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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十里烟云 ...

  •   秦束绣生在一个很繁华的城市,因为父祖的关系,她好好地长到了嫁人的年纪。她的命很好,前半生在父亲和丈夫的呵宠之下度过;她的命也不好,下半生飘零流落,生命里溢出的是无尽的孤苦。
      那是个风雨飘摇的年代,整个中华大地都处在一个革新却又动荡的状态。在那个年月,有那么一部分人担心明天是否能在炮火里活下来,也有一部分人暗自窃喜在这个乱世自己可以夺取到利益。
      是的,每一个动乱的时代都会夺去一部分人原本平安的生命,也会给一部人带来不错的命运。
      比如说秦束绣的祖父和秦束绣的父亲,他们两个都是聪明又善于分析局势的人。靠他们长袖善舞广积人脉的本事,让秦家也在血雨腥风的世界里占得了一席之地。
      在秦束绣九十七年的生命里,最快乐的日子,就是父亲还在的日子。就算局势最严峻的时候,她的父亲也一直将她保护的很好。以至于在她未来生命里遇见的挫折时,都是骄傲的挺过去,决不妥协。因为她不会妥协,她不知道什么叫做妥协,怎么做才能算是妥协。
      除了父亲,再也没有那么一个人可以无私的包容自己,放纵自己的任性。她的一生都太认真太清醒,殊不知偶尔的糊涂才叫福气。她不知道怎么低头去表现一个女子天生的柔弱。
      她甚至不用表现自己的要求,父亲就可以为她办到。于是在她十七岁那年,父亲为她找到了一个据说很好的人,足以替他照顾她未来的日子。
      束绣记得那时她刚刚过了十七岁的生日,是一个女孩子最好的年纪。刚刚褪下女童的稚气,才有了成年女孩子的温柔婉约。
      那一次的相见,是她一生都磨灭不了的记忆。没有那个女孩子会忘记与丈夫的第一次相见的。
      她记得那天的太阳很好,她随便披着一件外衫,不端不正的坐在凉亭里琢磨一道谜题,甚至连头发都没有好好地束起来。那么邋遢不修边幅的样子。
      直到他们站在她面前,她才发觉凉亭里还有别的人。她的父亲同一个年轻人站在她面前,就这么看着她。
      束绣冷静的看向父亲,刻意忽略了他身旁那个眉清目秀的青年男子,同时忽略了他打量趣致的目光。但还是微微正了正坐姿,收起那副慵懒的模样。
      这个时候她才知道,这个人就是她那传说中的未婚夫。她从前没有见过这个人,只知道她将来要嫁的人是个“青年才俊”,却不知道,那个青年才俊长得什么样子。
      等她换好一件得体的衣服,梳好一个得体的发髻,用得体的姿态走下楼梯时,他们已经喝完了一杯茶。
      束绣如同所有的大家闺秀一样,含着有礼而疏离的笑容,袅袅婷婷的走下来。先是不动声色的向自己的父亲笑道:“对不起爸爸,我失礼了。”这才看向那个人,微笑着说,“你好。”她青年才俊的未婚夫站起来向她微笑,用同样的语气笑道:“你好,我是相桢。”
      秦老爷很满意的笑一笑,说:“相桢见过你的,知道吧?”束绣僵了一下,逼着自己牵出一个笑来。谁知道他见过她呢,父亲就这样答应了别人的提亲?
      在不怎么情愿,也是要与他相处的。何况,她不讨厌他。相桢这个人。他很好。好到,让她心甘情愿嫁给他。
      两个有婚约的年轻人,一个是英俊佳公子,一个是贤淑美小姐。他们走到一起,似乎是非常理所当然的事。
      结婚以后的某一天,相桢忽然问束绣,语气笃定:“其实那天你是故意的吧,你在和爸赌气。你知道那天我会来的,你不想嫁给我。”束绣当然知道他指的是第一次见面那一天。
      她便很诚实的承认了:“那时候不认得你,只晓得是个青年才俊,谁知道是个什么样人。谁让你和爸爸直接说,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呢?我的丈夫得我自己看中才可以。你说是吧?”
