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菩提有狐·【第一章】 ...
-
我已在这苍茫世间安稳度过了整整一千年。
我的白狐狸妹妹一心向佛，日日积善行德，十里八村的人接受过其恩惠，便出资为她修了座狐仙儿庙，供着她的石像，香火倒也旺盛。
哦，忘了说，我是只胸无大志的红狐狸。我只喜欢鸠占鹊巢般的赖在给妹妹修的狐仙儿庙里，偷吃贡品，对人世苍茫，对修炼成佛并不感兴趣。
只不过二十年前，不知从那座山上跑下来一只三千年的黑狐狸，到处挖人心肝，穷凶极恶，我不得不与妹妹联手对付，奈何那厮道行了得，重伤了我，而后妹妹便与我各自逃命，至今未见过面。当我再回到这狐仙儿庙时，香火已断，满地尘埃堆积，荒草遍地，院中的荷花却依旧婷婷。狐妖终是狐妖，不老不死，哪晓得东风暗换流年，凡世已换了人间。
我欲潜心修行，练好法术报那日黑狐狸伤我的一箭之仇，便学妹妹，也装模作样的手持佛珠，口中念念有词，双目紧闭参悟佛法。奈何我心中烦闷，总也清静不下来，坚持不了几日便将佛珠丢了，坐在狐仙儿庙里无聊的数着身上的狐狸毛。
当我拥着我的火红大尾巴，数到一千零一根的时候，风雨骤起，庙中的烛火忽明忽灭……
江南美景，自是雨滴圆荷，雨打芭蕉，当我刚准备听雨而眠时，庙门被推开，从风雨中走进来一个和尚。
他披蓑衣戴斗笠，看不清模样，芒鞋湿了水，踩出一串串脚印，他将禅杖一立，铁环相击声音沉重有力。
我躲在石像后面，收起狐狸尾巴偷偷瞧他。
和尚将蓑衣斗笠取下，露出那张年轻却刚毅深刻的脸，星眸剑眉，嘴角微扬似乎隐着无尽的慈悲，身上青灰色的僧衣虽破旧却依旧掩不住他挺拔的身姿。
他席地而坐，左手上挂着佛珠，双手合十。
我靠在石像上看他，竟看痴了，两眼都舍不得眨一下，脑中有种莫名的执念涌起，心中悲喜交替一如这室中孤灯的明灭。我竟卑贱地想，我心甘情愿伏于这金漆神像般的和尚脚下，费尽心机乞他臣眼，只盼他纡尊降贵打我身边经过时扬起的尘土能落在我身上。我似乎忘了我是个拥有千年道行的狐妖，只似这世界微尘里的毫末，乞他慈悲一顾。
他坐着，如山一般岿然不动。我也坐着，心却似风中圆荷一般躁动不已。
一时间妖气冲天，我化了人形，眉似远山，乌发与红裙相间。
是了，白狐狸自是冰肌玉骨，凌然如霜雪。而我必是极配这红，妖如人血，毒似罂粟，红裙曳地乌发相掩，将一身风情与骚动系于腰间，生来便是为了诱惑。
我接近他，妄图用手去触碰他紧闭的双眼。他若是慈悲一顾，该是怎生光景……
“妖孽！”他断喝一声，声音宏厚宛如狮子吼，星眸怒睁溢出千丈杀气。
生生击碎了我那翡翠琉璃般的幻境。
我颓然倒地，发间玉簪被震碎，乌发散开，凌乱地披在肩头，好不狼狈！可我心中却无半分怨言，将一只作为妖的尊严抛得一干二净。
“你这和尚，躲雨躲进狐狸庙来，可怨不得我！”我又猫在石像后面，自言自语。
旁的妖只需搔首弄姿、勾勾手指，尘世的男人便都色授魂予，趋之若鹜。只有这个不解风情的家伙，自投罗网进了狐狸洞，却还摆出一副凌然不可侵犯的架势。
他又闭上眼，一心向佛了。
我又不安分了，眉间的红朱砂若隐若现，一手把玩着腰间玉带，一手持扇掩口，莲步轻移在他身边转悠，我蹲下身来望着他俊逸的眉眼，心中似有火苗在窜动。殊不知我正如一只昏了头的小飞虫，落入尘网中。
雨下了一夜，我竟对着他瞧了一夜，拂晓时雨方停。
他才肯睁眼，却不愿瞧我，起身收起蓑衣斗笠，拿起禅杖便要离去。
我心下着急，想要追却又不敢，心中执念驱使，奈何又怕他那张冷脸，如同对着一轮冷清残月，直教人从头凉到脚。
