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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   也许是对我这样拒之千里的态度习以为常了,他也丝毫没计较,径直靠着树干坐下来,抬眼望了望站在他身边的我,他突然伸出手来,一把拽住我的袖子把我往下一拉。我本就累得站不稳,被他这么一拉,不禁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屁股被地上的石子硌了一下,疼得我不禁呲牙咧嘴。他见了我的怪样,笑了笑,坐得离我近了些。我则下意识的挪了挪身子,又离他远了些。
      “怎么了?还怕我吃了你不成?坐得离我近点,絮儿。”他又拉了拉我的袖子,笑眯眯地说。
      我眼前闪过一系列的人影,咸丰,六福晋,还有那个墨蝶……如果在这个他们全在的时候坐得离六爷这么近,那我真是不要命了,于是赶紧双膝跪地,低了头恭敬地说:“奴婢站着伺候六爷就好。”
      他愣了愣,随即挥挥手,淡淡说了句:“那随你吧!”于是我便站了起来,做出一副在旁伺候的恭顺样子。
      然后,便是一阵让人发窘的沉默。我几次想张口问问他关于依依和墨蝶的事,但终究是有贼心没贼胆。他也不再看我,只是静静地坐在我身边,似乎在想着心事。
      许久,他突然开了口,不过还是没看着我:“一会儿回去,你还要到宫中见驾去?”
      我点了点头:“是,皇上让我到乾清宫去见驾。”
      “乾清宫啊……”他默默念叨着这座宫殿的名字,仿佛是松了口气,可突然语气又紧张起来,“传话的宫女除了让你见驾,可还说没说有别的事?”
      “没了,珠儿只是让我见驾,别的一概没说,我自然也不好问。”我干巴巴的回答他。
      他突然站起身来,俯身看着我的眼睛:“絮儿,一会儿见了四哥,不要怕,他问你什么你就老实回答,他要是说什么别的话……”说到此他顿了顿,从他不安的语调中我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要是他还说什么别的,你不理他就完了,只当是左耳进右耳出了。”
      我诧异的问他:“您这是什么话,皇上的教诲岂是能左耳进右耳出的?”
      “听我一回好么,絮儿?就这一次。”说着,他握住了我的手,声音里几乎带了点恳求地望着我。
      我只感觉似乎身边有万道目光霎那间同时聚在了我俩相握的手上,吓得我赶紧抽出手来:“王爷说什么,奴婢都照办就是,请王爷不要如此激动。”最后一句我是小声对他说的,同时拿眼睛扫了扫旁边的人,用目光示意他:这里不是放肆的地方。
      他似乎这才有了点意识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便也松开了我的手。此时队伍前头已传来了领头太监叫唤着继续赶路的声音,我们俩均一愣,紧接着我先回过神来,催促着他道:“六爷快回车上去吧。”
      “你也跟我一起坐上去吧,我看你走路都不稳当了。”原来他一直在偷偷观察我么?我不禁心中一热,但还是干脆地拒绝了:“王爷,奴婢身份卑贱,是不能和您同坐一辆车的。您不要坏了规矩,让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也不好自处。”
      他不回话,定定地看了我一秒,两秒,突然抱我到他怀中,在我脸颊边迅速的亲了一下,随即松开了我,转身往车边走去。走不出两步,就又回头冲着正呆立在原地的我粲然一笑:“我等着你从宫中回来。”
      他越是说等着我,他的笑容,他的话语,越好像在同我告别,好像在告诉我一个事实:我这次进宫,很难再出来了。只是我不懂,皇上为什么要把我再扣在宫中呢?
      我摇摇头,加快脚步跟上已启程的队伍,一边走一边想:但愿是我想得太多了。
      我一笑,正想再说什么,眼睛突然扫到街上的两个人,不由得愣住了。
      是李鸿章和赵小莲。他们离我们坐的车很远,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话。只见小莲面带桃花,含羞带怯地说着话,想来那声音必然也是娇羞得很。李鸿章则好看地笑着,不时回答小莲一两句话,举止潇洒,风度翩翩,害得小莲更是脸红到了耳根。而小莲身边杵着个男子,好像就是上次我在街上碰见他在追小莲的那个人,容貌也算端正,就是比不上李鸿章举止倜傥,仪表堂堂罢了。此时他正气急败坏地看着李鸿章,眼神中全是嫉恨。
      “又看上什么好吃的了?”六爷见我不语,凑过来顺着我的目光看去,我忙忙的摆手挡住他的视线:“这回没看什么,六爷。”
      可是已来不及了,他已从我的指缝间看见了李鸿章和赵小莲。只见他脸上闪过一丝惊愕,回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赵小莲,用一种难以置信的语调说:“絮儿,若不是你就在我身边,我还会以为李鸿章身边那个姑娘就是你呢!”
      “可不是,我第一次看见她,也是吓了一大跳呢!”我赞同着六爷的观点,眼睛又再次往他们那边望去。这个李鸿章,平时在我面前他是一点不讲礼数,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爬窗户,帮我擦眼泪,次次都举止不端。可如今在这小莲姑娘面前,他却是彬彬有礼,儒雅之极,我不禁冷哼,装什么装呀,谁不知道你根本就不是那么文绉绉的人!
      “絮儿,你若不愿见他,我们就绕道儿走吧。”六爷看我看着李鸿章冷哼,还以为我看见他又惹出了不快,便小心翼翼的建议我。
      “六爷不必为了我还绕道而行,咱们就这么走着吧,好像还显得咱们怕他似的。”我急忙拦住了正要去吩咐车夫改道的六爷。
      他玩味的看了看我,最后点了点头:“行,就依你。”
      就这样,马车眼瞅着就驶到了李鸿章他们跟前。已经隐约可以听到他们的对话了:“公子家在安徽,可有亲眷陪公子住在京城呢?”是小莲的声音。
      “回姑娘话,家父和家兄现都居于京城,我倒也并不寂寞。”李鸿章礼貌的回答。
      “那……那公子的夫人便不在京城了?真是可惜,本来我还想送给夫人一些东西以表谢意呢!”我看送东西是假,想借机探探李鸿章有没有夫人才是真吧?想着我捂起嘴笑了笑。
      “赵姑娘太客气了,上次不过是举手之劳,您总提起,倒是让李某惶恐得很。”说着就见李鸿章拱了拱手,做惶恐状。
      小莲见了他这个样子,羞涩的一笑,刚想再说什么,身边那个男子不耐烦的开口了:“小莲,咱们快回去吧,姨父还等着你呢。”
      小莲立刻没有了对着李鸿章时的羞怯,回头白了那男子一眼:“你若那么怕我爹,那你自己先回去吧。”
      那男子急了:“那怎么行?上次就把你撂街上一会儿就发生了那样的事,这次我肯定不会再放你一人了!再说……”他拿眼睛上下瞟了李鸿章一眼,“这街上有的人看似是好人,实际上可能还不如那些恶性恶状的坏蛋呢!”
      李鸿章一笑,也不计较,转回了头不再看这斗气的兄妹俩。哪知他一转头,竟是往我和六爷这里转来,我还没来得及把脑袋缩回马车,就被他瞅见了。他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难以置信的望着我们的马车。我冲他微微一笑,他也愣愣的扯出一丝笑意,冲我点了点头。
      眼看着车就要经过他身边了,我突然脑子里冒出一个恶作剧的点子,本坐在六爷对面的我,一挪身坐到了六爷身边。
      六爷疑惑不解的看了看我:“这是怎么了,絮儿?你就那么怕李鸿章么?”
      “不是,我是想让他……”我冲车外的李鸿章努努嘴,“想让他也受受上次他让您受的惊。”
      六爷一愣,旋即就明白了我的意思,他一点我的鼻子,笑说:“就数你鬼点子多。”
      “您答不答应吗,等车驶过他身边了他可就看不见了。”我继续坏兮兮地笑着。
      六爷点了点头,迅速地把我拥进怀里便吻上了我的嘴唇,还怕李鸿章看不到似的把窗帘掀了起来。我心中坏笑,极力去迎合着六爷的吻,紧紧地搂住六爷的脖子。余光扫过李鸿章的脸,满意地看到他脸色惨白,眼神愤怒得像是能喷出火来。青筋暴起,死死的攥着手里的折扇,几乎要把那把无辜的扇子弄折了。
      就这样,车子驶过去了,我和六爷缓缓分开,回头再看李鸿章,他正目瞪口呆的望着我们车子远去的方向。小莲在一边叫他他也像没听见似的,许久突然一下把手中的折扇“啪”的折成两半,把小莲和她表哥吓了一大跳。
      看到李鸿章这个反应,我不禁靠在六爷怀里笑的花枝乱颤。正笑得不能自已,突听六爷的声音竟带了几丝担忧传来:“絮儿,你不是为了气他才和我……”
      我愣了一下,随即坦然的一笑:“六爷,既然他气我的那笔债他已经还了,从今后我就和李鸿章没任何瓜葛了,请六爷放心。”
      六爷也许看出了我笑容里的坦然,安心的笑了。

      “姑娘,姑娘!不好了!”老远的就听见夏荷的声音惊慌失措的传来,正在镜子前跟自己的头发作例行战斗的我,惊愕的回过头看着跑到了我门口的夏荷。
      “什么事儿啊?怎么吓成这样了?”我不解,夏荷平时多稳当啊,还没见过什么事儿让她慌张成这样子的。
      “六……六……”她也许是刚才一路来跑得太快了,这会儿呼哧带喘的扶在门框上,竟一时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
      “是六爷出事了?”我一惊,“呼”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碰倒了镜子,哗啦哗啦一阵巨响,把我和夏荷都吓得一愣。
      “没……不是六爷。”过了半晌,她总算是顺过了气儿,冲我摆摆手,“是六福晋叫您去,我看着,她眼神不对呢!”
      我愣住了,又一下颓废的坐回椅子上,六福晋终于还是从娘家回来了,这或迟或早的一刀早晚是要挨的了。不过你怕什么,沈梦燃,那个福晋也不过和你一般大小,你好歹是个21世纪的新新人类,何苦怕个弱不禁风的满清女子?再说了,船到桥头自然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呀!想到此,我“豁”的站了起来,颇为意气风发的说:“那咱们快去吧,夏荷,让福晋等久了不好。”
      夏荷似乎还心有余悸:“姑娘,若是福晋对您不利,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回头六爷问起,我怎么回话呢……”
      “你家福晋还会杀了我不成?只要不要我的小命,怎么都好说。”我说着凄苦的一笑,“更何况,如今我一无所有,也就剩下一条贱命了。”
      夏荷也许是害怕,也许是为我担忧,眼里竟蓄了泪水:“您快别这么说,您不是还有六爷么?”
      我回过头看了看她,灿烂的一笑:“夏荷,记住了,六爷是福晋的,不是我的。”说完转回头,低声的自言自语:“永远不会是。”