      相桢赞同的点点头:“你说的很对,那时候你还不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顿了顿才慢慢问她,“那我们聪明的相少奶奶,现在对你面前的这位青年才俊可还满意?”束绣看他一眼,也慢吞吞的回答:“还行吧。”
      秦束绣和相桢第一次正式的见面,就是那样。后来相桢为了娶得秦家的小姐,自是费了一番的周折。让秦束绣的人点头,就要她的心点头。其实秦束绣的爱情,真正发展在她和相桢订婚以后。
      结婚的那一天,花车穿过开满凤凰花的街道,她穿着大红色的嫁衣跨过了门槛后面的火盆,走过了相家门口的道德牌坊,踏过了撒着筷子的回廊,终于和他在相家祖宗祠堂里拜了天地。
      结婚以后的日子自是不用细说,两情相悦的少年男女故事还有什么好说的。一切都是那么完美。生活富裕,家庭和美,作为乱世中的人们,这已经是梦寐以求的了。
      两年以后,束绣生下了相家的长孙。那天相桢就一直在房里陪着她,谁劝也不走。最疼的时候,束绣掐破了他的手,细密的血珠渗出来,混合着她手心的汗,染红了他浅色的袖口。
      当她醒来后,看见她的丈夫和孩子,那一刻束绣觉得她这一生,已经很圆满了。
      相桢笑的温柔,温软的如同一滩水,轻声问她:“叫远好不好?远大宏图的远。”束绣只觉得很累,在睡去的前一刻昏沉中“嗯”了一声。
      一九三一年,沈阳事变,整个中国一片哗然。束绣即使生在深闺也听说了这一场灾难,她抱着一岁大的远儿恨恨叹道:“无可奈何!”
      相桢想去参军,那个年代的青年都是热血的,听闻国家受难,无法置身事外。他站在她面前,双眸明澈,声音朗朗:“好男儿当为国效力,在沙场上拼出自己的天地!将倭寇赶出中华,才算是好男儿!”
      束绣没有阻止他,这既是他的梦想,是他的志向,那她就没有必要去阻止他。倘若她是男子,也必要亲手打出自己的天下。
      相桢走的那一天,束绣抱着孩子和家里人去送他。相夫人手里的帕子泪痕斑斑的,千叮咛万嘱咐,天底下有那个母亲愿意自己的儿子上战场呢。
      束绣没有哭,只是眼角红的厉害。看相夫人走远了才开口:“你走到哪里去,都要记得早早回来。”相桢叹口气,将她拉入怀里安慰道:“你放心,过不久我就回来了。”
      束绣伸出手抱住相桢的脖子,像个小女孩一样,带着哭腔说:“你要早点回来,我等着你早点回来。”声音里是满满的委屈和无措,却始终没有将眼泪流出来。
      相桢这一走就是六年,六年里偶尔几次路过,回来看看父母妻子,也是来去匆匆说不了几句话的。每一次大战的消息传来,束绣就把自己关在房里写信。
      许许多多的信,她却一封也没有寄出去。她不知道该把那些信寄到哪里去,也不想把信寄出去,她要让相桢以为自己好好的,不为她担心。
      一走六年,终于专门为了省亲回家。自他走后一直很冷静的束绣站在他面前哭的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大滴的泪珠顺着她捂着脸的指缝流出来。相桢看见了,也听见了,只觉得心很疼。
      压抑六年的思念一夕之间爆发出来,像是旅人看见遥遥天边的一圈绿洲,翻开情绪的盖子让心脏自由跳动,在杂芜的尘世间从心底里开出曼妙的花。
      两个人亦是冷静理智的性子,却在长久的离别之下,这些冷静理智分崩离析,热切的相爱,忘记了别离。
      幸好,在更激烈极端的情绪爆发之前,他们还是理智的强迫自己停下来。即使这种被迫的中断对两个年轻的爱人有些冷酷。
      可相桢还是要走的,形势越来越严峻,真正的战争就快要爆发。他必须回到战场上去。
      这一回束绣没有去送他。他走的那天清晨,束绣拉着他的袖子说:“你早点回来,别丢下我。”听见她这么说,相桢的心里像是有一把很钝的刀子在慢慢的磨,有很细密的疼痛流出来,堵得他说不出话来。