他到底是走了，又怎会流连？没一杖打死我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妖倒是好事。可不知怎的，我这心中却空荡荡的。曾不止情为何物的我，终于能对着十五的满月，念着“愿身能似月亭亭，千里伴君行”时，挤出几滴狐狸泪了。
【二】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的时节，我寻到了妹妹。
她正在桥底下施针救人，一身素裙，冰肌雪骨，气质清华卓绝，世人只敢仰望她，又敬又怕。
“妹妹，你让我好找。”我于人群中现了形，一袭红装宛如乍开的红莲。
她随我离去，到一座茶楼上，临窗饮茶，细细诉说重逢之喜。
她却皱眉，道：“你逢着我，却是危险了，那黑狐狸一路尾随我南下，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我恨极了那黑狐狸，一想到他那双闪着精光的吊梢狐狸眼就气得牙根痒。然后我讪讪一笑，托着腮，却想起了那日狐仙庙里遇见的和尚，深沉坚毅，宛若天尊神祇。妹妹一眼瞧出我有心事，并未询问，我亦将私心藏起不愿与她分享。
泛舟湖上，莲子清如许，几许残荷孤芳自赏，背立啼红雨。我们姐妹俩在舟上下棋，我执黑子先行，只是心绪烦乱，总也不是她的对手。
“姐姐切勿忘记，唯有早日得道成仙方是正理。”她落下一子，右手腕上缠着的佛珠碰在棋盘上发出清越之声。
我顿时如同被人揪住狐狸尾巴一般，执念愈深。人人都道五蕴无我、四大皆空，难道这花花世界不值得留恋么？那为何有那么多妖挤破了头的化为人形，将柳腰扭动将莲步轻移，眼巴巴的与这男欢女爱、爱恨痴缠扯上关系？一头扎进这凡夫俗子堆里，做起才子佳人的琉璃美梦。
小舟快靠岸了，我一抬头，竟在岸上瞧见个面如美玉，凤眼含情的狐狸般的人儿。
“是那黑狐狸！”我惊呼。
妹妹一皱眉，拉着我化作青烟逃去。
那船家刚把小舟靠了岸，一回头，竟不见了我二人踪影。
我们穿过树林，风在耳畔呼啸，无奈技不如人只得狼狈逃窜。但还是让他追上了。
那黑狐狸将去路拦住，凤眸流连在妹妹身上。我一目了然，在心中冷笑，那厮竟如我一般，挣扎在凡夫俗子的感情中不可自拔。
妹妹冷眼望他，不由分说的抽出佩剑刺去。那素日凶悍异常的黑狐狸却只敢接招，断然不肯伤害她分毫。
是呀，在这尘世虚妄中，谁先动了情谁就得自贬三分，卑如尘埃，却也是心甘情愿的仰视那高高在上的人，只盼他漫不经心的一回眸、一臣眼。
“小娘子何苦见了我便动怒？”黑狐狸涎着脸，道。
“你枉作纠缠。”她依旧是冷漠高傲的，不肯正眼瞧他。
黑狐狸被拂了面子，竟有些气。我见势不好忙去护着她，冷冷剑锋抵在他洁白如玉的脖子上。黑狐狸恼羞成怒，正好拿我撒气，一掌劈来带着凌厉黑风，我极力躲闪胳膊却仍被那余风所伤。
我后退几步，妹妹连忙扶住，我自认不是他的对手，暗中思量脱身之计。
谁知那黑狐狸狞笑着，兽相毕露，白白糟蹋了那副好皮相，他轻佻的说：“莫不如我收了你俩做妻妾，姐妹一起伺候我，好换得一条生路？”
“你这畜生！”我气极反笑，眼睛却恶狠狠瞪他。
“狐狸中竟出了你这等败类！”妹妹冷笑。
枉他比我们多修炼几千年，仍像个兽一样发狂，披了人皮，到底是只畜生。
他把脸皮撕破，一爪子抓住妹妹的手臂，用力过猛，痛得她几乎惊叫出来。我飞身上前，拔下头上玉簪，狠狠钉进他的后脑海。黑狐狸吃痛，一双吊梢眼气得发红，反手一掌正中我肩头。我踉跄着跌倒，抬头却见一道黑光向我袭来……
这时却有白光乍现与那黑光相抵消，化作柔风将我垂下的一缕乌发吹起。
我诧异地回头，心中一动，是他！
是他，青灰色僧袍裹着火红的袈裟，剑眉星目，眼底是海，以慈悲渡人。
我忘了身上的伤痛，心中又躁动起来，眉间的红朱砂若隐若现。
妹妹望向我，一双明眸皂白分明。
我们这四副尘世间、凡人堆里绝艳的皮囊色相凑到了一起