      我和夏荷小心翼翼的凑到福晋屋外,却听好像屋里福晋在和什么人说话,那温柔平和的声音,不是六爷还有谁?我一皱眉头,犹豫着该不该打断福晋和六爷,不过一想福晋也有些日子没见六爷了,还是让他们说说话儿吧。这么想着,我便靠在墙边上,想等他们说完了我就进去。夏荷看我不进去,也不敢先进去,便随着我一道儿溜到了屋檐儿的阴影儿下,默默地等待着。
      “这回龄儿病了,生怕见不到爷最后一面,在娘家也不愿多呆,紧着忙着赶回来了。今次就是死了,能死在爷身边,龄儿也是很欣慰了。”六福晋的声音,虚弱缥缈,竟真的像是生了大病!我目瞪口呆,轻声问夏荷:“福晋怎的突然病了?”
      夏荷摇了摇头:“不知道,听说自从回了娘家就闷闷不乐的,不出几日就病了。后来病的严重了,哭着闹着要回府,桂大人先是不肯,哪有病得如此厉害的时候不在床上躺着反而跑来跑去的道理呢!但又拗不过福晋,只好由着她回来了。”
      我心里一痛,就为了见六爷一面,六福晋竟不顾生死。果真是应了那句话:问世间情为何物,只教生死相许。
      “龄儿,你真是任性,应该养好了再回来呀!若是途中出了岔子,岂不是真的见不到面了?”六爷的声音,透着丝丝疼惜。我只觉心中发酸,转了转眼珠,忍回了即将流出来的眼泪。
      “养好了也罢,可若是养不好呢?不是就没法再见您了?不过不管怎么说,总算是见到您了。”福晋的声音听起来很是喜悦。我从窗缝中望去,只见六福晋眼中闪烁着我从未见过的深情,抬起手摸着六爷的面颊:“爷这几日又瘦了,可是因为朝中之事太过繁重?”
      六爷也温柔的看着福晋,握住福晋的手在脸上摩挲着:“我哪里来的那么多公务可料理?倒是你,龄儿,委屈你了。”
      顿了顿,他又继续柔和地说:“放宽心,好好养病,别想得太多。你就是心太重,什么事不能想开点呢?”
      福晋悠悠叹了口气:“六爷和……和絮儿的事,我怕是无论如何不能想得开。”

      六爷听了这话,身子一僵,缓缓松开了福晋的手。而我在外面听了,虽说是大夏天,还是不禁打了个寒颤。
      尴尬的沉默片刻,福晋突然虚弱无奈的一笑:“此番我怕是不行了,就索性都和您说了吧。我知道,六爷您不喜欢我。那天我见了絮儿,虽说是第一眼,却也是一眼就认出了她来。满院子的姑娘,就显得她特别怪异。见了我,既慌张,骨子里又透着点镇定;乍一看长得不如我漂亮,甚或连漂亮都算不上,可越是细看就越觉得她娇媚可爱,而且显得那么轻灵灵的;最重要的是……她和您一样,看似很快乐,但眼睛里,却总透着一种让人看了很替她难过的目光。”
      也许是说了这么一大段话有些累,福晋喘了喘,闭了眼往后仰去,六爷赶紧拿过几个软垫来给她垫上。
      我站在窗外,已是诧异的很,悄声问夏荷:“我真如福晋所说?”夏荷抿嘴一笑,点了点头:“福晋观察的倒是仔细。”
      “所以我知道,六爷您不会喜欢我了。我花了两年时间想让您喜欢我,现在看来只怕是不可能的了。”六福晋的语声竟似哽咽,我心中更是酸涩无比,要承认自己喜欢的男人永远不喜欢自己,该是多么艰难。
      “别瞎说,龄儿,我很喜欢你的。”六爷轻轻地说,动容的把六福晋搂在怀中。
      “其实我何尝不想像絮儿一样快乐活泼?我何尝不想像她一样让您天天都笑容不断呢?可是您待我总是冷冷淡淡,若即若离,我怎么可能高兴活泼得起来呢?”福晋已轻轻抽泣起来,六爷的声音里也带了少见的感情:“我待你实在是不好,龄儿。”
      “我不怪您,”六福晋缓缓摇了摇头,“我知道您当初娶我是多么不情愿,我明白,您当初一心想娶的是墨蝶……”
      “万万没有的事,墨蝶我只当她是亲妹妹一样的。”六爷坚定的打断了六福晋。
      “您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么?就算您当墨蝶是亲妹妹,墨蝶当您是什么谁又知道呢?”六福晋凄然一笑,我则愣在当地:墨蝶是谁?从来没听六爷提起过啊!胸口一阵剧痛,我自嘲的一笑:沈梦燃啊沈梦燃,你是恭亲王的什么人呢?他有什么义务要把什么都向你和盘托出呢?
      “姑娘?姑娘!您不要想歪了,墨蝶姐姐不过是……”夏荷或许见我的脸色不对,想向我解释。连夏荷都知道墨蝶是谁,我却不知,哈哈,枉我还真的以为我在六爷心中很是重要!现下看来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罢了!
      这么想着,我嘴角不禁扯出一丝怕是比六福晋还凄惨的笑意,不去管是不是还要等着六福晋讲完话,不顾夏荷奋力的拉扯,我扭过身,撒腿往我自己的住处跑去。

      一路飞奔着回到我住了几个月之久的小院,这个熟悉而又不熟悉的地方。六爷在,这里便是我的家,六爷不在,这里便是我的牢笼。
      我跑得气喘吁吁,进了屋就对着茶壶嘴咕嘟咕嘟灌下一大口茶水,不禁又嘲笑起自己:看来我这辈子,是做不成什么文雅的女子了。
      刚想静下心再想想刚才的事,突觉喉头火烧火燎的疼,肚子也似转了筋般的绞痛。我大骇,用袖子一呼噜茶壶让它摔在地上,顿时那壶茶水在地上泛起一层白沫!天哪,居然是有毒的!我心脏仿佛漏跳一拍,“蹭”的站起身来,却因腹痛又不得不坐回椅子上。想呼救,却觉得喉头难受之极,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
      捂着肚子,我笑了,看来我这个人还有些价值,还有人费尽心思想要毒死我呢!只是六福晋死前尚能见六爷一眼,我却不能!笑着笑着,眼泪就挟裹着冷汗,从我脸上静静地流下。
      “姑娘?沈姑娘?您怎么了?”就在我绝望之时,夏荷的惊呼从门口传来。三步并作两步的跑到我面前,她让我靠在她身子上,冷汗涔涔的摇晃着我:“您这是怎么了?”
      我勉强一笑,无力地靠着她,指了指地上的茶水。
      她迅速明白了我的意思,又是一声惊呼:“不可能的,这屋里除了您与我根本没外人来呀!再说谁想害您?您得罪过谁?”
      谁?我冷笑,我得罪过的人还少么?咸丰,六福晋,李鸿章,哼,只不过最后一个人是想毒死我也没这能力的,看来不外乎是前两个人干的了。
      但我实在是没力气再分析谁要害我,无力地摆摆手,我从唇缝里吐出一句话:“算了,夏荷,反正我横竖要死了。”
      “您等着,我去叫六爷!”夏荷把我扶到床上,便跑走了。我急得在后面叫唤:“不要惊扰了六爷!”可声音堪比蚊蚁,根本唤不回夏荷。
      只觉腹中更是疼痛难忍,我疼的皱紧了眉头,不时地用袖子擦擦冷汗,一边暗骂这造药的奸商:这毒药药效真差,死也不让人死得痛快!
      就在疼得快要昏过去的时候,一声尖厉的女声从我屋外传来:“快,王御医正好在给我看病,快请他来给沈姑娘诊治!”
      “福晋,可王御医正在给您看病啊……”一个不认识的小丫环的声音。
      “你听不懂人话么?我还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可沈姑娘要是再不治就归天了!”福晋的声音竟变得歇斯底里起来,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为我着急,我是剥夺她幸福的罪魁祸首之一不是么?她不应该是想毒死我的人之一么?想到此,我再次狂笑。
      “福晋,您快回床上去,您身子不好,不能着了凉!”夏荷的声音急得火烧火燎的传来。
      “你怎么也不晓事了?别管我,快去看看你家姑娘怎样了!我怎么听见有笑声!”福晋的声音竟似带了恐慌。
      听福晋恐慌的声音,我笑得更是开心,眼前仿佛浮现出爸妈的笑脸,和六爷温柔的微笑。这或许就是人之将死的征兆了吧?只是不能回现代去参加高考,怕是成为了我这一生最大的遗憾。我闭上眼,安静地想,还有一个遗憾,就是不能再见六爷一面……
      “王御医,你快给她看看!”房门被“嘭”的打开,一阵风掠过我的身边,六爷吓得变了调的声音灌进了我意识模糊的大脑。我霎时不知哪来的力气,突然睁开了眼,看着六爷惨白的面庞。
      “絮儿,絮儿,你怎么那么不小心呢?喝茶水前为什么不仔细看看呢?”王御医皱着眉给我诊断着,六爷在一边握了我的手,嘴里无意识的嘟囔着,眼睛里,竟满是绝望与焦急。
      “她怎么样?”六福晋此时也凑到了我的床边,小声地问御医。御医摇了摇头:“中的毒不是什么奇毒,只是我一时半刻配不出解药,怕是配出来的时候也就来不及了……”
      六福晋身子一僵,六爷像是难以相信似的瞪大了双眼,眼中流露出的竟是恐惧。我则笑了,用尽全身力气凑到六爷身边。既然非死不可了,能死在六爷身边也不错。
      “絮儿,我决不允许你死……”六爷愣了半晌,突然紧紧地把我抱进他怀中,冲着门外大喊:“来人!把京中所有的有名大夫都给我请来!要快!”再看六福晋则狠狠的咬了咬嘴唇,拦住了六爷,冷冷说了声:“不必。”然后她便凑到王御医耳边,不知说了句什么话,王御医一愣,点了点头:“不错,正是此毒,福晋可有解药?”
      “有!夏荷,快拿水来给沈姑娘服药!”说着福晋从怀里掏出个小包。六爷像是完全呆住了,盯着福晋小声问道:“龄儿,你怎么会有解药……”
      “赶紧给她吃了罢!我身子不爽,先走一步了!”说着,六福晋便摇摇晃晃的扶着墙壁,离开了。六爷愣愣的看着她远去,直到夏荷轻轻的端了水进来,在床边小声提醒六爷应该先给我吃药,他才回过神来,接过水,把药统统倒入水里冲化,掰开我的嘴,给我把药灌了下去。
      我迷迷糊糊的吃了药,好像灵魂已脱离了身体,向着很远很远的地方飞去。昏过去的最后瞬间,我笑了笑,我还真像那条小人鱼。

