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长安城外的小镇,喧嚣的风几近停滞,静谧里些许萧瑟。
酒庐里,五六个人,五六杯浊酒,五六把剑。没有人喝酒。
除了那个年轻人。他就着花生米,自顾自地喝着酒。酒有点烈,有点凉。
缓缓走来一个衣衫破旧、拄着拐杖的老者。他不断地咳嗽着,举着破碗四处哀求:“行行好吧,行行好吧,客官。”
没有人动,除了那个年轻的白衣人。酒庐老板战战兢兢地躲在帘子后面打量着他,从他的打扮猜测他是剑客,但说是剑客也许并不准确,因为他手中并没有剑。他从腰间掏出几个铜板,“铛”地一声放入老者的碗中。
又走来一个十五六岁的红衣少女,天真烂漫,笑靥如花。她环视一圈,咯咯一笑,在白衣人对面的桌子上坐下,指着他冲老板招呼:“我要和他一模一样的。”
白衣剑客幽幽啜了一口酒,朝少女微微一笑。少女做了一个鬼脸,咯咯的笑声再次响起。酒庐里的人依然没有动,只是握紧了手中的剑。
白衣剑客喝完酒,把铜板放在桌上,起身欲走。几个壮汉见状,一个箭步冲到他的面前。为首的汉子恶狠狠地喊道:“把无上玉合叫出来!”
剑客微微一笑,道:“如果我不交呢?”
为首的语气甚是不屑:“李行云,江湖中谁人不知你为了无上玉合,杀了上官公子,灭了上官一族。江湖败类,人人得而诛之。兄弟几个今天就替天行道!”
剑客轻哂:“那要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老板早已不知躲到哪里去了,老者颤颤巍巍地赶着离开,红衣少女却夹着花生,饶有趣味地观战。这就是“大侠了无影,公子温如玉”的大侠李行云吗?她突然很佩服那群壮汉。也许死在李行云的手里,本身就是一种荣誉。
大侠了无影,公子温如玉。可惜如今,公子已去,大侠已死。
老者一个不稳,瘫倒在地。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壮汉踢了他一脚:“老东西!别碍事!”举起手中长剑向他刺去。一道白光从眼前闪过,壮汉心窝挨了一脚,老者早已在三丈之外。
剑客向老者伸出手,道:“老人家,您没事吧?”
老者咳嗽了两声,缓缓抬起头,眼里忽然露出诡异的笑意,右手甩出五枚毒针,左手刺出了手杖!
纵使少女并未眨眼,还是未看清李行云的身形。只见几道白光闪过,老者的颈上已多出几道血痕。
沧海桑田,也不过一瞬。
李行云缓缓落地,脚下的尘土并未弹起。几片树叶悠然飘落,隐约带着血珠。
无形无影,飒沓如风,这就是“流光”吗?
这世界需要很多的剑客,但不一定需要很多的剑。这世上当然有很多剑客,但剑客并不一定都带剑。少女想,对李行云而言,万物皆为剑,他本身,就是一把剑!
李行云理了理衣服,说道:“一人千面无人识的‘玉面狐狸’,也对无上玉合感兴趣吗?”
人传上官家傲视江湖数百年,是因为那座秘密宝藏“无上宫”,里面有富人想要的珠宝,高手想要的剑谱,名医想要的药材。而无上宫的钥匙无上玉合,就在这位上官公子的昔日好友——李行云身上。
老者显然不是老者,他的手白皙修长,指节粗大有力。他从怀里掏出一方丝帕,擦了擦颈上的血,声音清亮颇为不屑:“哼,无上宫算什么,这世上所有的宝贝加起来,也不上她的笑……只可惜,我不能替龙妍……替宫主杀了你这个卑鄙小人!”
这世上没有人可以直呼她的名字,除了眼前这个男人。
他记起临行前,宫主清冷的声音从面纱后面传来,一双凤眼写满鄙夷:“你,杀不了他的。”是的,鄙夷。他突然很愤恨,恨她对他的轻视,恨她对他的仰慕。纵然他像守护宝贝一样守在她身边,而他,却像丢掉一棵稻草一样负了她。
李行云眼眸微暗。他已记不得,一路上遭遇了多少追杀;他也数不清,前面还有多少暗杀在等着他。他不愿涉足江湖,可又何曾离开过江湖。
龙妍,你当真这么恨我吗?