      她在稀薄的晨雾里笑的有些模糊,泠泠的声音似乎透过了漫长的时光传过来:“相桢,你要带着满身的荣光回来见我。为了我们分开的这些日子,别让我们觉得等的不值得。”
      荼白色的旗袍湮没在雾里,她领口绣的红色花纹和唇上点的胭脂,在一片迷蒙中分外嫣然。
      他在晨雾中的背影顿了顿,黑色的衣袖往上抬了抬,只“嗯”了一声,再说不出别的话。也没有再回头,只是脚步很慢很慢的走出去,背影消散在浅薄的大雾里。
      很久以后束绣想起这个清晨,那时候他要离家,她不拦他。但是那时,她哪怕同他一起走呢,哪怕不跟他说那几句话。
      偏偏那时还没有想到离别,偏偏她还没有学会怎么在乱世中活下去,没有做好流离的准备。
      忽见陌上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在以后的许多个日子里,束绣几乎不敢再念这一句,念一遍,疼一次。
      许多年以后,束绣站在讲台上教孩子们念诗。念到这一句,语气平静寂然的念出来,但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她是蹙着眉头的。
      一九三七年,七七事变,北平失守。整个城内开始陷入一种疯狂的寂静。秦家开始将资产向相对平静的北方转移,与南方的生意逐渐切断。束绣在相家的地位开始尴尬起来。
      敌人的战火一路烧了过来,越来越多的人离开这座城市。这个时候,相桢忽然切断了与家里的联系。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是生是死。在这种局势下整个相家顿时乱了起来,相家家主已经没有办法控制局面了。
      那一天,束绣的大嫂站在束绣的窗外冷冷道:“阿桢还没有回来,就有人这么落井下石,真当相家没人了不成?”他们似乎都认为,阿桢不在了。她却不相信。
      夏日的最后一天,最后一朵优昙花落尽时,束绣带着相远离开相家。她只带走了自己带来的东西,相家的东西她一件都没有带走。那些东西,相桢在时就是活的,他不在时,那些东西就是死的。
      那个凌晨,束绣亲手打开了相家那扇红桧木大门,挺直了脊梁稳稳地走出去。
      她是相桢堂堂正正明媒正娶的妻子,如今一个偌大的相家却容不下她。
      容不下她,她便走了。可相桢还未同她分手,那她就还是他的妻。
      她怎么堂堂正正的进来,就要怎么堂堂正正的离开。有相桢的地方才是她的家,没有相桢的地方,她也不留恋。
      那一个清晨,相家的每一个人都听见了那扇大门打开的声音。“吱呀”一声,带着沉重老旧的气息,听着像是谁喑哑的哭意。
      束绣带着相远回到了秦家。小小的男孩子,眉目间与他父亲的温雅极其相似。他说:“妈妈放心,爸爸回来一定会回来的。”
      在这样国破山河碎的年月里,发生什么都是有可能的。那个时候包括束绣自己都没有想到,相桢不会回来了。
      当大家都以为他死了的时候,束绣不相信。当大家知道他还活着时,她却不能再问一问,他在哪里。
      束绣一个人没有办法呆在这里等相桢,她知道她留下来,连生存都会是问题。相家她回不去,秦家就要北上了,相桢还不知道在哪里。她要怎么留下来呢?敌人就快要来了。她就连等待也来不及,办不到。
      秦家走的那一天,束绣带着远儿在火车站流连了很长时间。最后还是将一封信交给相桢的一位朋友,带着远儿上了车。小小的孩子,从母亲怀里看过去,一滴泪打在她荼白色的袖口,蕴成一个绝望地圈。
      当时的西北,还很荒凉。触目所及之处,一片落魄枯黄。没有大城市的那种灯红酒绿雍容繁华,很多人都开始吃不消了,他们在考虑是不是回去。