      转眼已是秋天,离我那次误吞毒药已过去了一段时间了。但我的身子依旧很虚弱,坐一会就会感到很累。想当初那个天天在教学楼里跑上跑下,到食堂挤着排队买饭,在操场上挥汗如雨的沈梦燃早已不见了。现在的我,只怕是比林黛玉还要林黛玉。以前我最是讨厌这些无病呻吟的女子,可现在的我,却也沦落到了和她们一样的境地。
      “五十四。”我默默地数着。这是第五十四片落叶了。我就这样一下午坐在窗边数落叶,消磨着我的青春,百无聊赖,漫无目的。曾经还说什么要报效祖国,当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才,现在看来跟屁话无异。
      突然有人从我后面轻轻走过来了,我微微一笑,这一招来多了,我再傻也知道是谁了:“福晋身子可大好了么,六爷?”
      六爷的脚步一顿,随即轻快地走到我跟前,搬了把椅子坐到我身边,一刮我的鼻子,他笑问:“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淡淡一笑,避开了他的手:“您还没回答我,福晋身子好了么?”
      他见我避开他,眼里闪过一丝伤痛,一丝让我一瞬间想拥抱他的伤痛,但我终究是克制住了这个冲动,继续淡淡微笑:“怎么?又不好了?昨儿不是看您还挺高兴地跟我说好得差不多了?”
      “龄儿很好,你为自己操点心才是正经。”他也淡淡地说着。自从那日的事件后,我们正在因为某些不知名的理由彼此疏远。
      “您也说过,您待她实在不好,现在弥补,还来得及。有空来看絮儿,不如多去陪陪福晋。”我温言劝慰他,却感觉眼眶发热。
      六爷沉默不语,半晌,他拿出一只精美的盒子,打开一看,里面竟装了棵看起来很名贵的雪参,隐隐有一种沁香之气扑鼻而来。我不禁惊叹了一声:“好雪参!”随即又觉得自己实在太土了,这样的东西想必六爷都见怪不怪了,我还当个宝贝似的。想着就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
      “确实是好参,足可见四哥对你是多么上心了。”六爷面无表情把那只盒子放到桌上,悠悠地看着我。
      “怎么?这是皇上赐给我的?”我愣住了。咸丰?他也是我自己列的害我的嫌疑人名单上的人物呀!
      六爷干巴巴的点了点头:“今儿个四哥召我进宫,商量了一下去拜孔庙的事,然后就赏给了我这棵雪参。我还以为他是赏给龄儿的,没想到他指名道姓的说是赏给你用来补身子的。”
      我嗫嚅:“等絮儿赶明儿大好了,第一件事就是给皇上磕头谢恩去。”
      “嗯。”六爷又点了点头,没再继续说下去,我也一时找不到话题,只好相对无言。想起不久前我俩还有说有笑,只要在一起就好似有说不完的话,没想到才多长时间啊,我们就沦落到了这种无话可讲的局面。
      “啊,对了,今儿个还碰见个人。”许久,六爷又缓缓开了口。“他一见我面就问我到底是怎么让你吃下毒药的,哼,我要是知道,还用他来教训么?”
      是李鸿章!他胆子越发大了,居然敢质问王爷!我不禁担忧地问:“他有没有对您怎么样?”
      “当时是在宫里,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对我怎么样。”六爷冷哼,随即看向我的眼神里多了丝温暖,“你到底还是关心我的,对么,絮儿?”
      “是的,不过想必皇上和皇贵太妃娘娘,对您更是关心。”我恭敬的回答。他脸色一变。
      “这么说……你也不打算嫁给我了?”他的声音里,竟满是失望。
      “那只是王爷跟絮儿开的一个玩笑而已吧?王爷放心,絮儿不会当真的,不会当真逼着王爷娶絮儿的。”我本来从一开始就该明白了,这只不过,就是一个天大的玩笑罢了。
      “可我要是逼着你嫁我呢?我要是没与你说笑呢?”他突然站了起来,唬了我一跳。我呆愣愣地仰脸望着他,从没见过六爷这么冷漠却又这么激动的表情,他不是一向温柔和善的么?今天是怎么了?
      许久,我低下了头,声调竟带了一丝颤抖:“王爷请息怒。”
      “叫我的名字,絮儿,叫我的名字!别叫我王爷!”他简直是在冲我怒吼。
      “有必要么?有必要么?我即使叫你的名字又能怎样?我也还是个来历不明,身份低贱的侍女罢了!我配不上王爷你!我只求平安度过一生,没有荣华富贵也好,穷困潦倒一生也罢,我只想过个平静的日子!我不想每天连喝杯茶水都心惊胆战,连吃一口菜都要像惊弓之鸟!王爷,絮儿没有这个富贵命,求您放了絮儿吧!”我一口气把这几日来一直想说的话倾倒出来,中间丝毫没有歇气,说完后觉得上气不接下气,竟是疲惫得很。
      他听我说完这一段话,愣住了,复又无力地坐回椅子里,让虚弱的正喘着大气的我,靠在他的肩膀上。我确实无力再抵抗,只得软弱地靠了上去。
      “兴许那天被你吓得太厉害了,再加上这几日龄儿的病也让我烦心,所以我适才……火气大了些。你别见怪,絮儿。”
      我闭上眼:“絮儿不敢。”
      “你对我怎么总是如此客套?我有时挺羡慕那个李鸿章,看你在他面前总是无拘无束的,你在我面前却是百般有礼,万般恭敬。”他苦笑。我也在心中苦笑:李鸿章羡慕六爷,因为我在六爷面前娇羞;而六爷却又羡慕李鸿章,因为我在李鸿章面前放肆。这些男人的逻辑,我是永远也弄不清的了。
      “不过这些都没关系了,我今天进宫,已经向四哥提起了咱们的事。四哥没立即答应,不过我看也是八九不离十的了。你准备过几天当新娘子吧,絮儿!”他突然说出这些话,我脑子里就像被塞了团破棉絮,一时竟完全无法运作了。
      “高兴吗?”他见我愣着不语,低头吻吻我的脸颊。我这才醒过味来,抬起头勉强扯出一丝笑意看着他:“高兴。”
      他皱了皱眉,但立刻又挑了挑眉,好像是要把什么不快统统抛到脑后。紧紧搂住我,用他秀奇的下巴摩挲着我的头发,他低声说:“我会让你高兴一辈子的。”
      我咧了咧嘴,偏过头,不再看他的眼睛。

      今天真是个好天啊!我作为恭王府的侍女,跟着大队前往孔庙的车马旁边走着,不时地望望北京秋天独有的高远的碧色天空。间或一丝白云漂浮着,却也挡不住这碧空如洗,反而更是衬的天空干净明澈,让人看了有种说不出的心旷神怡。凉丝丝的风不时拂过脸颊,调皮的逗弄着我的耳边碎发。远处明晃晃的龙辇,透着逼人的皇家贵气,在这蓝天的映照下,显得更是贵不可言。整个车队架势十足,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别管是太监宫女还是骑马跟着皇家车队的大臣,我身边的每个人都是面无表情的死样子。唉!这么好的天,应该去郊游啊,不应该和这一帮连表情都没有的家伙去拜什么孔庙。想到此,我一边整了整我的旗头上那朵让我顶得难受的牡丹花,一边趁人不注意打了个哈欠。
      我刚打完,揉了揉眼睛,便瞥见我身边的车辇中,六爷正把帘子略微掀开了一条缝,脸上带了种好笑的表情看着我。我脸一红,心想他可能是要喝水还是什么的,就急忙忙凑到车边,低声问六爷:“王爷有何吩咐?”
      “没事儿,看看你而已。”他淡淡一笑,又把帘子放下了。
      我不禁苦笑了笑,复又回到侍女大队中,踩着那令人难受的花盆底,继续我的“远足”。漫无目的地打量我身边的宫女太监,我从中认出了几个熟悉的身影,都是那几日被咸丰扣在宫中时被派来伺候我看着我的——依依,和另一个小宫女珠儿,还有一个小太监——安德海。看着小安子那张看起来还透着孩童稚嫩的脸庞,又联想起以后在慈禧身边作威作福的太监总管,我只能感叹:时间真是可怕的东西,它能让所有的人或事变得面目全非。
      忽听身后的六福晋轿子中透出几声咳嗽声,我赶紧放慢脚步,轻轻凑到福晋轿子边,低声问道:“福晋有何吩咐?可是身子不爽?”
      “没什么事,你去给我找点水来润润嗓子便好。不打紧的。”福晋的声音虚弱地飘出来,我赶紧说:“奴婢这就去。”随即就回转过身,吩咐身边的小太监弄点菊花茶来。
      那小太监恭敬地应了声“姑娘等着,奴才这就去。”便转身要走。我又怕他笨手笨脚把茶水弄洒,便又叫了他回来:“算了,你回来,还是我去吧。”
      紧走几步,我朝着队伍前面管茶水的宫女那边走去,不知是我的错觉还是什么,一路上我仿佛被人指指点点,好像我成了公众焦点人物,而且是名声并不好的那种!我诧异的往正在窃窃私语的两个小太监看去,只见他们见了我往他们这边看,赶紧又装作没事儿人似的,无表情的低下头走着他们的路。我虽诧异,但想着给福晋弄水要紧,便也不顾这么许多,向队伍前头走去。
      “墨蝶,我感到有些口渴,你去给我倒碗茶来。”走过静太贵妃的车子时,隐约听见太贵妃平和的声音从车里传出,我一愣,停住了脚。只听一个娇美的声音说了句:“是,主子。”就见一个梳着和普通宫女没什么两样旗头的姑娘,穿着一件嫩绿色镶粉边的旗袍,仪态万方的提着一个蓝白花的茶壶,掀开帘子,走下了车。看来她是品级很高的侍女吧,都可以和主子同坐一辆车的。她也在头上簪了朵牡丹花,但是在牡丹花旁边,还带了只黑玉簪子,是只蝴蝶的模样,那黑玉晶莹剔透,蝴蝶做得栩栩如生。真好似一只墨蝶被这姑娘头上的牡丹花吸引住,不顾一切地来采花粉。
      这就是墨蝶了?容貌端丽,笑容高贵又不失亲和,不是一眼看上去令人惊艳的美人,却别有一种素净雅致的味道。我不禁打量了我自己一番,确实没一处可比得上眼前这位墨蝶姑娘。
      “哎?你在这愣着干什么?谁是你家主子?”我正自顾着愣神,没想到墨蝶注意到了我的奇怪举动,走到我身边,疑惑地看着我。
      “我……我是恭王爷府的,是福晋让我给她弄点水喝。”我没想到她会和我说话,不禁有点惊惶失措。
      她见我惊惶的样子,抿嘴一笑:“妹妹是新入府伺候主子的吧?是不知道哪里要水吗?正好咱们顺路,我带你去吧。”说着便用她那纤纤玉手拉住我,向管茶的宫女那走去。