红衣少女跟着他,剑客并未回头。少女露出一个讨喜的笑容,搭讪道:“我叫瑾儿。”没听到回答,少女撇了撇嘴,又说:“你真的负了一个女人吗?能支使玉面狐狸的人,是个大人物吧?是那个用了三个月重建绝情宫的年轻宫主付龙妍吗?”依然只有匆匆的脚步。
瑾儿跟在剑客后面,裙摆微扬,自顾自地问个不停:“你真的杀了上官全家吗?可是你们曾经是君子之交啊……无上玉合真的在你这吗?可看你好像依然很穷啊……你真的跟付龙妍有一段?可你在她的头号追杀令上啊……喂,喂,你说句话行不行?”
李行云停住脚步,淡淡地说:“能跟得上我脚步的人并不多,你的轻功不错。”瑾儿扬了扬下巴,冲他眨了眨眼。“我不管你是谁,接近我有什么目的,只求你安静点。”
瑾儿立马闭嘴:“那……我们去哪?”
前面是一片苍莽的树林,蓊蓊郁郁,幽沉得正如李行云的目光:“去我想去的地方。”
新月如钩,斜挂夜空,割断缠绵的云。江水碧沉,树影幽深。李行云斜倚在老树底下,望向江面忽起的大雾,粉色的雾。
大雾里依稀有一个轻轻袅袅的身影,那人长发轻挽,衣袂若仙,体态婀娜,白皙的玉足滑过齐踝的草尖,向着这边走来。李行云直起身,神情恍惚。
也是在水边,李行云第一次见到龙妍。清澈的溪水滑过龙妍白皙的背,那光彩让人移不开眼,大概瑶池仙女也不过如此。龙妍背对着他,用手拢着乌黑的长发,偏过脸问道:“好看吗?”
李行云微微一笑,答到:“美景如斯,美人如你,甚是好看。”
龙妍一个转身跃起,水花溅到他的脸上,甜美清凉。李行云正看得入神,倏地飞来几支飞钉。李行云跃到更高的石块上,看着被飞钉射中的大树慢慢枯萎,笑道:“美人生气,还是那么好看。”
龙妍草草披上衣服,横眉倒竖:“下流!”跃到高处,将手中的长鞭挥了出去,一阵厉风带着怒气刮过,李行云身后的大树应声而断。
李行云一把拽住鞭梢,使劲一拉,把龙妍拉到怀里。李行云轻揽纤腰,嗅着阵阵兰香,动情道:“你叫什么名字?”
龙妍不怒反笑,把右手搭在他背后,那笑容让李行云一怔:“你用这种方式搭讪过多少女孩?”
李行云笑了笑,认真道:“只你一个。”
怀中的人红衣绚丽,肤白胜雪。李行云眼光扫过她不整的衣衫,嘴角现出一丝笑意,缓缓向她伸过手去。
龙妍轻哼一声,右手扯住他的衣领,左手的刀子已抵住他的脖子,一翻身把他按到地上,冷笑道:“下流坯子,你太得意忘形了。”
李行云的后脑勺磕在地上,痛得闷哼了一声。他仰着头笑了笑,摊开手心,是一只蝶。
李行云喃喃道:“龙妍,龙妍……”
女人已经倒在李行云的身上。李行云顺势揽住,妖娆的声音萦绕耳畔:“云哥哥……”
怀中的女人香肩半露,眉目如画,媚眼如丝。李行云微微一笑,眼眸逐渐清亮,慢慢替她拉好衣服,说道:“女人要爱惜自己。这么美的身体,应该给你最爱的人看。”
女人一怔。不可能,没有人能逃出她的“桃花媚”,越是痴情的人,越会沉迷在她制造的幻象里,最终死在这虚幻的梦里。
李行云站起身来背对着她:“‘温柔富贵乡,胭脂醉一场’。胭脂姑娘,杀人武器有很多种,你何苦这么糟蹋自己呢?”