      当时秦老爷正在教远儿写字,闻言只是冷冷的说:“谁要走就让他走,不要拦他。谁要是真有本事在沦陷区活下来,我就把秦家交给他。”听了这话,还真的没有人再敢说走的话了。
      束绣一直在等相桢,一年,两年,四年,她等了八年。他没有来找她,一直都没有。
      一九四五年,本人投降,中国八年抗战胜利。这一年,秦老爷没有撑下去,他临终前将一笔钱偷偷交给束绣,足够她们母子过段日子的。
      秦家最后也是散了,走的走,留的留。留下的也不怎么理会她们母子。束绣这一回是真正的体会到了什么叫人情冷暖。但她一直都没有想过去动父亲留下的最后给她的保护。
      最艰难的时候,束绣只能帮别人写写信,画画肖像,最无奈时也会给人洗一洗衣服。那时候她抱着孩子沉默,紧紧的闭着眼睛,眼圈通红却始终没有落下一滴泪来。因为可以为她擦泪的两个人,都不在。
      后来,有熟识的人带来消息,说是在某条船上看见他了。束绣这才明白,若他没有死,就是到海外了。那么这个时候,他就不会来找她了。她等不到他了。
      她也没有办法去找他,以前那座城市离大海那么近,她离海外那么近。现在离得这么远,中间还隔着炮火,她找不到他了。
      一位与束绣还有交情的秦家亲戚悄悄劝过她:“你还年轻,守着一个孩子,这日子怎么过呢。不然找个好一点的人,帮衬着过过日子也好。”
      束绣没有办法,考虑了很久,还是决定嫁人。那人说得对,她一个人还带着一个孩子,这日子没法过。她再可以将就,相远也不能将就。
      束绣嫁的那个人是当地土生土长的农民,没有念过书,也没有过过好日子,但人很老实,对相远也很好。束绣找了一份教书的工作,在学校里教孩子们认字,时间长了,也就安于这样的日子。
      可她还是不喜欢她的丈夫,那个老实木讷的人。束绣自小长在锦绣堆里,吃的用的无一不精致。可他吃也不挑,穿也不挑,总是一幅邋遢的模样。
      束绣看不惯他这个样子,就要和他说几句,他也就默默的听着。后来束绣还是生了个孩子,生下孩子后束绣就不大愿意他亲近孩子亲近她。
      那一次他终于爆发,对着束绣怒吼道:“你还以为你是那个大城市来的大小姐吗?你看看现在的你,算什么东西,你凭什么看不起我!秦束绣,你对得起我吗?你抱的是我的孩子,我却不能亲一亲他!”
      束绣知道是自己对不住他,她不爱他却嫁给了他。她不喜欢他吃饭的样子,不喜欢他说话的语气,不喜欢他的衣服,不喜欢他的粗鲁。他的什么她都不喜欢。她是对不起他,但她看不起他。
      秦束绣的看不起,是从小的优越感和上流的生活带来的一种天性,已经深入刻骨。那些优雅和精致即使不能再得到,也不能失去。她从小就是这样长大的,除了骄傲,她已经没有剩下什么了。
      即使她知道自己的看不起与自己的高傲冷漠,到底有多卑劣,到底有多么冷酷残忍。但这已改不过来了,深入刻骨的习性她没有办法强迫自己改变。她变得已经够多了,不想再改变了。
      即使这些有多么的讨人厌恶,多么的无耻可恨,她也不想再改变了。
      束绣还是和他分手了,她带着孩子搬到另一个镇子里生活。她没有把孩子留下,她的孩子她要自己教养。她的丈夫没有和她争夺孩子,他不识字,也很穷,没有办法好好带着孩子。
      束绣离开时,他站在门口送他们,眼眶里满是泪水。一眼盯着孩子,脸上全是不舍得。这是他第一个孩子。
      束绣第一次觉得对这个男人的心酸和愧疚。她踟蹰了半晌才回头说:“你要是想娃娃了,可以来看看他的。”
      当时男人的表情是那么的复杂,欢喜,不舍,难受,感激,无奈。让人看着觉得酸楚难受。
      相远慢慢长大了,在外地念书,偶尔才回来一次。后来那一场动乱终于开始,整个中华大地上又是一场浩劫。
      束绣以前的身份不知怎么就给人抖落出来,一群年轻的人们就来家里抄家了。
