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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瞬间
      她今年八十四了,患老年痴呆已经二十余年。这二十年来她每天都在不停地遗忘,每分每秒都会忘掉一些事。比如她会要求看护人员一小时内给她几次刷牙洗脸,又或者要求不停午餐,带了三十年的养子来看她,她会疑惑地问他是谁。有时候甚至不记得自己,好多次看到镜子都被吓一跳想:咦,这丑怪的老女人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敬老院新来的护士看见她坐在摇椅上咿咿呀呀不知哼些什么很奇怪,于是问那些老员工:“她在哼什么呢?”
      别人通常不以为意地回答;“京剧段子——好像是霸王别姬吧。”
      “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么?怎么还记得霸王别姬?”问的人一脸诧异。
      当然不是什么都不记得的,她的脑中时不时还会出现一些闪烁的片段,但不能完全连接,像被强行割裂的绒布,已经变成小块小块的锯齿型,拒绝重新粘和。如果有人能用时间的摄像机把这些一晃而过的瞬间仔细组合,就会看到程玉绣这悲欢离合的一生。
      幸福画面并不多,只有两个瞬间而已。
      第一个大概是十五、六岁那年吧,她穿浅蓝色袄子,披着件紫羔小毛斗篷,远远看到那个着长衫的青年站在梅树下等着她。她慢慢走近了,听到他轻轻地说:“嗨。”她脸微微一红,不答腔,头也稍稍低了下去,但心中却是极欢喜的。
      第二个就是洞房那天了,她的红盖头被他用挑头挑起,看见一张斯文又微带醉意的脸。她还是脸一红又把头低下去,被他用指尖托起:“终于娶到你了。”她不知该说什么,脸比盖头还红,眼波四处流转瞟到别的地方,牙齿咬着柔嫩红唇,终于低低“哎”了一声。这个温和亲切的男人从此后就是她的一生一世了。
      可是他给她的痛苦片段却是太多太多。
      新婚时因为丈夫爱看她穿鲜艳颜色的衣裳,她的旗袍不是红就是绿,或者是金色的元宝领小袄,手腕上总戴着他送的聘礼,一对麻花龙凤金镯,每只足有二两重。婆婆和妯娌不屑地说:“到底是戏子出身的人,不管什么时候都不忘显露。”不止背后说,当面也决不忌讳,她悄悄去把旗袍换成了月白色,又把手镯摘下来,丈夫问起只是说太贵重了,怕丢,慢慢地他也不问了。
      是的,她只是个戏子。
      柳家老太太生辰那天二少爷请了她们的戏班子为母亲祝寿。本来轮不到她扮虞姬,她只是个小角儿,偏偏师姐在开锣前嗓子失了声,她便硬着头皮上了,结果一开腔就是个满堂红。下了台,师姐说:“玉绣啊,你出师啦,以后这班子里你是头牌了。”
      程玉绣打小就是配角,唱了十来年的丫鬟,《西厢记》里永远的娇俏红娘,忽然之间成了头牌,不过她还没来得及过头牌瘾就嫁给了柳二少。是给八台大轿抬去的,二少铁了心娶她,也不顾家里如何反对便让她做了大房。新婚那天晚上,他在她耳边悄悄低低说:“玉绣,我这世绝不负你。”
      除开丈夫这家里没人给过她好脸色,她一直忍着。到了第三年,她有喜了,婆婆一下子换了个人似的,嘘寒问暖。柳家大少爷有一妻二妾还终日在窑子里混,却始终没能混出个一男半女,婆婆早死了心,如今家里主事的二少有了后怎么叫她不欣喜异常?
      二少拥着她微笑:“我们生四个好不好?两男两女,名字我都想好了。兄弟为孟仲,姐妹为金兰,男孩就叫孟青、仲白,女孩叫金一、兰双。”
      她读书不多,认识的字也就是戏文里那几个,自然一切依他。
      怀到四个月大,日本人打了过来,举家逃难。为了把她推上拥挤的汽车,二少被人挤落,重重跌下。她也不知哪里来的蛮力,拨开众人就往车窗外跳。
      二少大惊,握住她的手:“你傻了吗?还不快走!”