胭脂冷笑两声,对于那人来说,她就是一件绝美的武器。纵然他家里看不上她这样的邪魔外道,纵然他娶了名当户对的大家闺秀,她还是陪在他身边。他说那几个糟老头子得罪不得,她就陪笑相迎;他说那几个人该死,她就做得干净利落;他说他想要无上玉合,她拼死也要为他拿回。
胭脂低头笑了笑,站起身来,从后面抱住他,语气温柔:“难道我不如她美吗?”
清凉的夜风迎面吹来,李行云摇摇头,淡淡道:“没有人可以替代她,她就是她。”
胭脂突然很嫉妒龙妍,那个同样是邪魔外道的绝情宫宫主,凭什么她能有一个对她死心塌地的男人,而她,却没有?
何苦糟蹋自己,也许只是期待着那人能轻轻地说句:“你这样,我会心疼。”
这是种奢望吧?江畔的夜风很冷,胭脂在那坐了很久。她的爱情,也是一场虚幻的梦。
瑾儿歪在树上,头枕着双臂,咯咯地笑起来:“你是呆子吗?美人送上门来,你都不要……”
李行云添了两根柴火,晃动的火苗一如泛滥的情思。他闭上了眼睛。
瑾儿不再说话。李行云的梦里,会有那个女人吗?
一宿无话。第二天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二人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草亭,狼狈地拧着湿透的衣衫。
李行云凝神玉立,望向西北方向。有脚步声,一轻一重。一个是高手,一个不会武功。
一把素雅的油纸伞慢慢靠近。打伞的是个老仆,手提饭盒,脸上几道刀疤,看来甚是狰狞。他旁边的年轻公子,面容平和,青衣白帽,手上一把折扇,腰间半块玉佩。
李行云记起第一次见到百晓先生,是在长安城最大的望江楼。百晓先生神秘地问:“敢问李大侠,你的酒钱是从哪来的?”
老仆把酒菜摆好。百晓先生颔首道:“一别两年,李大侠别来无恙吧?”
李行云在石凳上坐下,淡淡道:“江湖中每天那么多大事等着先生记录,那么多英雄等着先生排名,怎么会有空找李某人叙旧?”
百晓先生摇一摇扇子,笑道:“上官灭门案就是一等一的大事,大侠李行云就是一等一的英雄。”
侠?李行云摇了摇头,为名背叛了自己的恋人,为利杀害了自己的好友,“李行云”早就成为不能见光的名字。
百晓先生为李行云斟了一杯酒,慢慢说道:“依在下所见,上官灭门案绝不是李大侠所为。上官一门一百六十八口,经少林方丈、武当掌门鉴定,确实死于李大侠的独门剑法‘流光’,但这恐怕是凶手在混淆视听而已。”
瑾儿听得入神,忘了手中的鸡爪,问道:“那你说,凶手是谁?”
