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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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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早,百里翃甫一醒来便听见院子里有熟悉嗓音哼着一曲小调,似是疏勒传来的惜惜盐。他卧在床褥间静静听了一阵,才缓缓起身穿衣。
收拾停当出了柴房,果然谢栖迟正在院子中间拾掇邻近猎户送来的两只野鸭。他一面仔细拔毛,一面冲百里翃笑嘻嘻吹了个口哨充做招呼。百里翃先未应他,举首眺望,高墙房舍围出的一方天穹碧琉璃似的纯净安详,仿若昨晚的疾风骤雨不曾存在。
谢栖迟笑道:“难得你比我起来晚,喏,早饭在屋檐下头那桌子上晾着,先吃了再忙活计。”
百里翃端起木桌上的粗瓷海碗,光白透亮的馎饦浸在泛着油花的汤水里,上头撒满碧绿葱末,碗边堆了几脔香气四溢的鸭肉。他亦不客气,端起碗来就着竹箸大口取食,面片吃完又把鲜美汤水喝得一滴不剩。周边粮食稀缺,这般的饭菜几乎可算盛宴,自是谢栖迟从那些狼牙兵手里讨巧捞来的好处之一。
“倒是麻烦你一直照拂了,”百里翃道:“可惜我厨艺不精,倒帮不上忙。”
谢栖迟嘻嘻道:“还好,你不麻烦,吃的不太多,口味也不挑,倒挺好养活。”
百里翃嗤地笑出一声,“怎觉得你这不像是说人呢?”
他转而搁下碗,蓦然问道:“晚上睡得好吗?”
谢栖迟似乎不甚在意地答道:“啊,还行,怎么问这个?”
“风声雷声有些骇人,你久居之地怕少有这等光景,我担心会惊扰你的休息。”
谢栖迟哈哈两声,利索一刀将一只野鸭开了膛,探进去取出可吃的肝胗来,“又不是光屁股小孩,这点动静就吓到。大漠沙暴和草原雷雨的时候,不比那样子差多少,早就习惯了,昨晚倒睡得满沉的。”
百里翃微微一笑,再不发问。
清早尚且凉爽,他在井台边洗漱过后,又开始提水劈柴。干活间歇不时暗地凝注谢栖迟,对于这个人,他忽然有些看不透。前一刻觉得尚有些幼稚,后一刻却兀然深沉,究竟藏着怎样的底细,大约还得花点时间揣度。
十来天过去,气候一直闷热,晚间总会落一场或大或小的雷雨。那日店铺内忙碌过后,谢栖迟又早早归房,百里翃笑道:“怎么和一个老人家似的,这样早的功夫就睡了?”
谢栖迟一手拉开薄木板拼出的门扉,口中打个呵欠,“累啊,再说看这天,估计又要下雨了,凉快了还是早些睡吧。”
百里翃应一声,直进了隔壁柴房,谢栖迟却只拉着门,别有深意望了望合上的房门,这才将足步迈过木槛。
他只脱了外衣坐在简陋的木榻边,聆听窗外渐起渐重的雨声,偶尔一道炸雷从头顶滚过,几乎震得耳中也嗡嗡作响。谢栖迟俯下身,手臂径直往床底伸去,就在床头下方的墙面上有两三匹松动的砖块,里面夹层里藏着必须的东西。
他快速换上另一套衣衫,小窗刚推开一丝缝隙,豆大雨滴便在狂风的驱使下闯入屋内,泥地上接连敲出一块块微凹湿迹。随后探出窗外的身子被淋沥密雨浇了个精透,谢栖迟并不在意,唯有谨慎注意不要激出任何怪异的响动。他出屋后还留意了一墙之隔的柴房,暂且没有其他动静。这才松了口气,收紧背负双刀,一个纵身跃入了绵密雨幕里。
往日夜间的风雨镇里自然有狼牙军巡视,不过如此激烈的暴雨下,肯在屋外走动的没剩几个。岗哨上照明的火把油灯给吹灭泰半,谢栖迟一面留意着石街上为数不多的警卫,一面仔细辨认路径,闪电照亮夜空时隐蔽障碍物后,消失时又复行动。身着夜行衣的他如一头山野中的黑豹,精悍,敏捷,并且躯体时刻紧绷。
到了终点,他翻过低矮的篱笆与柴垛,摸进这家后屋,薄板上三急两缓地扣了扣,里面顿时传来一阵悉嗦响动。旋即低哑地嘎吱一声,门敞开一条小缝,谢栖迟压住嗓音,“肖郎中,是我。”
门又滑开一点,谢栖迟趁机闪了进去,迎接他的一团幽微晕黄的光亮,光亮后那人也低低道:“最近有什么状况?”