      她拼命摇头:“我不走,我不走!我要同你在一起。”那个年头实在太乱,分开或许就是永别,她怎能独自离开?二少没了玉绣还是二少,玉绣没了二少却再也做不成程玉绣。
      二少感动异常,又说:“玉绣,我这生都不负你。”
      那次她没了孩子,再加上要逃难没好好保养,医生说以后都不能生了。
      她很惶恐,丈夫安慰她说:“不怕,等大哥有了,我们过继一个过来就是。”
      但是大伯那边也是始终静悄悄的。
      婆婆对她的态度一日比一日恶劣。终于有一日来找她,说了好一会子,她只是不语,自故自低头绣着一对鸳鸯交颈的枕巾。一不小心,一针狠狠扎进手指上,涌出颗圆滚滚的血珠子,也不觉得疼,心中琢磨着倒可以就着这血绣上鸳鸯的眼。
      过了一会,她终于抬起头对婆婆说:“那就给二少纳个妾吧。”
      纳妾的事很快便如火如荼地进行着,二少满面羞愧:“玉绣,我对不起你。大哥去上海找医生查了,说是鸦片和女人坏了他的身子……柳家只有我了……”
      她掩住他的嘴:“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他抱着她:“你放心,我怎样也不会负你的。”
      虽然有了承诺,她的心却依旧颤颤巍巍找不到一个落脚的地方。
      纳妾的事情突然又中途耽搁了下来。
      婆婆看中的是三小姐的同学。据说那小姐家以前也是做官的,后来虽然家境败落了却是读过洋学堂的人。柳老太逢人便说:老二瞎了眼娶个戏子做媳妇,再讨个妾总要家世清白。结果到下聘的时候对方改变了主意,想想也是,有才有貌的姑娘过来做小,上头的还是个戏子,怎生咽得下这口气?于是捎话过来说:嫁是可以的,须得做大。徐志摩都离婚了,柳二少就不能么?
      二少大怒,骂一声荒谬,拂袖而去。
      回来时被婆婆叫到祠堂跪下,水烟袋劈头盖脸地就敲了下去:“逆子,为了讨这个戏子你爹已经气死了,现在你是要我死吗?”其实谁都知道柳家老太爷缠绵病榻多年,还是她嫁过来半年后才去世的。
      二少跪在祠堂,硬生生受了打,咬着牙抵死都不从。婆婆没办法又找了族里的长辈过来轮番轰炸,二少终于开口说了句:“我总不能太对不起她……”
      玉绣听了这话,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洒了一地,总算他还是念着她的……柳家祠堂一向是她的禁地,她一直倚在门外悄悄地看,忐忑等候着自己如何被命运发落,一边看一边哭。她不是个会为花谢月凋悲鸣落泪的人,不管人家怎么看不起她都没哭过,她哭是因为心疼他。
      后来族里长辈终于走了,看见她,重重一甩袖子,哼一声:“程玉绣,二少对你可算是有情了,你可别无义!”
      她忍不住笑,大家都知道她是戏子,也都知道‘婊子无情戏子无义’的道理,这当口却又都要她的义,真是好笑。难道真要她双手奉上休书,就是存了这个义字?
      入夜,二少回房思忖一阵说:“不如我们走吧。”
      她落寞地抬头看他:“好!只是……你走得了么?”
      她或许不像其他人家里的小姐读了那么多书,但她是戏班出身,见得最多的就是人。看人须看眼,而他现在的眼里充满了犹豫和迷惘。如果他眼神坚定,她自然毫不犹豫随他去天涯海角,问题是他并不确定。这里他一辈子也放不下的包袱和责任。
      她想,说到底这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她原不该存这种心思的。她是什么?一个小小的玉绣,一个小小的戏子。戏子和婊子通常是放在一起的,何况她还只是一个没能红得起来的戏子,竟然妄想做人家的少奶奶?荒唐!早知道一开始就不要唱那出<<霸王别姬>>。是了!原来上天早已看到结局,要不然怎么会让他们在那出戏里相识。人始终是堪不破天命啊。
      “来吧,二少,”她一合掌,伸手拉起他:“让我为你再唱一出<<霸王别姬>>吧。”
      她上了妆,用鲜艳的丹砂勾勒,凄婉绝艳,又咿咿呀呀地唱:“大王……”
      嫁人这几年里,她从没唱过,怕人说闲话,不过现在她不怕了,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好怕的?
