,是源于他对人间的格格不入
还是,发觉自己身边原当是有一个人在侧的.
第一次感到了,失措.
“……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说书人说的动情,
冥衿驻足.
“借问这是何处的选段”
“风月宝鉴.终身误.”
他长睫落下掩去眸中神色,思绪缓缓划过终身误三字.
抬眸看着蓦地开满墨色天空的火树银花.多么和凡人贴合的发明,这刹那花火,也之于他们对凡人的印象.
绚烂璀璨但稍纵即逝.可至少,他们够勇气被嗔痴左右.
冥衿对于脱离轮回之前的自己已经毫无记忆,也许有,是隔了太久,或是根本不愿回想.
可是总觉得那段看不清的甚至糟糕的过往深处,分明是藏着谁.
顺着收回的视线,正巧冥衿所望之处妖气大盛.
他收敛气息眯着眼瞧.
槐树下,夜湖畔.两个男子长身玉立.一高发束冠一墨发披散.
不知何物在水中掀起不小涟漪,湖边的束冠男子扬起鸦青衣袖,为身侧之人挡去水污.
爱怜周全之意可见一斑.
他身侧的男子转头对着束冠男子说了什么,在冥衿的角度看来,只见墨发男子清艳凌冽的半张脸…和束冠男子契合一处.
冥衿皱眉挥袖,他侧过脸去的同时,墨发男子挑起一双妖媚入骨的紫眸望来.
浓重的化不开的紫,一如他身上绀紫衣袍.
厚重的妖气,压不住的煞气,令人咂舌的举动。
冥衿认出这两人是六界之中都鼎鼎有名的断袖.堕仙成妖界之主的绛浟和修罗王重枭.
那绛浟说来与他是有些因缘的,彼时冥衿还未封印魔神,逍遥自在度日.
那绛浟是凤族一脉天定的王者.
几度浴火,眼泪和心头血都是圣物.有生死人肉白骨之效.
与魔界几番小战,都是由这凤凰神君指挥,未曾败绩.一时风头无两.
天上小仙婢们的春闺梦里人两句不离这绛浟神君.
早前他在天宴上见过这小后生,担得上从容有度,不卑不亢.
只这容貌委实惹火.生得比天界有名的美人还要多几分颜色.
男子这般绝色,是祸非福也.
传闻是修罗王对其情根深种,甘为凤凰神君手下败将,直直纠缠上这九重天.
这还是他尚在仙界时.
此番大劫归来,这一个两个名声正劲的人物竟都堕了魔.不过一个为女人,一个…为男人的区别.
拘泥于那一寸温情.
冥衿满目悲悯,划过眼里.
“好看哥哥!!你到底还是回来了!!”一突然冒出的小地精大声扑向冥衿,
他微微一侧身,那地精扑了个空急得眼睛都红了:“你躲什么呀,快跟我去找漂亮姐姐,你走之后他在这日日等你!”
冥衿面上带笑:“叫哥哥怪轻浮的,换个称呼.还有本座与你当是初识.”
那地精彻底红了眼睛,一边揉一边哭:“好几个地精加在一起都比不上你一根头发的仙气,得了道就不记着姐姐的好了是吧!”
冥衿虽不知这地精在胡言乱语什么,他这一哭倒挺愁人的:“你别哭,你姐姐那么漂亮么,既然如此本座就去看看吧.”
“青伶,别胡闹.”
“漂亮姐姐你看阿…他终于回来了,可是可是…”可了半天是之后被唤作青伶的地精又开哭.
“冒犯帝君了。望帝君宽恕则个。”开口的紫衣男子声如脆玉,动听却无半点情感.
冥衿帝座看着自己刚才腹诽,现今站在他面前的两活断袖.
可见在心里非议人也是不妥的.
记着当年的凤凰神君面上总是三色傲气,神色灵动.如今这双眸却灌满尘世烟火.
他忽起了几分兴致:“漂亮姐姐”
没想到他出语调戏,身边的大炸药包突然加重煞气,绛浟一愣急忙栏下重枭.
再听青伶一口一个姐姐叫得甚响,随口来了句:“推其根本,帝君应该关注一下仙界智障儿童.”
青伶哇一声哭呛,直接拿那人华美的紫袍揩鼻涕.
重枭面色不虞.
冥衿失笑,炸药包药味儿太重,他逗趣够了挥袖作别.
他余音回荡在绛浟耳边.
淡淡四字,似是叹息感慨.
“妄与天斗.”
重枭彻底黑脸,为了不惹绛浟生气,方才他一句话也没插.
但他觉着面对自己最大的情敌…有点失了颜面:“小浟你看看你这眼光,看他一副道貌岸然天下就他看得最透的样儿!”
绛浟一想,重枭说得还真挺有道理,冥衿委实有点不着调。
“谁对他好他都不知道!!哪有爷好跟爷回去,爷给你做好吃的!"
这个倒挺中肯的.
绛浟目光划过那道隐去的白色,神情平静:“你方才用成语了.”
重枭鼻子朝天:“爷今儿晚上心情好,别说个破成语了,给你做百八十道菜都不叫事儿.”
绛浟正好饿了,想起重枭最大的优点赞同道:“恩,还是你好.”
他极少有这般认真的神情,紫眸潋滟.饿的.
重枭看着那紫眸呆了一呆又咳了一咳.
被无视久了的仙界智障儿童有些幽怨:“姐姐你居然跟炸药包调情也好,那好看…不对那负心哥哥是没有炸药包对你好!”
说完青伶又有些纠结,因在负心哥哥身边,漂亮姐姐虽然不怎么笑,好歹眼睛却是有神采的.特别好看.
重枭掌心拢起一簇火:“老子早瞅你不顺眼了,姐姐炸药包今天就炸你一炸!”
青伶遁入地里得瑟大笑:“哈哈哈我会遁地!!!傻了吧!!”
重枭冷笑在他遁入的地上放火.
绛浟嘴角一抽:“重枭,我饿.”
重枭抹鼻子一哼,拉着绛浟闪人.
绛浟不经意抚着自己的指尖,仿佛那里还有余温.实则冰冷一片.
没清醒的只剩下自己了。
方才离他这么近,却觉得隔着千沟万壑一片茫茫。
他踏于风中轻阖上双眸。
终究,算是,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