谢栖迟擦了一把脸,甩下一串水珠,他略略蹙眉,“我暂且还好,冷师兄那里如何?”
那人声音稍显苍老疲惫,“里面的百姓一时无虞,就是地方太阴湿,年纪大的有些个闹病了。你可否设法寻些药材,我改日送出去?”
谢栖迟顿首,“虽然难些,我尽力就是。山洞里那边估计存粮不多,我打听到近期周边几个州府调拨了粮米送来,大多是供应洛阳周边的安军,都会路过风雨镇附近。设法让冷师兄召集同门劫下一些,我看足够熬过这几个月,多的还能送给其他营地。”
那人放下灯,“路径什么的,你得知道更加详细。否则教内出手之后,狼牙军追查起来,周边的百姓反而遭殃了。”
“我知道,别说风雨镇,济世弟子所在之地都在暗中救助当地百姓。假使没有帮上忙,反而害了他们,岂不是让之前善举白白耗费?对教中东归之计可没有助益。”
那肖郎中点头,从怀里摸索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张,“这是当年教难后流落在外的一些兄弟名姓,我担心放自己这里不妥,改日……”
雨声里蓦地传来一个异样的杂音,好像是风吹断的枝条落入院里。然而谢栖迟却倏然扭头看向门边,举手示意对面的人暂且不要说话,旋即无声无息转身。他蹑足靠近,一手握住背后弯刀刀柄,肖郎中则会意将油灯移开免得人影映在窗棂上。谢栖迟手微微扣在门上,静默半刻,霎时拉开,同一刻兵刃倏地劈向立在门外的一个黑影。
可是招式发出瞬间,谢栖迟面上却显现出难以名状的惊愕。他手腕一翻,锋刃擦过对方身侧,劈进了泥土里。
百里翃一身水迹淋漓,碎发胡乱贴附脸侧,但那双眼眸灿若寒星。他扫一眼室内境况,淡淡道:“很意外吗?”
谢栖迟阴沉着脸,百里翃绕开他迈入室内,看看那五十上下花白胡须的男子,缓然道:“肖白居,肖郎中,未曾料到你也是明教中人。”
肖白居此时早已从初时的惊讶转为平静,他将油灯挪回原处,不徐不疾地回答道:“我的确是圣教弟子。”
“你见我现身于此也不惊愕,看来谢栖迟告诉你我的来历了。”
谢栖迟合上门,沉声道:“你来干什么?”
百里翃反问道:“那你又来干什么?”
谢栖迟一时语塞,百里翃道:“你们所谓襄助天策府,实则是自己教里另有盘算吧?”
谢栖迟哼道:“纵然是有别的盘算,恐怕也与你无关。”
“无关吗?怕是害人害己还不自知。”
谢栖迟瞬时被撩起火气,不过到底晓得轻重,“我走我的独木桥,你也有你的阳关道,何必来碍我的事?”
百里翃唇畔倏然浮出一缕冷淡的笑意,他实则很少有这样的表情,“别的且不提,孙福林失踪是否与你有关?”
肖白居感受到这种剑拔弩张的气氛,终归拦在两人中间劝阻,“两位,当下大敌是狼牙军,切莫为了这等小事伤了和气……”
百里翃面上敌意终归收敛,凝视谢栖迟道:“此地不便说话,我不与你纠缠,但要记得你欠我一个解释。我虽不是心思狭隘之人,但你的所作所为真还值得信任吗?”
谢栖迟负回弯刀,缄默一阵,“行,既已如此,索性说开了好。明天夜里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你便会清楚状况了。”
(十二)
照说如今两人之间的气氛是紧张里混合猜疑,正该一副剑拔弩张、相互敌对的势态。然而当一人肩上扛着一条腌羊腿,而另一人背后背着一袋黄米和菜干时,别说兵刃无从施展,便是那股敌意也化作了奇异的尴尬,以及随之而来的滑稽。
谢栖迟昨夜说得郑重,百里翃自周密做了一番准备,只待应对一切突发状况。谁知换上劲装后,谢栖迟把他叫到僻静的仓房,七手八脚扒开一堆麻布筐篮,指着底下遮盖的事物说:“来,顺便把这些带上,我懒得多跑一趟。”
“……这是干什么?”
“什么意思!你想偷懒吗?平时都是我一个人偷偷摸摸半夜出去送东西,你搭把手会死啊!”