      “妹妹叫什么名字?”趁着我们俩等着宫女们沏水的闲暇时候,她笑盈盈的问我。
      我沉吟半晌,心想絮儿这个名字怕是已经够招摇的了,还是不要现了,于是回答说:“回姐姐的话,奴婢小字梦燃。”
      “梦燃?嘻嘻,好怪的名字。我叫墨蝶,墨砚的墨,蝴蝶的蝶。”她不待我发问,便主动告诉我她的名字。我假装不知,假意赞叹:“姐姐好名字。”
      她羞赧的笑笑,柔声说:“小时被太贵妃收留宫中,太贵妃见我一无所有,唯有一只家传黑玉簪,便给我起了这个名字。”说着她指了指她头上的簪子。
      “那姐姐的父母呢?”我不解的问道,难道墨蝶那么小他们就不管她了吗?
      “前些年发洪水,都淹死了。”她悲戚的一笑。
      我赶忙低下头:“梦燃冒昧了。”
      “哪里,反正我也没什么印象了。这些年蒙太贵妃收留着,倒也不愁吃穿,太贵妃也把我当作亲生骨肉一般,人都说生的没有养的亲,太贵妃对我的再造之恩,怕是大过父母生我之恩呢。”她的语调充满感激,看来静贵妃对她还真是好。
      “静娘娘真是菩萨心肠!”我继续拍马屁。
      “那梦燃你呢?你的父母亲可还好?”停了一会,她又笑着问我。
      我又是不知如何作答,如今虽有双亲,也和没有无异,我该怎么说呢,难道说我人在清朝,但我的双亲在21世纪?于是只好硬着头皮说:“我是孤儿,从小不知双亲下落。一直乞讨为生,前些天适巧六福晋路过我乞讨的地方,福晋心善,可怜我,便把我收留府中了。”
      她怜悯地看了我半晌,才悠悠的叹口气:“看来咱姐俩,还真同是天涯沦落人。”
      “是啊,多亏了福晋,要不梦燃这辈子怕是就要冻饿街头了。”我继续演戏,同时心中感到一阵愧疚,她句句对我是真,我却除了名字外没有和她说过任何实话,这真不像那个一贯坦荡示人的沈梦燃啊!
      “对了,我最近听说福晋病了?如今可好了么?”她突然问起,我慌忙点头:“好了好了,如今已大好了,就是有点虚,但比起头前来,可是好得多了。”
      “那……六爷还好么?”她的语声中,竟除了客套外,多了一种真真切切的关心。看她说起六爷时眼中泛起的温柔,我不禁一愣,心中苦笑:奕欣啊奕欣,你才活到17岁,就桃花运泛滥了,我倒是对你佩服之至。
      “爷也还好,就是为福晋操心,瘦了些。”我怕说多了失言,只好勉强敷衍。
      “啊,恐怕不只是为福晋操心吧?”墨蝶无奈一笑,“我听说你们府上新来了个侍女叫絮儿的?你可认得?”
      “不……不认得。梦燃刚到府里没几天,不能个个姐姐都认得。”我立刻慌了神,暗暗恼恨那沏茶的宫女手脚太慢!
      正这么想着,就有小太监来给我解了围:“两位姑娘,茶已沏好了。这壶是墨蝶姑娘要的君山毛尖,这杯是沈姑娘要的菊花。”
      我听他叫我沈姑娘,差点没晕过去,我并没告诉他我叫什么,他怎么知道的?
      “妹妹姓沈?”墨蝶果真觉察到了什么,转过眼珠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是……是姓沈。”我唯唯诺诺的说,“姐姐若是没事,梦燃先走了,福晋还等着茶喝呢!”生怕再说错一个字,我劈手夺过那小太监手里的那杯菊花,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赶紧向着六福晋的轿子跑去了。

      终于到了孔庙。可惜只有身份极高的皇室成员和大臣们能进去,像我这等小宫女,只有在外面等候的份。算了,反正我也不想去这等无聊的地方玩,正好趁着他们进去时,我可以在外面歇歇脚,打个小盹。
      过了约莫得有个把时辰了,我的盹打了一个又一个,终于看见皇上领着众大臣出来了。皇上虽是瘸子,但少年得意,意气风发,秋风吹来,吹得他龙袍衣摆缓缓的飘荡,自有一种威严在里面。常听人家说一个人有龙命,才当得上皇帝,否则再有才干也是无济于事。看着眼前的咸丰,我倒是有些信这句话了。
      “六弟,朕方才作的那两章出示给你的长律,你看如何?”咸丰一边踏出门槛,一边笑得十分亲切地望着走在他身边的六爷,好像他真的是一个疼惜弟弟的兄长。
      “臣奕欣不胜惶恐!蒙万岁厚恩,奕欣也献丑和诗两章吧!”六爷恭恭敬敬的回答着,神情谦卑但不一味的奴相,恭敬中带着皇室成员的高贵与骄傲。这等矛盾的神情我还从没见过,不禁盯着六爷看愣了。

      “好啊,六弟以前最是喜欢和朕和诗,如今也忙了,朕也许久没与六弟和诗了,今儿个就在孔圣面前,请六弟作一首吧!来人,取笔墨来!”咸丰显得兴致勃勃,从他的神情中,好像真的已经消除掉了和六爷的隔阂,好似还怀念着那会儿他们还是皇子时一起和诗玩乐的情景。
      只见依依把笔墨端了上来,端到六爷面前的瞬间,她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目光看了六爷一眼。六爷也看了看她,随即用极轻的根本没人能看出的动作点了点头。我看着他们俩这不寻常的举动,不禁目瞪口呆,难道连依依都与六爷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关系么?
      还没及我细想,六爷就挽起衣袖,偏着头略微一沉吟,便下笔写起来。不一会的功夫,一首诗便做好了。咸丰在六爷写诗时一边赞许地看着,一边不时笑盈盈的点点头。写完后,六爷搁下笔,对皇上说了句:“臣弟献丑了。”便恭恭敬敬的退到一边,咸丰则示意身边的一个太监把六爷的诗举起来,给众人传看。我也伸长了脖去看,只见六爷熟悉的狂放却又不失细柔的字体跃然纸上:
      九拜躬临礼素王,心传默契见羹墙。
      旰宵勤政期无逸,竞业亲贤永弗忘。
      祗若庶言陈黼座,几余万卷展书床。
      三天讲习叨恩厚,爱惜分阴敢怠遑。
      仰瞻圣德迈前王,奉命钦承凛负墙。
      自揣疏庸惭莫报,常聆训示慎毋忘。
      午风展卷依缃帙,晓日濡毫对笔床。
      帝念笃亲情至渥,兢兢夙夜又何遑。
      看完我不禁咧咧嘴,什么嘛,又是称颂咸丰不忘亲贤,又说自己要“常聆训示”,不敢忘恩。又说自己疏庸,以后要勤读书什么的,太假了一点。没想到六爷韬光养晦到了如此地步,人说大丈夫能屈能伸,看来六爷是深明个中道理的。只是我从心底里浮起一丝凉意,六爷才17岁,便有了这般心计,以后岂不是更不得了?第一次感到如此的恐惧,我望了望皇上身边正低头站着伴其左右的六爷,突然的觉得自己太不了解眼前的这个男人了。
      正这么想着,就突见依依趁着皇上不注意,悄悄溜到六爷身边,附耳对他说了几句什么。六爷脸色霎时一变,不安地望我这里望了望。我迷惑地看着他,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他看见我好端端的站在这里,好像松了口气,冲我微微笑了笑。我刚想也冲他笑笑,就觉得身后什么人拉我的袖子,回过头一看,小宫女珠儿正笑吟吟地看着我:“絮姐姐,皇上让我给您带话,等一会回到宫里,让您先别走,到乾清宫见驾。”
      咸丰要见我?我一时愣住了,难不成这就是刚才让六爷变色的原因?沉默半晌,直到珠儿疑惑地推了推我,我才回过神来:“嗯,好,我知道了,谢谢你,珠儿。”

      终于拜完了孔庙,我又跟着浩浩荡荡的大队伍,一步一摇地往回走去。或许别人看了我的走路姿势只道我是款摆腰肢,可谁知道我的苦衷啊:病还没好,就得踩着这可恶的花盆底,来回走了这么久的路。自然走到最后就摇摇晃晃的了,看来我离袅袅娜娜的标准尚有一定距离。
      中途休息的时候,我正累得呼哧带喘地靠在一棵树下偷懒,就见六爷扶着小太监下得车来,径直往我这边走来。我连忙整整衣服,做谦卑状给他福身行礼:“六爷有什么吩咐,叫人来告诉我就成,不必亲自来找我,失了身份。”
      站在乾清宫中,我已没有了上次在御书房中等咸丰时的烦乱情绪。我也看出来了,咸丰就那么几个花招而已,要不就是让我给他当妃子,要不就是打我骂我把我嘲笑一顿,再不然就是把我软禁宫中。反正后两个都好说,只是第一种情况如果真的发生,我也不怕,大不了就自杀呗,古代女子不是都拿这一招保清白吗?我已经厌倦了这种累心的生活,如果实在回不去现代,在这古代早死晚死也都是一样的了。
      “絮儿,让你等久了吧?”咸丰的声音,竟很亲切的从我身后的大门传来。我急忙回头看去,看他还未换下刚才朝拜时穿的朝服,显得很是正式的,踏着威严的步伐,跨进了殿门槛。我慌张的跪下身说:“奴婢恭迎万岁爷。”
      “行了,起吧。这儿没外人,不必拘礼了。”我抬眼看看,果然,除了皇上身边亲近的几个太监宫女远远的守在门口外,这空旷的大殿里竟只剩下了我和他两人。
      “知道朕为什么在乾清宫见你么?”他坐到龙椅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正笔直站在下面的我。我摇摇头:“奴婢愚钝,确实不知。”
      “哈,你真不知道?如今外面都传遍了,你竟一点也没听到风声?看来六弟真是不让你受一点委屈。”他随意地把玩着一个玉扳指,笑吟吟的说。
      他这话让我更是一头雾水,恨不得冲上前揪住他问他究竟是什么风言风语,但我就是有天大的胆也不敢如此,只好硬着头皮回答:“奴婢确实消息闭塞,还望皇上赐教。”
      “朕之所以和你在办政事的地方见面,就是为了避免人家说闲话。”他几乎是好笑地看着我了,“如今外面都风传你是……”
      他一句话还没讲完,就听七爷稚嫩的童声突然响彻大殿:“絮姐姐,你好久没来看奕譞了!”然后就见这个小孩子不顾规矩,一路跌撞着跑到我身边,扎到我怀中赖着不肯走。
      咸丰也不恼,反而微微一笑:“老七这几日总问朕要你,一日紧似一日,逼得朕不得不把你请进宫来了。”
      我伸手疼惜地摸了摸七爷的小脑袋,他乖巧的依偎在我身边,开心地说:“絮姐姐既来了,就给奕譞讲几个故事再走!”
      我看着他孩子气的样子,不禁对他几乎有点宠溺地笑了,赶紧点点头:“奴婢遵命。”
      “噢,对了,絮姐姐,你既天天和六哥在一起,那你认不认得把六哥迷住的狐媚子呀?”他突然抬起头,认认真真地问了我一句话,却着实让我惊愣当地。原来这就是他们对我指指点点的原因,他们肯定还以为我是哪个青楼来的姑娘吧……我正兀自愣神,只听咸丰一声厉吼:“老七,太放肆了些!保母呢?快带了七爷下去!”
      七爷委屈的扁扁嘴,嘟囔道:“大家都在这么说嘛,我也不过是随便问问……”
      咸丰扬了扬手,不耐烦地说:“行了,做好你的功课,别老听这些流言蜚语的。今儿个就别和你絮姐姐说话了,什么时候再说吧。你跪安吧,老七。”
      看着七爷下去了,我还是没有缓过神来,咸丰也沉默了半晌,才又懒洋洋的开口:“既然老七都说了,你也都知道了,那你自己最好拿捏拿捏,是不是真要嫁给六弟。怕是朕有心赐婚,但也无力堵住悠悠之口。你的来历谁也不知道,你的父母在哪?家又在哪?絮儿,你若真是清白人家的姑娘,却怎么从不曾听你提起过你的身世呢?”
      我看着咸丰慵懒的表情中,不失严肃,可见他没有和我说戏言。这回,总算咸丰不再阻挠,可又多了上千万人的阻挠。可要我怎么说呢,我确实来路不正啊,和狐狸精一样,我确实是个异类。想着只觉万箭穿心,心如乱麻。我再也顾不上礼节,颓废的塌下肩膀,表情呆滞地说:“絮儿明白了,絮儿这就收拾东西离开六爷府,绝不能够让六爷名声受损。”
      “絮儿,不是我不成人之美。”咸丰的语调依旧淡淡的,对于这整件事他好像毫不在意,是啊,六爷不如意,才称了他的心不是么?我苦笑了笑,听他继续说:“只是皇额娘那边就第一个不准,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皇额娘不准,朕这个当兄长的自然也说不出什么。”他的语调依旧平淡如水,我听着,不知不觉狠狠的握紧拳头,我怎么忘了,六爷还有个母亲呢……怪不得咸丰不再阻挠,有静贵妃阻挠,他自然不必抛头露面唱这个黑脸和六爷作对了。