      终究还是离了婚,他三次说永不负她,也终究还是负了她,世人皆负心,永远也不要说永远。
      玉绣带着柳家给的十根大条子去了上海,这世上能投靠的人也只有师姐了。
      她要走的时候,二少悄悄托人找着她,婉转说:不如给你另典个房子,先住着,回头等风声松些……
      她不抬头,低头在炕上打点自己的细软,轻声回答:“你去回了他,我拿到那张休书就已经不再信他了。”来捎话的人讪讪地走了,玉绣停了手上的动作出了一会子神。其实也不是不想在一起,她在意的不是那个名分,可自己凭什么留下来?何必让人家好好的夫妻为了她来吵?又何必让族里其他人看笑话?她除了出身比别人低,心却不是低贱的。
      上海的师姐倒是过得光鲜,虽然有点美人迟暮但终于还是有了自己的戏班子,和上海那些有头面的人也打得火热,精得像一只雀子。玉绣来时她正汲着描金的绣花拖鞋在吊嗓子,看到师妹一脸怅然地走进来,也不问什么,接过小小的包袱就把她迎了进来。
      玉绣帮着师姐管理戏班,匆匆地两年也就这么过了。
      日本人走了,内战又开始,局势越来越不稳,有点办法的人都开始往香港跑。
      师姐把她找过去,交给她一张船票:“你终究还年轻,不像我已经老了。你去香港吧,再重新做一回人……这票我来得不易,别辜负了我的心意。”
      码头人多得不行,她拎个小箱子拼命挤,好不容易快靠近了,竟然见到柳家一家人。
      呵,原来战乱可以使高高在上的神变成地上平凡的人。二少一边护着三位女眷一边还要照顾行李,狼狈万分。柳老太竟然穿件粗糙的青棉布长袍,三小姐一头蓬松乱发随便梳了麻花辫在脑后,另外那个就是他的新妻吧?一脸黄色,憔悴不堪,手上还抱着两名婴孩。
      总算……柳家总算有后了。
      二少把人推进闸里,回头终于望见她,一时怔住,呆立不动。
      她挤到他身旁:“你们也去香港?”
      他说不出话来,点头又摇头。
      她想了想轻轻问道:“孩子叫什么名字?”
      “是对双生子,一个叫培德一个叫培华。”
      “不是该叫孟青和仲白么?”
      他低声说:“那是我和你孩子的名字,怎么能给其他人用?”
      她的泪汹涌而出,全身不停地抖:“先别说了,快上船吧。”
      他苦笑摇头:“上什么船?我只有三张票,本来想看看能不能摸进去,可是守得这么严……”
      玉绣看到已经上船的女人抱着孩子冲着他们拼命张望,尖叫不已,但是始终没过来。
      他或许听到又或许没听到,总之不回头:“也好,我一直记挂着你,又不能来寻你……就让她们去香港,我们还可以重新在一起。”
      听了这话,她心中百折千回已动了无数个念头,忽然微微一笑:“我好看还是你妻子好看?”
      二少怔怔望着她的如花笑靥,心中一窒:“你好看。”
      “那年我肯从车上跳下来寻你,你妻子今日却不肯,你说是我爱你多还是她爱你多?”她粲然一笑,竟然艳丽得不可方物:“我要你一辈子爱她也不如爱我这么多!”
      二少还在琢磨这句话,已被她猛地一手推过闸去,闸边士兵刚要阻拦,她一手扬起船票放到士兵手中:“他的票在这里。”
      二少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玉绣……”
      玉绣头也不回,转身就走,心底里却绽开一朵小小的胜利微笑。他就算留下来和她在一起,心中念念挂挂的也是他的妻儿老母,总不会开心,他如果不开心,她又怎能开心?倒不如让他走,他真正爱的是她,也知道这世上最爱他的人是她,让他怀念她一辈子,失去的总是最好的。他的妻子倒不重要了,让她去尝尝丈夫心里只有别的女人的滋味吧。她程玉绣,这一辈子也要坏这么一次!
      慢慢走在回去的路上,她想,一生也就是这样了,痛苦无穷无尽,沉甸甸地像张披风,牢牢趴在身上甩也甩不脱。幸福却只有两个瞬间,一个是与他初识的那天一个是与他新婚的那天。她伸出两手,手掌平摊又合拢,好像抓住了什么。是了,她在抓住自己的幸福,一手一个,从此以后所有的幸福就在手中了。
      忽忽一生,也就这么过了……

      玉绣终于85岁生日,她的养子为她立了个小小的墓碑,过了两年,他发了一点财,把墓地修葺了一番。隔几天他又带了工匠去墓园,准备再加几棵松柏,却看到一个年轻女子一动不动伫立在墓前端详着玉绣生前的照片,似乎是逗留很久了。
      他有些迟疑地打了个招呼,问:“你是?”
      那清秀女子忙说:“哦,我认错了。”然后转身离开。
      玉绣养子耸耸肩,催促工匠开始干活,认错了,当然是认错了,程玉绣这辈子哪里有什么亲戚朋友。
      那离开的女子一边小心翼翼地走在山路上,一边嗤笑:“原来让祖父祖母吵了一辈子的女人竟然这么老丑,亏得祖父临终还要留给她遗产,谢天谢地医院出示了他神志不清楚的证明,否则岂不是亏大了?真是上帝保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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