究竟怎么回事,百里翃默默思考着,随后扛起那包粮食。
眼下两人穿梭于杂乱不堪的灌木间,百里翃看着谢栖迟弯刀刀尖上挂着不住晃荡的一小包食盐以及调料,简直有些想笑出声。路上走得磕磕绊绊,幸而月光虽幽柔,总比一片漆黑里摸索好得多。两人过河走了许久,远处已影影绰绰浮出山峦的浓重阴影。前方地势逐渐拔高,他们踏上一处山坡,草木愈发稀疏,然而路径艰难因岩地的崎岖陡峭并无减少。偶尔提踢到一块碎石,也要在坡上叮叮咚咚滚动好一阵才滑下去。
前方散落几堵巨岩,几乎有一间屋子大小,谢栖迟擦了把满额汗水,停下脚步。须臾间岩石后面闪出数条黑影,他赶忙道:“是我。”
其中一个带头的低声斥责道:“这多出来的是谁?”
百里翃斟酌一阵正待开口,谢栖迟赶忙答道:“岳师兄你还没走啊,他是天策府的百里校尉。”
那带头明教弟子沉默半晌,冷冷哼道:“呵,天策府的……行了,走吧。”
谢栖迟转首对百里翃道:“跟上。”
一些人上来接过他们手里的物件,谢栖迟卸去重负,舒适地扭了扭脖子,“就这里了,进去就明白了。”
陡直崖壁下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山洞口,深远内里有微弱光芒跳跃,挨过去才发觉那是几簇篝火。洞顶并非全然封闭。许多巨大的罅隙孔洞和外界相通,甚至可见月影星光,所以里面并未烟气呛人。谢栖迟径直与那姓岳的男子攀扯,百里翃留心打量各处,发现入口守卫与洞内来回巡逻的十余人看装束兵器是明教弟子,而数个火堆旁边或远或近、横七竖八躺着的却全是些衣衫褴褛的人物。他尚在狐疑,倏然有谁被外界嘈杂惊醒,待看见是个面生的外人,又不大像百姓模样,未免有些着慌,“这……这个人是谁啊?”
岳姓男子答道:“没事,不是坏人,他送了些粮食上来。”
那人一下来了精神,响亮地咽了口唾沫,赶忙推推旁边沉睡同伴,“起来起来,有粮食了,不用喝野菜汤了。”
他不说则已,一急一喊大半人醒了过来。大概饿了太久,虽有明教弟子劝说白日再行炊煮,二三十人却一点都顾不得了,直嚷着分东西。明教弟子无奈之下只得把米袋提过来,有些慌的便一把抓起生米便往嘴里塞,连一口水也不喝硬哽下去。偶尔洒落一两粒在地上,还要仔仔细细借光于泥沙里翻找,摸出来揩净浮土,又塞进口里咀嚼良久,才叹息着满足地咽进腹中。
羊腿拿来分割时,有三四人依仗身体壮实,粗鲁地拉扯开力弱的旁人想抢先得到食物,最后互相之间为争夺最为丰腴的肉块扭成一团,转眼间踢踹声、击打声与连串的哎哟呼痛交织一起充斥整个山洞。明教弟子虽不便出重手教训,却亦未敢让他们闹出是非,便去强行拽人。只听一明教弟子道:“青壮总撑得住些,先把上好的让给妇孺老弱,不许生事。”
蓬头垢面的民众里也有瞧不过眼,便有一人摔开手里食物,霍得站起身来,指着那斗殴数人大声斥责道:“没用的东西,那群兵匪抢你们粮食,夺你们妻女,当日怎不见这般神勇!只会在乡邻里逞威风充丈夫,懦夫!鼠辈!”
旁边站着的忙劝道:“曹大叔别跟这些兔崽子生气!”
“就是,这里有大侠们管束,还敢闹翻天不成?”