雨声淅淅沥沥,李行云端起酒杯,嘴角却泛起冷笑。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终究良玉的死跟他脱不了干系。
他教会她剑法,她教会他识毒。她说:“凡是毒药,肯定都有解药。可是中了你的毒,我却无药可医。”
百晓笑了笑,接着说:“绝情宫一夕被灭,上官公子成了当世英雄。付龙妍情义两失,于三个月后卷土重来,以‘流光’的名义灭了上官一门,既是对上官的报复,也是对你的报复……”
李行云嗅着酒的清冽香气,一饮而尽。亭外的雨连成一条线,剪不断,理还乱。
李行云没有朋友,除了一个上官良玉。游历江湖的闲散野人,与困于轮椅的翩翩公子,偏偏是相见恨晚的知己。大侠了无影,公子温如玉。
李行云不喜欢喝酒,可是他却喝醉了,在与上官良玉告别的夜晚。他想,也许是他太兴奋了,他跟龙妍约好三天后在初遇的地方见面,从此浪迹天涯,再不理会江湖之事。
他似乎一辈子也没说过那么多话:“你知道吗?龙妍是鬼母阴姬最器重的弟子,她很尊重她师父……阴姬走火入魔元气大伤,绝情宫全靠龙妍在打理……这次龙妍回去,就是要给师父一个交代……”
山庄里通火明亮,李行云醉眼朦胧,怎么也看不清上官良玉的脸。
李行云在潺潺的流水声醒来,睁开眼看见了上官良玉的贴身侍女清荷。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没有力气。清荷看了他一眼,放下船桨,淡淡道:“没用的,你已经死了。”
清荷摩挲着一块玉佩,眼眸划过一丝温柔,李行云认出那是上官良玉的家传玉佩。她把玉佩塞到李行云的怀里,别过脸说道:“绝情宫,被灭了……一场大火,把什么都烧没了。”
李行云眼前一黑,又晕了过去。龙妍,龙妍……
清荷说:“那块玉佩,是少爷给你的赔礼。”
她记起那晚,明亮的灯光下,少爷的目光幽沉得像无边的夜色。那样的少爷,清荷从未见过。
上官老爷背着手,一脸坚定:“良玉,你需要一个轰动武林的壮举来证明你自己,证明上官家的荣誉……爹要让别人谈起我们上官家时,不只是‘无上宫’,更是武林的至尊和荣耀;谈起你时,不只是‘上官雄的儿子’,更是为武林除害的上官良玉……爹老了,上官家的担子早晚由你挑起……现在天赐良机,如果你下不了手,就由爹来做。但是李行云,绝对不能留……良玉,做大事者不能有妇人之仁,你不能拿上官家的名声当儿戏……”
清荷默默为上官良玉披上一件披风,劝道:“公子,夜深露重,我们回去吧。”
上官良玉缓缓解下身上的玉佩,放在李行云怀里,叹道:“就用这个,来补偿你对我的情义吧。”
清荷觉得自己于少爷而言是不同的。因为少爷把看住李行云的任务交给了她,而不是别人。即使要离开少爷,她也会尽力完成少爷的嘱托,确保李行云“已经死了”,确保李行云“再不会回去上官家”。
李行云苦笑,上官良玉根本不用派这么精明能干的丫头看着他。他不会辜负好友的心意,而且他相信,只要他一离开这竹楼,这丫头肯定拔刀了结了自己。
可是她却风也似的跑回去了。因为,绝情宫卷土重来,上官一门无人幸存。
雨势很猛,却冲刷不完地上的血迹。
清荷推开李行云的伞,慢慢向上官家的废墟走去。她回过头来,脸上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李行云听到她轻轻地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叫‘清荷’吗?因为公子说我,眉目生得清秀,如清水芙蓉……”
她笑了笑,一头撞上上官门口的柱子。鲜红的血抚过她的眉,给了她最后的温柔。
那天的雨很大,似乎比此刻的雨还要大。
百晓合上扇子,望着外面的大雨,幽幽道:“我想,付龙妍重建绝情宫后,第一件事就是去上官山庄,这跟无上玉合不无关系吧?呵,无上玉合……江湖中有多少人物,因为它家破人亡,身败名裂。可是我相信,李大侠的名声,却比这把钥匙重要的多。”
瑾儿正吃得乐乎,听到百晓这句话,不自觉地愣住。李行云慢慢地啜了一口酒。
“相信凭百晓的声望,还李大侠清白不是什么难事。只是不知道,李大侠舍不舍得用那身外之物换这名声?”
有些人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是朋友,比如上官良玉;有些人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不是朋友,比如百晓先生。
雨越来越大,百晓的声音不甚清晰:“李大侠,酒菜如何?”
李行云站起身来,淡淡笑道:“酒的味道,很特别。”说完便叫着瑾儿走了出去。
百晓看着李行云若无其事笑意盈盈的样子,心下大惊。他何时知道酒里有毒?又何时解了毒?