      “行了,别愣着了,皇额娘刚才打发人来,让你去她宫中,说是有几件紧要事想和你说说。朕这是先给你提个醒,免得你一会儿过于惊慌。”听听,我好像倒还似应该感激他似的。
      “那奴婢这就去。”我给他福了福身,踏着不稳的步伐,退了出去。扶着墙壁,我尽量不让自己跌倒。要知道,再跌倒,已经不会有六爷扶我起来了。

      站在太贵妃的寝宫中,我突然明白了六爷那些话的意思。他显然是知道了他母亲要见我,所以才那么恐慌。其实何必呢,该来的是逃不掉的,他要娶我,难道不得过他母亲这一关么?
      我正兀自胡思乱想着,一个熟悉的温柔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妹妹,咱们又见面了。”
      我抬眼一看,随即又低下了头:“是啊,真是好巧,墨蝶姐姐。”
      “得知妹妹姓沈,就知你是那个絮儿错不了了。”她抿嘴笑了笑,上下打量着我,好像从未见过我似的,“不过你也没必要藏着掖着的呀,还不肯跟我说实话呢!”
      “絮儿方才确实是失礼了。只是和姐姐之间有诸多隔阂,所以一时也不敢把真名说与姐姐。”我不咸不淡的回了一句。
      她被我冷淡的话语碰了个钉子,一时语塞,虽依旧好看地笑着,却脸色渐沉。
      我不去理她,同样都是暗暗倾慕六爷,凭什么她就是理所当然,我就是狐媚惑主,只因为她是静贵妃身边的,所以来历“正”吗?想到此,我不禁从鼻子里冷哼一声。
      “太贵妃到!”屋外一声太监的通禀,自道光晏驾那天起我就再没见过的平和妇人被众宫女太监簇拥着走了进来,紫色绸缎夹袍,月白色软缎裤,很平常的打扮,却端的雍容华贵,让人不敢直视。
      “墨丫头,刚才半天寻你不着,却是跑这乘凉来了。”静贵妃笑着“申斥”凑到她跟前扶她进门的墨蝶,语气中竟充满疼爱。墨蝶则调皮一笑:“先回来,也好替娘娘准备果品茶水什么的,娘娘回来就不用现吩咐人去准备了。”
      “参见娘娘。”待他们走过我身边,我便用我能做出的最最标准的姿势给贵妃做了个万福,克制住自己语调中的愤懑与不满,我尽量抽空了我身体中所有的感情。
      静贵妃这才看见了我,淡淡一扫我,她坐到了床榻上,不再看我,嘴里却和我说着话:“是絮儿吗?”
      “回娘娘话,奴婢是唤作絮儿。”也许因为没有了感情,我的腔调变得比冰块还冷。
      也许是注意到了我异样的声音,本来一直没正眼看我的静贵妃突然抬起头看着我,温和的一笑:“絮儿好像不太高兴?”
      她笑容虽是温和,但我能看出掩藏底下的不耐与厌恶。本来想不顾一切的点点头承认就是你惹得我不高兴,但还是克制住了:“奴婢能见到娘娘,自然高兴得很。”语气里带了点淡淡的嘲讽。
      “是吗?”她又笑了笑,只是这回的笑容很是不置可否。接过墨蝶递给她的青花盖碗,她用碗盖儿轻拂漂浮在茶水上的茶叶末,竟不再理我了。我也趁此时间,好好捉摸着该如何应对她。
      “知道今儿为什么叫你来吗?”她竟收起了温和的假面具,对我冷冷的说。
      “知道,为着六爷的事。”我继续不动声色。
      “知道就好,”她仿佛是对我的坦白态度赞许的点了点头,“那还得劳烦你劝劝六爷,叫他别总是做事儿如此冲动。”
      我这人吃软不吃硬,听她这么说话,我竟突然的悲哀:我确实是来路不正,她要是真同意我这样的人嫁给他儿子,还毫不怀疑我的好坏,那真的是奇了怪了。想到此,我硬了硬心肠,对不起了,六爷,我再也没法回去了。
      “请娘娘放心,奴婢保证以后,绝不再去叨扰六爷就是。”
      “沈姑娘话说得重了。再者说,你不去找六爷,也难免六爷还会回头找你。”静贵妃的脸逆着光,表情显得高深莫测。
      “那娘娘想让絮儿怎样做,絮儿就怎样做。”既然都答应不再骚扰她儿子了,干脆就让她彻底放心。
      只见静贵妃冲身边的墨蝶使了个眼色,墨蝶便慢慢的从一个小宫女那里接过另一只青花盖碗,沉静的对我说:“我们娘娘知道姑娘喜欢喝碧螺春,前几天宫里正好来了新鲜的洞庭碧螺春,今儿个就沏了一碗给姑娘尝尝。”
      听着她的口气,倒不像是请我喝茶,而庄重地像在举行什么殉难仪式!前一阵我误吞毒药的事,和眼前的这碗茶联系起来,竟是如此贴切。我脑中混沌一片,却又豁然开朗。
      是啊,世上原本就是死人最可靠,人死如灯灭,即使六爷再怎么对我痴迷,也不可能守着副白骨度过余生。何况,他有那么多红颜知己,又何缺我这一个?怕只怕我死了之后,很快就会如同那小人鱼一样,被六爷忘却。
      “沈姑娘,可是你说得,娘娘想让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墨蝶并不是逼你,只是身份摆在那儿了,你和六爷注定是没有什么结果的。所以还请沈姑娘看在六爷的面子上,委屈这一次吧!”墨蝶见我不语,端着茶碗,凑到我耳边,低声对我说。
      脑中倏忽回响起六爷灿烂的笑容,及那句“我等你从宫中回来!”,我笑了,笑得很是开心,直笑得声音嘶哑,喉头疼痛,直笑得静贵妃变了颜色,墨蝶在一边死命摇我,我才停下了笑声,恶狠狠的夺过墨蝶手里的茶碗,我凄然一笑:“我只求这回娘娘给絮儿的毒药质量合格,别再让絮儿疼痛半日而不能死!”举起杯子,便要一口喝下。
      突然不知谁的手“啪”得打在我的手上,我手一颤,茶碗摔碎在地上,好好的一碗碧螺春竟也洒了!这谁呀,敢破坏本姑娘的寻死大事!我不禁抬头怒目而视,结果对上一双无所谓的眼睛,好像刚才那突然的举动都不是他干的一样。
      “万岁爷吉祥!”满屋子的人,除了静贵妃和我,都齐齐地跪了下去。
      “儿臣给皇额娘请安!”咸丰懒懒地看了看我,便回转头去,恭敬的给静贵妃请了个安。
      静贵妃竟也是毫不动声色,依旧笑容慈祥:“今儿皇帝怎么有空来了?”
      “最近忙得很,也就今儿偷了点闲,好久没给皇额娘请安,还望皇额娘别见怪。”咸丰说着笑嘻嘻的坐在了静贵妃下手不远的一把椅子上。
      “嗯,来了也好,咱娘俩多久没好好聊聊了。”静贵妃对咸丰的到来看起来颇为开心,我愣愣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竟是傻了眼。
      “墨蝶,你把这碎碗片给收拾了吧!”只见静贵妃说着说着话,装作不经意的,吩咐墨蝶把这碗毒药收拾下去。哪知咸丰伸手一拦:“慢着,皇额娘,我有几件事要交待墨蝶,这样吧,絮儿你把这里收拾了吧!”
      我听他突然叫我名字,一惊,再仔细看去,只见咸丰表情依旧慵懒,只是眼神凌厉,好像在暗示我收拾了就赶快离了这里。我不明白他为何要对我如此,但只要能捡回一条命,也就顾不得是被谁捡回来的了。于是赶紧应了声是便把碎碗片统统用前袍摆兜了,我匆匆忙忙的跑出了静贵妃昏暗的宫殿。

      跌跌撞撞的,我像只没头的苍蝇,在偌大的故宫里跑着,说来惭愧,虽说我是个北京人,可却从没好好的逛过故宫,根本不知道哪儿是哪儿。再加上我天生的路痴,我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在宫中迷了路,只是我还丝毫不觉,依旧兜着那只茶碗的碎片,脑中一片混沌的穿过一条又一条夹道,经过一座又一座宫殿,却依旧找不到能走出这紫禁城的路。难道我是孙悟空,就算翻上n个筋斗云,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吗?
      我就这样呆滞的走着,突然被脚底下的什么东西绊了一跤,我不禁往前一仰,手里捧着的碎片稀里哗啦撒了一地,巨大的响声回荡在这空荡荡的皇家禁苑中,竟令人无端的心悸。愣了半晌,我急忙蹲下身去,把碎片重新捡回来,不经意间手被碎片划了一下,红艳艳的鲜血流出来,流到那青花碗上,竟煞是好看。我默默地捡起那片沾了我鲜血的碎片,把它紧紧握在手里,顿时它扎得我整个手心生疼,我却享受着这种疼痛,好像唯有如此才能证明我还活着。
      有脚步声在向我逼近。我不想抬头,依然蹲在那里,握着那片碎片,任鲜血汩汩的流着。不一会,只见一双穿了皂靴的脚,停在我面前。我实在是没有心情招呼那位大人,于是默默地不说话,眼前的人也没有说话,弯下腰来,捡起一片碎片,轻轻地放到我的前摆兜中。我依旧不抬头,看他的下摆应该是位官大爷,于是轻声说了句:“谢大人。”便七手八脚的捡起剩余的碎片,转身欲走。
      “梦燃。”刚走出几步,只听身后一声喊,我一愣,停住了脚步,在这个空间,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叫我。慢慢的转回头,果然看见李鸿章,正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李大人……”经过刚才的事,我脑子好像突然变得迟钝,竟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他,只是无意识的吐出几个字。
      他丝毫也没顾及我怪异的举止神情,依旧站得离我远远的,平静地深深地看着我。好像要把我的影子,印到他亮如点漆的双眸中。
      “梦燃。”许久,他又叫了我一声,我这才稍微回过点神来,赶紧冲他弯身一礼:“梦燃见过李大人。”
      他依旧没什么表情变化,还是那副看不出喜怒的样子,指了指我流血的手,用他粗哑的声音低低地说:“你自己快包扎一下吧。”
      我抬起手看了看,苦笑了笑:“没事,不疼。”是真的不疼,因为心里的疼,要比手上的疼,更让我难以忍受。
      他皱了皱眉,抿了抿双唇,继续低沉地说:“要不是你说过不让我碰你,我早就……”我一愣,知道他还惦记着那天他强吻我后我对他说的“你不要碰我”那句话,仔细想想,那天他虽过分,可我也不该对他那么不敬的,毕竟在报国寺的时候,他确实对我不错。于是对他的怨恨立时少了许多,我的声调也就变得柔了许多,冲他柔顺的一笑:“大人不必替梦燃操心,梦燃这就去包扎。”
      他好似想上前几步,但终于忍了忍,还是没接近我一步,依旧隔着一段不小的距离,用让人不仔细听就没法听清的低沉嗓音说:“你以后若嫁了人,须得自己好好保重,我也没法再替你操心了。”顿了顿,他用一种很是绝望的语气继续说:“尤其是,嫁了王爷,更是要处处当心,遇事要多留个心眼,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没心没肺了。”
      他又开始婆婆妈妈,只是他这回的婆婆妈妈,不再让我感到不耐烦,而是令我的心竟如撕裂般疼痛。闭了闭眼,我从嗓子里挤出一句话:“谁说我要嫁王爷了?”
      他脸上的神情突然有些不明所以:“你为何不嫁?那天我明明看见你俩在车里……”说到这里,他咬了咬下唇,又停住了。
      我疲倦的冲他摆摆手:“我不嫁了,因为……我害怕。”说着,刚才的事情如同洪水般在我脑中奔袭,我的眼泪不禁簌簌落下,苦心经营的坚强形象还是在李鸿章对我毫不遮掩的关心前轰然倒塌,我哽咽着继续重复着:“我害怕,大人,我真的害怕……”
      他好像再也忍不住了,几步跨到我跟前,紧紧地抱住我,声音里满是疼惜:“别害怕,有我在,梦燃,不要害怕。”