随之在而来的轮番斥责与明教弟子冷淡鄙夷的目光中,几个年青汉子讪讪松开揪住对方衣衫的手,乖乖坐回火堆边等着由他人分配食物。百里翃瞧着,感慨面临困境时人性方会显现最真实一面,想着不由暗暗喟叹。
方才出言安排的明教弟子步上前来,他装束不同旁人,黑长衣白短褂,面目遮挡在一方面巾后。谢栖迟赶忙步上前,附耳对他低言几声,时不时瞅瞅百里翃。那人不住颔首,听罢踱到百里翃面前一个抱拳,“在下大光明教济世使徒冷三关,今夜劳动百里校尉了。谢师弟年纪轻,行事若有不周到的地方,足下请多多包涵。”
百里翃忙回礼,“哪里,若无谢少侠帮忙,某如何能在风雨镇上安生,倒是欠下贵教一份人情。此地收留许多百姓,莫非是为……”
冷三关笑道:“校尉猜得不错,这里便是我们收容邻近落难百姓的据点。被带来安身的大都或是开罪了叛军,或是家破人亡全然活不下去,如今暂且收留,日后再设法送往战乱未波及的地方。”
百里翃微微而笑,“原是这样。”
他面上轻描淡写,心底却猜中对方用意,如此施恩虽合于明教救助世人的教义,然又何尝不是为重新建立势力而走的一步棋呢?同时也是因对中原武林仍存猜忌,给自己留的后手。不然的话,早该与天策府通传此举,无需隐瞒至今。
到底救了人,大义之前没什么该太计较的,百里翃拱手又道:“本府洛阳一带诸营受安军围困,无法荫蔽百姓,倒令贵教诸位费心了。”
冷三关道:“这是哪里的话,客气了。”
他对着洞外徘徊的那个男子道:“岳师弟,你也过来吧。”
那男子站了半刻,缓缓走来,脚步声分明有几分踯躅。冷三关道:“岳振师弟与我常在外行走,若有突发状况,或许能助校尉一二。”
岳振并不说话,冷淡地对百里翃略一点头,随后又转行往先前立身之处。百里翃虽感觉对方于己抵触来得突兀,也不便多说。这方冷三关又与他言叙几句,末了道:“校尉与谢师弟赶路匆忙想来疲惫,不妨小坐一刻,天明前回风雨镇里还来得及。”
待二人安顿好后,冷三关转去找了岳振,不晓得会谈些什么。百里翃刚一坐下,谢栖迟立刻拖过一个黑不溜秋的小子往他怀里塞去,“喂,你不是老找他么?人现在来啦,还不谢谢我!”
百里翃瞧着那张脏兮兮的小脸,迟疑一阵,不觉惊喜道:“你是……福林?!”
想来当初谢栖迟担心他无处容身,才将人送来这里。孙福林一边撕着一块烤得油水横淌的羊肉,笑嘻嘻道:“大哥哥就是好人,还给我们送吃的。”
谢栖迟哼一嗓子,瞥他两眼,“他才来一次,那我以前送的都落狗肚子了吗?”
孙福林哼哼唧唧一阵,“你把我带过来以后就老凶我,才不谢你呢。”他说罢拽住百里翃衣角摇摇,“这里都是大人,没人陪我玩。我好无聊啊,阿翃哥哥帮我再编几个蚂蚱吧。”
百里翃与他重逢自是欣喜,一行笑着,一行揉揉小孩脑顶的发,“好,你等等,我出去一会儿就回来。”
孙福林小鸡啄米似地不住点头,又转去对付那块烤肉。百里翃则起身去洞外寻了韧性较好的杂草茎叶,他本来与周围明教弟子无甚好说,便用这等事消磨时间。编制时心中还道如何告知江唯秋这件事,以及日后该怎样与明教一众合作,正琢磨时忽听身后有人喊道:“这回又不一样了,怎么编出个篮子来?”
百里翃回首,见是谢栖迟便笑道:“你上回不是说无趣,怎么还会跟来看?”
谢栖迟嗤一声,“这地方又不是你家的,我爱去哪儿去哪儿?”
百里翃一笑不再理他,倒是谢栖迟又瞧一阵,终归踌躇着道:“这个看起来还是蛮好学的……”
百里翃似笑非笑瞧了他,“这倒奇了,你既然不喜欢,却学来干嘛?”
谢栖迟歪头思量一晌,“我……家里几个弟弟妹妹,还有圣墓山上一群年纪小的师弟妹,他们应该喜欢这玩意儿……”
他倏然轻轻叹了口气,“唉!说这些干嘛,还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回去,究竟能不能回……”
谢栖迟蓦地收声,百里翃听出那未竟之意,心里一时也有些迷茫,他沉吟道:“如何不能?兵戈起,总该有兵戈止的时候,家里有人等你,就别放下回去的念头。”
谢栖迟抬起头,凝视对方平静双眸,心中纷杂飞扬的念头竟也渐次沉淀下来。
“说得是,”他捡起几条草叶,说笑着道:“来,让我跟你学一手,以后回去非得让那些小家伙大吃一惊。”
百里翃从旁指点,谢栖迟才勉强编出一个草辫,捣鼓半晌不得窍诀,自己也是无趣,“这……大概还是女孩子手更巧些……”
百里翃摆首,“这倒不一定,我表妹小竹也想学,看了一年还是做的兔子像老虎……”
提到孟小竹时,他心中微微一颤,也不晓得为何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