【三】
黑狐狸定了定神，眯起狐狸眼，一开口便是尖酸刻薄：“你这臭和尚，不在人间安稳渡劫，寻回金身重回佛道，倒在这帮你的姘头长威风！”
“畜生，贫僧今日便替天行道。”他开口，声若洪钟。
我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他线条硬朗分明的脸。
一人一狐不由分说的打了起来。妹妹借机扶我起来，在我耳边说：“这和尚叫济慈，是下界历劫的佛，这是他最后一世，寻回金身便可圆满。”
可不，一切都只是我的奢望，斯人栖于枝头，我只是凡世一微尘，一只不知天高地厚的狐狸，不用她来提醒我也早该晓得。原来他俩早就相识，我费了气力苦苦隐藏的心事就这么无所遁形大白天下了。
只见他用禅杖将黑狐狸击倒，又将袈裟抛出生生将黑狐狸罩住。那畜生吐出一口黑血，便在袈裟下苦苦挣扎。
妖孽总是斗不过人间正道。我也是只无法在那耀眼金光下存活的妖。正道邪道本就该是互不侵扰的，奈何我心中的执念逼迫我冲向世俗藩篱。
济慈和尚举起禅杖欲将他杀死。看来是黑狐气数未尽，苦苦挣扎竟挣脱出去，现了原形，张开四爪奋力逃命，黑影倏地就消失于丛林。
妹妹没由来的冲动，提剑便追了上去，我原有些气她，也就由她去了。却只剩下我跟济慈和尚两两相望，尴尬的四目相对。
我恨他，恨他是个和尚，正气加身、佛光万丈。他那双捧着经卷，手印如莲的手应是牵着恋人的，他那张终日只知到念佛法身深理的唇也应是哄恋人一笑，将情话娓娓道来的！一切应如世俗深景，即是完满的俗艳。
我也恨我，何苦修来人的皮囊！于浊世浮了千年，竟染得人类的恶习。这樱桃口这杨柳腰，该共谁渡这漫漫长夜诗酒年华？这双素手应宽衣解带，将乌发与恋人的气息交织，醉卧郎膝上，如何不可怜！难道一只懂了人类爱恨的高尚狐狸不应有个美好的结局么？
执念愈深，我被一股莫名的力量驱使着走到他跟前。
“你救了我。”我浅笑着，一如恋人的口气。
他那一双眼却冷冷望我，打量片刻，未启尊口。
他越不理我我就越想犯贱，我竟伸出手去碰他。果然，还未触及到他，他就狠狠捏住我不规矩的狐狸爪。
我忍着痛暗骂这个不解风情的蠢男人。既然卖弄风情、媚眼如丝不起作用，我便楚楚可怜的挤出几滴眼泪，胳膊上的红袖滑落，露出那被黑狐狸所伤的口子来。
他淡淡瞥了一眼，放开了手。
我以为找到了对付他的法门，便飘飘一跌，拜倒在他脚下，长发贴着他薄如蝉翼的衣料。我仰起脸来，一如仰望一尊高高在上的佛。
“还不快去追那白狐狸。”他将眉头一皱，对不争气的我说。
我这才想起她，忙说：“多谢救命之恩。”然后回头深深看他一眼，便化作一缕青烟冲向林间。
可我又将她给丢了，如同二十年前。
混混沌沌的我却闯进了专捕杀妖怪的阵法。佛光耀眼，十八铜人将棍子砸得乒乓作响，我惊恐倒地，看那人间正义如同群魔乱舞。
“呸，说什么替天行道，分明是仗势欺人以多欺少！”我恨那些满口的仁义道德，听得人耳中生茧，好生令人作呕！我恨那一张张冷漠的脸，若说无情便是正义，那黑狐狸岂不成了法罗天尊？
老秃驴须发皆白，摇头晃脑念着经文，将我收于金钟底下。
我瑟缩着现了原形，将头埋进大尾巴里，两只爪子紧捂住耳朵。我还是听见金钟外有和尚念经敲木鱼声，心中便更加烦躁。
这独裁专制的佛祖，为何创下花花世界七宝幻象，又叫人生生将它割断？
是了，他们要我死！都要我死！一只妖孽偏要行这人间道，这悠悠佛法这苍茫人世都容不下！
般若般若，般若般若……
我的脑袋几欲炸裂，我终也受不得梵音凌轹，痛苦的翻滚起来。执念有罪执念有罪，放下才回头是岸，放下便不用再受苦了……
作者有话说
第79章 菩提有狐·【第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