      这一次我不再想推开他,扔掉手里的那堆碎片,我紧紧地拽着他,好像拽着我唯一的救命稻草,感觉我的眼泪瞬间濡湿了他的官袍,他却也是毫不在意的样子,依旧抱着我。就这样我靠在他身边,渐渐冷静了下来,这才感觉他的身子在微微颤抖,我一时不知怎么犯了迷糊,竟低低唤他的名字:“少荃,你很冷么?怎么发抖呢?”
      他不再发抖了,而是浑身一震,低头狂喜地看着我:“你叫我什么,梦燃,你叫我什么?”不等我回答,他复又自顾自地说:“相信我李鸿章,你即使不嫁王爷,我也依旧能保你一世荣华富贵。”我皱了皱眉,轻轻地推开了他,心想,这家伙又来了。他被我推开,不解的看着我:“怎么了?”
      我刚想跟他解释我根本就没想过嫁他,但突然又一想自己刚才是和他动作有些暧昧,害他误会了,也怪自己刚才实在是神经错乱,精神崩溃,竟胡乱叫他的名字。正进退两难不知如何辩解时,我越过他的肩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向我们走来,我心里猛地一揪,转身便跑。
      “你要跑到哪里去?”只见六爷纵身一跃,不顾皇宫大内应该举止谨慎,竟施展武功一下堵在我面前。
      “和我走,絮儿。”他拉住我,就要离开。突然发现我手上的伤口,他一惊,问我:“这是怎么弄的?”我不理睬他的问话,疯狂甩掉他的手,几乎是用恐惧的声音说:“六爷,放了絮儿吧,絮儿感激您一辈子。”说着,我低下头,嗫嚅着:“我真的很怕,我怕死,絮儿怕死……”
      他沉默不语,缓缓放开了我的手,走到我身边,抬起手轻轻撩开我额前因为奔跑而凌乱的碎发,吻了吻我的前额,他低低地说:“不要害怕,有我在。”
      我身子一震,不禁转头看向李鸿章,看见他的眼睛里闪着几乎是狠毒的光芒,连给王爷请安都忘了。我知道,六爷这句和他刚才一模一样的话,让他简直是浑身不舒服。
      “絮儿?絮儿!”六爷唤我,见我不理他只自顾转头看李鸿章,便轻轻捏着我的下巴,把我的脸转回来复又对着他,继续柔声说,“皇额娘那边由我来解释,你不必太担心。”
      我摇头,想告诉他,不仅是你的皇额娘,还有你的福晋,你的墨蝶,你的亲王地位,你的一切一切,都束缚着我这个一向讨厌被束缚的人,都在让我担心。心里不知有多少话语想告诉他,但看着他温柔似水的眼睛,看着他年纪轻轻却有着比他年长的人还坚毅的脸庞,我好像看出了他隐藏在温柔下的孤独,好像看出了他隐藏在坚毅下的脆弱,我无法离开这个人,即使想一想离开他这件事,都变得让我无力承受,于是所有话到了嘴边,统统只剩了一句:“奕欣,我什么都不担心。”想了想,我又加了句:“只要你在我身边,我什么都不担心。”那一刻,能看出他脸上的惊喜,还能感到,身后李鸿章沉重的呼吸。
      我骂自己的言不由衷,但是我知道,我是不会和他开口说出我的忧虑,我的无奈和我的恐惧的,只有面对着他,才知道他于我是多么重要,重要到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威胁我离开他。静贵妃,原谅我,原谅我完不成我的诺言。这是继那天放风筝后第二次下定决心要陪着他,即使他后来是领衔军机大臣,是摄政王,是权倾朝野离皇位只差一步的男人,但那又如何呢,一切都不过是过眼烟云,富贵总是会转瞬即逝的,何况,他生前身后,因为和洋人打交道,因为签订不平等条约,不知招来了多少骂名。我明知道他有多么忧郁,他有多么害怕孤独,所以我不能允许自己放他一个人落单,忍受百年孤独。我必须让他每次回头,都能看到我安定的笑容。
      “絮儿……”他兴奋得旁若无人地低头又吻了吻我的面颊,吻着我风干的泪痕,轻柔的不着痕迹,我也温柔的冲他笑笑,踮起脚亲了亲他的脸。他更是开心,轻轻地抱住我,我也伸开双臂,搂住他的腰。
      突然觉得什么人逼近我俩身边,我们这才意识到旁边还有个李鸿章,我不禁尴尬的离开了六爷的怀抱,六爷也松开了我,笑着对李鸿章说:“李大人,有事么?”
      李鸿章冷冷的打量了我俩一眼,甩甩袖子,转身欲走。六爷因为心情好,就不和他计较,只是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哪知李鸿章没走多远,又转回头来,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用一种克制的声音说:“梦燃,我等你。”
      等我?等我什么?我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问个仔细,他就转身消失在拐角,突然得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我转回头,无奈的冲六爷笑了笑:“李大人最近脾气越发大了。”
      六爷笑着摇摇头:“不去理他就是。”
      我仰起头,坏笑了一下,故意逗他:“我要是理他,你在乎吗?”
      他装作不以为然:“才不在乎。”
      “真的么?”
      “真的。”
      “真的真的么?”
      “……假的。”他低头看向我,灿烂地笑了。

      乾清宫中,咸丰坐在龙椅上,一言不发的悠闲的捧着一只康熙五彩盖碗,姿态颇为优雅的小口啜着里面的茶。六爷坐在离他不远的下首,身边的桌上也放了杯茶,只不过他看起来就没了咸丰那样品茶的好兴致。旁边的香炉中冒出令人迷醉的香气,沉默而诡异的气氛一时弥漫在这华丽的宫殿中。我站在一旁,一会儿看看六爷,两会儿再瞥瞥咸丰。刚才在那里“送走”了李鸿章后,一个太监便传话给我俩让我们到乾清宫这里见驾。六爷很诧异,我就更是百思不得其解,今儿咸丰举止怪异之极,先是(?)好心给我提醒,再来又救我于静贵妃手中。不知他安的什么心?是真正的好心呢,还是别有所图?
      越想心里越没底,我看着咸丰高深莫测的表情,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君心难测。
      许久,咸丰缓缓放下了手中的茶碗,懒懒地开了口:“六弟,你还打算让她继续住你那儿?”他冲我的方向抬抬眼睛,示意他口中的“她”指的是我。
      六爷想了想,似乎在斟酌咸丰话里的意思,半天才开口回答:“照皇上的意思呢?”
      “照朕的意思,她在哪儿住都无所谓。”咸丰又懒懒的抬眼看了看我,“不过咱们都得照着皇额娘的意思办不是么?”
      我心中一惊,再看六爷也神色严峻起来:“那皇额娘是什么意思呢?”
      咸丰举起茶碗,又喝了口茶,才缓缓说:“眼不见为净,把她打发了出去,咱们两头都落的清静。”停了停,他又继续:“这是皇额娘刚才对朕说的原话。看来不管是宫中还是六弟你府上,絮儿都住不得了。”
      六爷神情似更是忧郁了,默默地看着我,不再发一言。我也回望着他,不远的距离,却让我感觉不可逾越。
      “六弟你不必如此愁肠百结的样子,”咸丰看着我俩大眼瞪小眼,竟轻轻笑了,“朕早替你们想好了,方才朕已经打发人叫敦王爷来,就让絮儿在他那住一段时间吧!他虽说过继给了皇叔,可到底是咱们的亲兄弟不是,由他照应着就行了。反正皇额娘是不管他的。”
      六爷脸上的表情立时如释重负:“是了,还是皇上想得周全。”
      我听他俩一唱一和的就把我今后的住处定下来了,我自己反倒是插不上一句话。不禁闷闷的,想着自己以后要住到敦郡王那里去,和六爷就不能时时见面了,脸上的表情便也凄苦起来。
      “朕看絮儿好像不太高兴呢!”咸丰看见我的表情,扯扯嘴角,略微带了讥讽地一笑。六爷也赶忙安慰我:“你不必害怕,絮儿,敦王爷是我五哥,决不会慢待了你的。”
      “呵呵,六弟,你竟是看不出来?絮儿可不是因为怕五弟慢待她,而是因为以后要和你分住两地,难免忧心了。”咸丰就那么懒洋洋的把我的心事拆穿,我不禁红了脸,更是一声也不敢吭。六爷脸上的表情顿时柔和起来,转头小声问我:“是真的么,絮儿?”
      我听他语气暧昧,脸上更是烧得厉害,偏过头去,故意不理他,咸丰看着我俩这出哑戏,有着幸灾乐祸嫌疑的笑出了声:“六弟,你看看,人家不理你了。”说着他看了看宫门外,又冲我俩玩味的一笑:“五弟这就来了,朕看你俩也不必在他面前卿卿我我的,先到后面避避。让朕与他说絮儿的事就是了。”
      六爷和我赶忙跪下:“是,谢皇上。”接着便站起身,躲到殿后,一到没人处六爷便拉住我的手,我还处在刚才静贵妃的风波中心有余悸,不禁轻轻甩脱了他的手,悄声说:“六爷,好歹收敛些,这四处还有人呢。”
      “哪里有人?”他被我甩脱,又锲而不舍的再次握住。
      “那不都是人?”我冲殿前的宫女太监努努嘴。
      “他们又看不见我们。”他不以为意,依旧笑咪咪地拉了我的手,“絮儿,若是这会儿不拉着你,怕是过会儿就不成了……”说着,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我也黯然神伤起来,但还是强装笑脸:“没什么关系的,您也可以时时到敦王爷府上来看絮儿呀,您不会就把我撂敦王爷那里就撒手不管了吧?”
      “你说我会不会呢?”他温柔地一笑,拉着我到他身边,让我靠在他身上,我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我比以前更加相信,身边的人就将是我一辈子的依靠与寄托。真是庆幸没真的喝下那碗碧螺春,要不现在就只能和他生死永隔了。话说回来,倒真要谢谢静贵妃那碗茶呢,她越是用这种极端的方式逼迫我,越是坚定了我想陪在六爷身边的决心,看来我还真是青春期逆反心理呢!想到此,我情不自禁无端笑起来。