凡是毒药,皆有解药。
李行云刚走出两步,背后便传来凌厉的掌风,身形一闪,避过了老仆的连环出击。却不料那老仆身形一晃,直扑向后面的瑾儿。瑾儿尚未回过神来,脖子已被有力的手指锁住,动弹不得。
李行云手中运气,轻哼一声:“我平生最恨的,就是被人威胁。”话音刚落,一只雨剑冲着瑾儿的脖颈飞奔而来。速度之快,令雨中的二人来不及惊讶。老仆只得放开瑾儿,瑾儿转身,从怀中掏出五枚飞钉,朝百晓扔了出去。
应声倒下的不是百晓,却是老仆。
飞钉喂了剧毒,老仆的身体很快便冷却下来。瑾儿摸着微微发疼的脖子,不屑地瞪了一眼,却讶异那老仆的脸,竟然有一丝微笑。他脸上的几道伤疤,也柔和了许多。
百晓颓然,也许这次自己真的做错了。如果一定要有代价,才能讨好那个所谓的父亲,才能让娘的灵位风风光光地进祠堂,才能在那些嘲笑他是私生子的兄长面前抬起头,这代价,可以是原则,可以是良心,但唯独,不可以是张伯。
小时候,他问张伯,为什么不教他武功。张伯说:“学了武功进了江湖,你娘少不了担心你。你娘那么疼你,是希望你读书写字陪在她身边的吧……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会一直保护你,保护你们娘俩。”
李行云轻叹,二十年前那个无恶不作杀人如麻的第一恶人张霸天,最后却因救人而死。
瑾儿双手叉腰,怒气冲冲地质问他:“你知不知道,我刚才差点被你杀死!”
李行云看着她,波澜不惊:“我知道,你一定躲得过。”
瑾儿脸一红,不再说话,默默地把衣角拧成一根麻花。
雨后的天空异常晴朗。李行云和瑾儿继续向东走。许是被雨后的生机感染了,瑾儿也变得异常兴奋:“喂,我们是要去溪山吗?”
李行云看了她一眼,眼睛里满是笑意:“你知不知道那座山为什么叫做‘溪山’?”
阿姐说的呀。所有的姐妹都知道这山叫溪山。
“这个名字,只有我跟龙妍知道。”
瑾儿恨不得咬舌自尽。
江湖传言绝情宫在溪山重建,可是没有人知道溪山在哪。都谓“溪山”是“西山”,以为绝情宫在西面。事实上,李行云和龙妍把他们相遇的那座山,起名为“溪山”,正是东海之滨。
李行云看着瑾儿涨红的脸,含笑道:“你穿红衣服,没有她好看。”
阿姐说的没错,这个人很会惹人生气。瑾儿跺了跺脚,把手中的野花狠狠扔在地上。
一个小乞丐跟在他们的后面,脚步蹒跚,蓬头垢面。她缓缓弯下腰,拿起那把被扔掉的野花。瑾儿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小乞丐已经跟了他们好几天了。他们吃饭,她在旁边盯着;他们赶路,她在后面跟着。
那束花一经小乞丐碰触,很快枯成一团。小乞丐的嘴角扯出一个微笑。阳光如此明媚,瑾儿却感到莫名的冷。
破庙里,柴火刺刺拉拉地烧着,灰色的烟扶摇而上,很快消失不见。
小乞丐整个人蜷缩在地上,嘴唇紫黑,眼睛紧闭,似乎忍受着很大的痛苦。李行云放下手中的馒头,疾步走上前,把手搭在她的手腕上。掀起小乞丐的衣袖,只见那手臂上满是毒瘤,上面布满了深深浅浅的刀痕,李行云不禁凄然。
李行云皱紧眉头,小乞丐的脉象十分紊乱,体内真气乱窜,应该是同时中了几种毒性极强的毒。她是谁,又遭遇了什么?
小乞丐突然睁开眼睛,乱发中露出红色的眼睛和黑紫的脸,吓得瑾儿不禁后退一步。她反手抓住李行云的手,嘴角露出一丝冷笑,狠狠地问道:“你知道……上官小妹吗?”
上官小妹,良玉的幺妹,自小体弱多病,上官老爷送她去祁连山,拜妙手神医白衣为师,一则调养身体,二则救己救人。她一直记得,那天晚上,她就站在雪地里,看着爹的脚步一点点被雪掩盖,就好像爹从来没来过一样。她好恨爹,为什么不陪伴在自己身边,可是她更恨眼前这个人,将她有朝一日与爹团聚的期盼都夺走!