      束绣的父亲是资本家,束绣的前夫是资本家,束绣的贫农丈夫还被她离婚了。她穿了旗袍给同学们上课,她念了一段兰波的诗给祖国的革命继承人听,于是束绣也就变成了资本家,变成了牛鬼蛇神。
      那天,束绣穿着一件黎色的旗袍,墨色的琵琶扣扣的很整齐,领口绣着墨色的梅花,甚至梳了精致的发髻。坐在黄梨木的椅子上,握着一把绘着横枝白梅的鸦青色十六竹骨扇,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她就端坐在那里,整个人看起来却无端端的有一股端严庄贵之感。束绣坐在那里,漠然看着他们砸碎了自己的筝和父亲最喜欢的那套瓷杯,烧了她那些珍贵的书籍和漂亮的衣服。最后他们点了一把火,这栋宅子在夏日的虫鸣里,烧的什么都没有剩下。
      她被带到学校的操场上,那里有一个大戏台子,她就被推搡在那里,台下站了很多人看着她。挽的紧致的发髻被打散,带上高高的白纸帽子,听许多看不清面孔的人在那里谩骂侮辱。
      束绣又一次被推倒跪下,又一次她慢慢爬起来,伸手抿了抿掉落在耳边的霜白发丝,瘦弱的身子站的直直的。
      束绣抬眼漠然的看了一圈底下站着的人们,眼里满是轻蔑和不屑。看了一会又垂下眼睑,没有波动的五官上,人们生生看出了骄傲和无畏。黑漆漆的眸子看过去,在夏日的炎热里,生出了一股冷意。
      旁边的兵见她这个样子,便甩了一巴掌过去,打得束绣唇角带血。惨白的面色,使得唇角的血迹格外明显。但这样的狼狈与她的表情一点也不相配。
      后来经常会有人带她出去pidou,然后放她回家。她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安安静静的承受着。他们践踏的只能是她的身躯,永远不能是她的骄傲。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一年。
      相远在外工作许久,他回来时,看见的第一幕就是这个样子的母亲。他没有上前去为母亲挡下那些凌辱,即使指甲已经掐入掌心,牙齿咬到舌尖尝到血腥味。
      他回到已成为一片焦土废墟的家,找到躲在地窖里的弟弟,安安静静的等着束绣回来。
      第二天,人们就怎么也找不到秦束绣了。这座城市开始漫天盖地的通缉束绣,却怎么找不到她了,同时不见的还有她的两个儿子。
      相远带着母亲和弟弟,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座城市,躲进了几乎无人深入的秦岭深处。束绣和小儿子藏在这里,相远隐姓埋名在秦岭附近做了林场的文员。
      从那以后,相远每隔一个月会进一次山,带一些生活用品回来。寻找束绣的那些人找不到她,而动乱愈演愈烈,他们渐渐也就忘记了这么一个年老女人的存在。
      束绣母子在秦岭深处等了九年,才等到那一场动乱结束。回到离开的那座城市,秦家的许多人都不在了,死的死,逃的逃。
      相远到处找关系,打官司,终于替母亲平反了,还替她要回了秦家原来被烧掉的那座房子的原址。
      回来的那一天,秦束绣跪在一片焦黑的土地上,哭得肝肠寸断。她逃走之后,他们找不到她,就挖开了秦老爷的墓,曝尸荒野。如今,她连自己父亲的尸骨都找不到。
      每一次,每一次都是父亲在保护她。她的安全,她的快乐,她的任性,一直都是父亲在保护。到如今,她也到了父亲的年纪,却不能为父亲求得一个圆满齐全。
      一九九一年,八十岁的秦束绣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她清楚地记得,从相家到秦家要经过几个路口几条街。清楚记得她种下的韦陀花可以开出漂亮的白色昙华。清楚记得从这座城市离开时,秦家门口一直开到路尽头的凤凰花那么灿烂的殷红色。她一直都记得很清晰。