      “怎么了,笑什么?”六爷见我没事却笑得如此开心,不明所以地问我。
      “我笑我以后能和你在一起了呀,奕欣!”我的心情格外好,平常说不出口的甜言蜜语竟随手拈来,末了还配合甜甜地一笑。
      他一愣,什么话也没说,突然的就低下头来吻我,我笑得更甜了,凑上去迎接他的吻,可还没有碰到对方的唇,就听外面太监通禀:“敦郡王到!”
      我从没见过敦郡王,不禁好奇地探了头去看,只见他容貌与咸丰和六爷颇有几分相似,只是既没有咸丰的威严,也没有六爷的忧郁清秀。虽是差不多的五官,看起来较之他的兄弟却普通的多了,举止也有些大大咧咧,一点也不像个王爷。
      “臣奕誴参见皇上。”声音也很普通,只是语气中多了一些不羁,一些豪放。看来是个爽快人,我对这个五爷的第一印象不错。
      六爷见我冷落了他而跑去看他五哥,不高兴地扯了扯我:“抻那么长脖子干吗,看上我五哥了?”
      我回头正要笑笑他的醋性,突听咸丰威严但又不失亲切的开口了,我便不理六爷,复又探了脑袋去听。“五弟快别多礼,来人,快给五爷看座。”
      五爷没等小太监给他搬来椅子,而是自己随便地找了把椅子,大大咧咧地就坐下了:“今儿皇上急召臣,可是出了什么急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不急着说,五弟先喝口茶。”咸丰倒是沉得住气。
      “皇上但说无妨。”听他的口气,竟是在催咸丰“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了,我在一边哑然失笑,转头问六爷:“五爷一向是如此急性子的么?”
      “可不是,就是如此大了,也改不了。记着小时,我们兄弟一起吃饭时,总是他第一个吃完,写文章,也总是他第一个写完,只不过……”
      “只不过既然不是慢工,便也出不了细活了?”我接下六爷的话,冲他调皮地笑。他笑着搂过我,说:“是啊,他虽写得快,却总是得不到师傅夸奖,那时我和四哥经常笑他呢!不过后来因为他不受皇阿玛的宠,就被过继给敦王皇叔了。想想我们兄弟也是有好多年没聚在一块了。”看着他的神情,好像是怀念起了当初兄弟们还是孩童,还没有争宠夺位之心的纯真日子。看来当个皇子真是累,从这么年轻就要学会勾心斗角,妄想拥有兄弟之间真正的情谊只怕不过是个梦罢了。想着,我不禁更是心疼起眼前的人,开口说话时声音中竟全是疼惜:“奕欣,你后不后悔这辈子是个皇子?”
      “怎么会后悔呢?不是皇子,就不能那天在宫中碰到从天而降的人了。”他轻捏我的鼻子,我推开他的手:“就会说些好话来哄我。”
      他正要又说什么,突然前殿中五爷近乎哀号的声音吓了我俩一跳:“皇上饶了臣弟吧!”
      咸丰糊涂的看着他:“这话从何说起呢,五弟?只不过让絮儿在你那里住上几天,不会太长久的,她又是个乖巧的人,断不会给你惹了麻烦。”
      “臣弟自然是万万不敢违抗了圣旨的,只是……只是……臣弟若把这位姑娘带回家去,只怕臣弟那位内人……不会饶了臣弟。”说到最后,他竟涨红了脸,声音小到了不能再小。
      我在后殿听了,大笑:“没想到五爷还是个妻管严!”六爷在一边听得也是忍不住满脸的笑:“五哥也真是不避讳,这等事也是在大庭广众下说得的。”再看咸丰,本来刚喝到嘴里的一口茶全喷了出去,笑得不行,宫女急忙上前来给他捶背。殿中的下人们,也个个一副忍着不笑,却越憋越想笑的表情。五爷一时满面通红,呆坐在殿中不知如何是好,手都不知往哪搁。我见他这个样子,不禁更是想笑,没想到这森森皇宫大院,竟还能培养出如此不拘小节的可爱皇子。
      许久,咸丰终于控制住了笑,但还是经不住笑意盈盈的,继续说动五爷:“你就带了絮儿回去,我倒要看看五弟媳能拿你作何?”语气中竟带了看热闹的成分了!
      “臣弟不敢!”五爷一惊,居然跪下了,看他矛盾的脸色,一定是在违抗君命和违抗妻命之间犹豫不决。
      “怎么办?五哥若不收留你,就真没别的去处了。”六爷见他真是害怕老婆,竟不像是装的,不禁忧虑起来。
      “六爷不要怕,待絮儿把五爷哄一哄,五爷一高兴,自然就同意絮儿去住了。”我脑子突然冒出无数的坏点子,这么可爱的皇子,真是不整白不整。说着便接过正要给五爷上茶的宫女手中的一碗茶,自己端了,向前殿走去。六爷见唤我不回,不禁低声偷笑:“只怕五哥这回可是要遭殃了。”

      “王爷请用茶。”我把茶端给五爷,用最娇媚的声音,给他敬茶。咸丰见我出来了,也不惊,也不恼,只是自顾自端了碗茶遮住脸,好像也和六爷一样在偷笑。
      “谢谢。”看不出他倒是很客气,也许是我的声音太过于千娇百媚了,他不禁随口问了我一句,“姑娘叫什么名字?怎么从未见过?”
      “奴婢名唤絮儿。”我笑着回答他。只见他喝了一口茶,无意识的重复了一句:“噢,絮儿。”突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刚喝下去的茶立时全喷了出来:“什么?你叫絮儿?”
      咸丰见他见了我好似见了阎王的表情,不禁又是一阵大笑。我虽然也想大笑,但终究忍住了,拿起手帕上前替他擦着他被茶弄湿的前襟,却被他慌忙推开:“不得了,这要是叫她看见了……不得了……絮儿姑娘快饶过我吧!不是我不让你住,只是……”
      我死劲的抿住嘴,不让自己笑得太明目张胆,努力用平稳的声调说:“王爷不必解释,我知道王爷您是有名的驴肝肺。”
      咸丰假装沉下脸:“什么话,絮儿,就算王爷不愿收留你,你也不能骂王爷是……”
      我不服气地撅了嘴:“我明明是在夸王爷啊,人家不是都说,好心,就是经常被当作驴肝肺的东西么?我是夸王爷您好心呢!”
      殿内人一愣,然后便都低笑了起来,这回连太监宫女都不再避讳,只有五爷一个人苦笑着说:“你这竟是在夸我吗……”
      我坚决地点点头,睁大无辜的双眼:“绝对是在夸您呢,五爷!”
      只见眼前的人脸色一沉,声音竟是从来没有过的冷:“叫我王爷,五爷只是族中亲密的人才能叫,也是你个小丫头叫得的?”
      我仔细看他,只见他虽然脸色冰冷,眼睛却还带着笑意,便放心大胆的继续我的恶作剧:“王爷这么说,奴婢倒想起个笑话。”
      “讲来听听?”咸丰饶有兴致地说。
      我自然含笑讲出:“说呢,从前有个傻子,总是娶不到媳妇。后来终于找到了一家人的闺女,于是这日他的父亲便带了傻子去拜见姑娘的父亲。见了老人家,傻子竟不知是谁,便指着姑娘父亲问他父亲:‘那边坐着的那个是谁呀?’他父亲回答:‘是你的岳父。’想了想,又加上一句;‘也就是你的老丈人。’傻子翻了翻白眼,说:‘看不出他小样儿不济,还有俩名儿呢!’”
      讲完我冲五爷笑笑,五爷这才意识到他就是那个“有俩名儿”的,殿内又是一阵笑声,五爷不禁冲我拱了拱手:“姑奶奶,我可怕了你。既然皇上都开了口,那姑奶奶就赶紧搬来吧,只求姑奶奶别再奚落我就成。”
      “奴婢不敢!”我见目的已达到,立即笑盈盈的给他福身一礼。五爷则一边作势要扶我起来,口中还喃喃:“担不起姑娘的礼,担不起……”一边冲着后殿嚷嚷:“六弟,我知道你就在后面看我的热闹,索性你也不要避嫌了,大家一块热闹热闹!”
      只见六爷的身影果然从后殿出来了,走到我身边,眼睛里含着掩不住的笑意,深深看了我一眼,看得我脸不禁红起来。他见我红脸,一笑,给五爷作了个揖:“都怪我平时没好好管着絮儿,惹五哥生气了。”
      我听了他的话,真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了,这话也说得忒惹人误会了,我为什么要归你管呢?
      五爷果真抓住了这个扳回一城的契机,不失时机的嘲讽我:“原来絮儿这般放肆,却也是听六弟管的呀!”
      “只怕也只有六弟能管呢!”咸丰在一边也插嘴,“是不是,絮儿?”说着,他拿起一把梳子,冲我晃了晃,我更是低了头,窘得不行。那三个男人看着我的尴尬样子,竟齐声大笑。看来我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想整别人反而最后被别人整了。
      “那就这样吧,”笑也笑够了,闹也闹够了,五爷总算想起他答应的事,“我这就叫人给沈姑娘收拾间院落出来。”
      “谢王爷。”我恭敬的施一礼。五爷冲我摆了摆手:“算了,你还是叫我五爷吧,没那么多讲究的,我刚才也不过是逗你一逗,没想到反而被你……”他又是一个苦笑,“算了,自小就被兄弟们笑话惯了,不缺你这一个。”
      “奴婢不敢笑话五爷。”我急忙给他赔礼,极尽的恭顺,真是有点喜欢上这个不拘礼节,宽宏大量的五爷了。

      “罢罢,你笑话的可还少?”五爷宽容的一笑,我也不禁羞赧的回报一笑。
      六爷在旁边看着我们这一笑又一笑的,好像有点不太高兴,趁着咸丰问五爷几件政事的功夫悄悄凑到我身边,低声说:“你该不会真是看上五哥了吧,从没见你笑得像今天这么开心。”
      我翻白眼,一点他的脑门:“我这还不是为了让你高兴,想让你们兄弟仨再找回往年一起嬉闹的快乐。你看五爷皇上和你刚才不是笑得很开心么?”
      他眼睛一亮:“真是为了我?”
      我偏过头:“不是,你可满意了?”
      他柔和地笑了:“满意满意,絮儿做什么我都满意。”
      我最是抵挡不住他这个笑容,但因为有人在旁边看着,不敢明目张胆,我便只能微微倚在他身边,看着他笑,我也不禁笑。眼前的这个人成了决定我喜怒哀乐的标准,果真是那句话么,你快乐所以我快乐。
      “奕欣,相信我,无论我做什么,都只是为了让你能快乐。”我仰起脸,对着他认真地说。
      他也低下头,摸了摸我的脸庞,认真地对着我:“我相信你,絮儿,因为,我也一样。”