呼吸越来越困难,嘴里血腥味越来越浓,头脑越发得不清晰,眼睛也快看不见了。可她还是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抓着李行云的胳膊。李行云从怀里掏出一颗药丸,塞到她嘴里。上官小妹一口吐出来,因用力过猛,剧烈地咳嗽着。
瑾儿生气地说道:“你别不识好歹!”
上官小妹冷冷一笑,她早就不需要这些所谓的药了。
她突然朝着李行云的手背狠狠地咬下去。牙齿传来裂开的疼痛,但是那疼痛让她无比快乐。她是一头野兽,狠狠撕咬着猎物。
世间的毒,皆有药可解,那么她就制造出一种无药可解的毒,她自己便是最毒的毒。
瑾儿大惊,一掌把上官小妹拍出老远。看着李行云手臂上深深的牙印,她生气地问道:“你为什么不躲?”
李行云的脸色苍白,无力地倒在瑾儿的怀里,勉强地笑了笑。上官小妹的身体已经腐烂不堪,可是她的手指依然白皙修长,指甲依稀有涂过的痕迹。这个爱美的女孩,曾经也是有幻想的吧。
火苗摇晃得厉害,终于渐渐没了踪影。上官小妹躺在地上,嘴里的黑血止不住地溢出来,她看了看瑾儿,又看了看李行云,露出了最后一个微笑:“……谢谢。”
谢谢你们,结束我的仇恨,结束我的痛苦。
有些人为爱而活,有些人为仇恨而活。有些人活得痛苦,有些人死得安逸。
李行云从怀里掏出那个玉佩,昏暗中玉佩幽幽地发着光。无上玉合,这是上官家的智慧,是上官家的心血。李行云递给瑾儿,弱弱地说道:“这个……就让这个陪着她吧。”
瑾儿看着渐入昏迷的李行云,不禁滴下泪来。
阿姐说过,没有人可以杀得了他,除了他自己。
李行云勉强睁看眼睛,虚弱地说道:“傻丫头,别哭……我不会死的,我还没……还没见到……只是……”他闭上眼睛,如梦呓般喃喃道:“只是不知道……她会不会见我……或许……她更希望,我死了……”
不,阿姐不会希望你死的。
瑾儿想起,上官家被灭之日,阿姐面纱下的脸丝毫没有复仇的快感。她眼神冰冷,向上官家的每一个人不断地问着一个问题:“他在哪?”
上官家的所有人都说他死了,所以上官家的所有人都死了。阿姐的剑每挥动一下,她的眼神便冰冷一分,力气似乎也被抽走一分。瑾儿从来没见过那么愤怒又那么……无助的阿姐。
阿姐沉默了良久,回过头对着宫人,发布了绝情宫第一条追杀令:“不惜一切代价,杀了李行云。”
瑾儿不懂,阿姐为什么要追杀一个死人。现在想想,阿姐是在动用所有人寻找李行云吧。她要知道李行云还在某个地方活着,知道李行云每天都过着被追杀的日子,她也要让李行云知道,有个人不惜一切要杀了他,而那个人,叫付龙妍。她忘不了他,也不会让他忘了她。
林间有了第一缕阳光,又是一个清晨。瑾儿给昏迷的李行云喂了点水,默默地说道:“你一定要坚持,为了阿姐,为了你自己。”
宫主精通药理,肯定能救得了李行云吧。只是,阿姐会见他吗?
阿姐的脸,早在上官家攻击绝情宫的那晚,就被那场大火烧毁了。李行云心里的付龙妍,必须是那个红衣绚烂笑靥如花的女孩,阿姐是这么想的吧?
每次脸上的伤复发,她心里是在恨他,还是在恨自己?
可那又如何?就算失了容颜,白了头发,李行云的眼里心里,阿姐还是阿姐吧。
瑾儿把李行云背到背上。凉爽的风吹来,带着雨露的湿润和花草的芬芳,这清新让她的心情好了一点。溪山漫林碧透,隐隐已在眼前。瑾儿施展轻功,朝着绝情宫奔去。(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