      可是她却找不到了,相远带着她在那一片地方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遍,却一点点痕迹都没有。就连路口,束绣都只觉得陌生。
      她看着满头华发的长子亦是满目的茫然,便萧索开口:“算了,找不到了,回吧。”那两座宅子若是没有毁在战火里,也必定最后给拆了。
      她想了几十年的家不见了,站在这里,也不觉得回家了。她还是回北方吧,那里还有她的子孙,还有她亲手开出的一个家。
      束绣的身体已不能再站在讲台上为孩子们讲课,于是政府就为她寻了一个闲名,挂了一所小学的校长名头。
      年迈的束绣每日做的事,就是看看书养养花,偶尔出门在安静的巷子里走走,如同所有的老人一样。她的两个儿子,都很孝顺她,她偶尔觉得以前的那些都是可以忘记的,她还是圆满的。
      束绣以为她就会这样过下去,直到死亡将她带走。她没有想到,他还能回来,他还能找到她。
      他站在她面前的那一刻,她的第一反应是抬手摸上自己的眼角。没有湿,没有眼泪。她没有任何想哭的意思。原来,以为那么深的东西,在触及时,可以被时间洗的那么浅。
      他走时,他是温润卓然的翩翩公子,她是气质高雅的娇美佳人。那时,他们是亲密无间的枕边人。那一次的道别,道完了六十年的离别。
      再见时,相桢依旧是相桢,束绣依旧是束绣。他儿孙满堂,她亦儿孙满堂,却不是他们两个人的儿孙满堂。他的开枝散叶,与她无关。她的圆满,亦不是他了。
      他答应会回来找她,她亦答应会等他回来。他们彼此相负,彼此背离,也就不谈过去的誓言。
      他没有不找她,没有放弃她。只是那时候,中华大地一片战后沧桑,他还未来得及找到她,就开始了新的战争。到了最后他不得不离开的地步,只好背负着也许再也实现不了的诺言,远走异乡。
      可他还是回来了,找到她了。他带着一身的荣光来见她,只是如今的荣光,她已承受不起。她不是那个站在雾里,手持凤凰花枝的秦束绣,他也不是站在楼下温尔安笑的相桢。
      他打出的满身荣光,早已给了其他人,她满身的苍凉也受不起这样盛大的荣光。如今,他来了,照亮了两个人的苍老。
      他只是想,来见一见她,看一看他没有找到的牵动心绪六十年的女子,她还好不好。
      她若好,他便可安心。倘若她不好……她不好他又能怎样呢?有些东西,不是谁欠谁的,是缘分欠了感情的。与补偿无关。
      他走之前,束绣为他泡一杯茶,两个人躺在摇椅上,相对静默。阳光打在他们的脸上,照出每一条岁月的条纹。
      这样的事,是他们还在一起时,约定过的未来。只是,现在他们做到了这样的事,却与那些约定无关了。
      这一次的离别,没有人再难分难舍,“再见”二字说的那么平静。他们的故事并不凄厉惨烈,也就没有相见时的凄绝哀艳。相桢回去了,回到属于他自己的地方。
      他们的一场风月到此,也就该结束了。再纠缠,也没有结局。彼此的结局,错过了为对方书写的机会,也就与对方无关了。
      束绣的这一辈子,其实并不怎么颠沛流离。她的前半生在父亲与丈夫的呵宠之下度过,她的后半生在那些锦绣璀璨的回忆里度过。这一生,都没有迷失自己,没有软弱的活过。
      她的生命,恰如一树优昙花,听似如昙华一般凉薄,刹那间就开过了永恒。却是承着命运的庄重,仔仔细细的等待恰当的时机,好好珍重自己。
      在她的命运里,众人们看到的是,一片微微凉薄的荼白色。却在她自己审视过往时,看见了盛开的十里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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