      等到大家都跪安的时候,咸丰笑着对我说:“絮儿,你稍留一下,五弟六弟你们先跪安吧。”“是。”他俩虽说诧异,也是不敢多问。五爷用带着笑意的眼睛望了我一眼,我也冲他微笑一下,权作告别。六爷看向我的眼里满是温柔,我知道这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面了,看着他温柔的眼睛只觉心痛,虽说也冲他笑了笑,但那个笑容定然不及给五爷的那个舒心坦然。他看出了我的忧虑,给了我个安慰的笑容,接着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许久,六爷的身影终于是看不见了,我才回过神来,窘迫的望着咸丰。刚才的笑意与轻松竟瞬间不再,我乖乖的立在一边,等他打破僵局。
      “絮儿,知道朕今儿为何救你么?”他好像无意与我多绕弯子,直接切入了主题。我自然疑惑得紧,这件事也的确让我很是困扰,所以只好低头乖顺地说:“奴婢知道皇上是心善之人。”他好笑地看着我:“亏你想得出来,到了这个时候,还不忘拍朕的马屁。”沉默半晌,他复又继续淡淡地说:“朕有意让你嫁与六弟,所以不会让你死的。”
      我抬起头,不知所措的看着他,前些日子他说要得到我的话犹还在耳,现在又突然说要撮合我和六爷,这变脸变得也太快了些。
      他不理睬我疑惑的表情,依旧平板的说着:“朕这几日见六弟为能娶你,对朕极是恭顺。所以朕想……想赌一把。”他抿了抿嘴唇,“赌六弟能为了你,抛弃夺取江山的念头。”
      我一愣,他果然还是不肯对六爷放心,寄希望于我能劝动六爷,不问政事。
      “絮儿,自古官场多沉浮。朕看你也不像贪名图利之人,你不如劝说六弟,与你一同享受老百姓的乐趣,不要管国家政事,岂不好么?”讲到此,他轻轻叹了口气,“絮儿,你是朕最大的筹码了。”
      不可能,我绝对不会这么做。六爷的霸业雄心,我是无法阻拦的,而且我也不愿阻拦,我要帮助他完成心愿,我所做的一切,只为了让他能快乐。如果实现不了理想,他又何来快乐呢?他不能只有我,他还应该有他的理想,他能施展才华的地位,这样,他才是真正快乐。
      想到此,我摇了摇头:“皇上,絮儿怕是没把握说动六爷。”
      “是吗?”他微微一笑,竟不再慵懒,而是有些凄凉,“朕迄今还记得,小时六弟贪玩,早上总爬不起来去上课,可只要保姆说一声‘四阿哥已走了!’,他便会一骨碌爬起来,喊着‘四哥等我,四哥等我!’,然后就追我出来。”
      我默不作声,安静地看着他。
      “朕多么想有一天能回到从前,我们还是那些少不更事的小孩子,六弟还是追着震身后跑,喊着让朕等他的六弟。而不是现在这个……”他微皱了眉头,我不禁打了个冷颤,“不是现在这个事事想着要超过朕,甚至想夺了朕的皇位的恭亲王!”
      “为什么他变了呢?为什么他一定要变呢?”咸丰紧紧抓住那只五彩盖碗,“为什么我们不能像从前一样和睦呢?”
      “因为皇上您变了,六爷自然也要变的。”我轻轻地说,每个人都是会变的,随着年龄的增长,有些事情,总无可避免地会偏离本来的轨迹。
      他似乎一震,瞪大了眼睛看向我:“不错……你说得不错……絮儿,朕也变了,都变了……”随即低下眼睛,不再看我,他开始跟那只茶碗相面。
      我不好回话,只好继续静静地等着他说话。其实他又有什么过错呢,只不过是比他的父皇还要平庸罢了,可偏偏平庸之人遇到不平庸的世道,他已经尽力了……我第一次这么仔细的审视着咸丰,一种叫做怜悯的感情仿佛在我胸中激荡,只是我不知道我究竟是在怜悯他,还是在怜悯六爷,抑或怜悯我自己的命运,甚或是在怜悯中国的命运。
      咸丰的目光突然从那只茶碗上移到我这里,我一惊,连忙移走我那不知为谁而起的怜悯目光。他看了看我,没多说什么,只扬了扬手,示意我可以跪安了。我一福身,正要走出殿去,忽听咸丰在身后唤我:“絮儿!”声音里,竟夹杂着不舍,与哀愁,好像他在求我留下来。可是,这不对呀,他为什么要我留下来呢?
      我回过头,莫名其妙地问了句:“皇上还有何吩咐?”
      他竟然冲我一笑:“如果六弟不要你了,你就回这里来吧。”
      我不禁沉下了脸,眼一瞥,发现他竟死死的攥着那把梳子,那把我自从丢给他后就再没想着要回收的梳子。我不懂他死命握着那梳子代表了什么意思,只好面无表情的回答:“等到六爷不要我了,再说吧。”
      咸丰的笑容转瞬即逝,他听了我的话,默默点了点头,松开了那把梳子,挥挥手让我走。我走出宫殿的一刹那,仿佛看见了梳齿印在他手心里的深深的压痕。

      住到五爷府上后,我一直穷极无聊。见五爷有些外国人送他的英语书,便随手拈来读一读。高一的时候为了考托福我特意上了很久的英语培训班,所以这些英语书我还是大致能看懂。这要搁在现代看本英语书也没什么可惊奇的,可这是清朝啊!那个时候还没有同文馆等学外语的学堂,就连男子都看不懂英语书,更何况一个从没正经读过书的女子。所以五爷自此后就把我惊为天人,也不顾五福晋的白眼了,经常跑到我这里要我给他讲英语书上的故事。因为那日在乾清宫奚落了他,我心里愧疚,就想逗他高兴,于是不仅给他讲书上的故事,还给他讲一些外国的风土民情和历史故事。高兴了还给他讲几何,物理,化学什么的,反正这都是我的老本行,为了高考我可是把这些东西弄得滚瓜烂熟了,讲起来自然不难。但他只能听得一知半解,但却也是饶有趣味。
      “絮儿,你都是从哪里知道这些的?”那日我兴致勃勃地给他讲完浮力后,他问了一大堆问题,最后,问出了这么一个令我措手不及的问题。糟了,我光顾讲得高兴,却忘了一个满清女子是不可能知道这些东西的!于是“呵呵”干笑数声,含糊的回答:“书上看的呗!”
      他举起桌上的一本英语书,疑惑地问:“就是从我家的这些书上看的吗?”
      我眼瞅着他举起的是一本简爱,但又不能说什么,只好点头:“对啊,就是从这些书上看的!”一边在脑子里回想简爱中有提到浮力么?
      “那你又是如何识得夷人文字的?”他好像有点看出了我的惊慌,脸上坏笑着,继续逼问。
      “我……我……”我正张口结舌不知如何作答,突然听五爷的贴身随从在屋外喊:“爷,福晋有事找您,让您快去她屋里一趟!”
      五爷脸色突然变得有点白,我心中松了口气,不禁在心中乐开了:哈哈,真是风水轮流转,你刚才让我急得不行,这才多一会儿啊,就轮到你着急了。这么一想,我的语气里竟多了几分幸灾乐祸的说:“五爷您还不快去,当心一会儿福晋家法伺候您。”
      “她敢!”话是这么说,可他的声调却是毫无底气,我笑得更是欢了。
      五爷擦了擦脸上的不知是冷汗还是热汗,急急忙忙地走出门去,到了门口又冲我回头贼贼地一笑:“你也甭得意,等会儿我回来,你一定要把你的事给我解释清楚。”
      我大笑:“那也要看您还能不能回来。”
      他苦笑了笑,似是还想和我顶几句,奈何妻命大于天,只能像急着投胎一样往福晋屋里去了。
      我笑着看他远去,给他讲了半日,我的咬肌都疼了。只能歇歇嘴,干点别的。抬眼瞄到了床上我绣了一半的刺绣,我不禁脸红起来:想着以后要嫁人了,绝不能再只知道些物理化学等等没用的学问,于是便向身边的侍女讨了一块白绢子,一点线,想学着刺刺绣。结果刺到现在我也看不出自己刺的是什么,简直是毕加索抽象画。唉!看来我真是没有贤妻良母的天分了。可这样怎么行呢,六爷一定不会喜欢我这样笨手笨脚的,为了让六爷欢喜,还是继续学学看罢!于是又硬着头皮拿起那方刺绣,我毛手毛脚的绣起来,间或还会被绣花针刺到手指,我就一边吮着手指,一边无奈地绣下去。我绣得专心,有人凑到我身边了我还不知道,只听五爷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起:“你这绣的是什么呀?”
      我被吓了一大跳,针一下狠狠戳到自己的手指,顿时鲜血流出来,我心疼地捧住自己无辜受伤的指头,不满地对五爷说:“您进来怎么也不打声招呼呢!福晋怎么放您出来了?”
      他苦笑一下,摆摆手:“快别提了。”继而为了转移话题,他又指着我那幅刺绣说:“你这绣的是什么?我怎么看不出来?”
      我颓废极了,看来我绣得真不是一般的失败,可还是强自嘴硬:“我绣的是金银花!”
      “什么?还有绣金银花的?”他根本没听说过绣这种花色的,一时愣愣地看着我。
      我指着我那绣得歧里拐弯的黄线说:“您看,这不就是金花吗?”
      他愣愣地看着,随即一阵爆笑:“是是,果真是金花朵朵!”我脸红了,又不好意思叫他不要笑了,只好闷闷的继续坐在那里。
      他笑了半晌,抹抹笑出来的眼泪又问我:“那银花呢?我怎么没见?”
      我没好气地把那块绢子撂下,嘟起了嘴:“没有银线,白色就兹当是银色了,您看这白绢子上不就都是银花么?”
      “啊?”他再一次愣住,接着又是一阵比刚才还响亮的笑声。我羞得不行,只好拿出五福晋这个杀手锏:“您再笑,叫福晋听见了,有您的好果子吃!”
      “好好,不笑就是了。”他终于摄于福晋的威严,强自忍住了笑。然后便捡起床上那块绢子,冲我挥了挥:“这块金银花手帕,你就当是答谢我提供你住处,送与我了吧!”
      我脸色稍缓:“您尽管拿去吧!”反正也只是不成功的作品,等以后绣得好的了,再送给六爷。这块就送给他吧!
      “絮儿,亏我还以为你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奇女子,没想到你连绣花这么简单的事情都不会……”他笑了笑,把那块帕子收进怀中,“六弟怎么会喜欢上你的?”
      我脸上更是发红,脸一偏,不去看他:“六爷何时对您说过他喜欢我了?”
      “还嘴硬呢!”他笑得越发富有深意。突然想起什么,他掏出怀中镶金绕银的怀表看了看,接着合起表盖,复又冲我一笑:“好了,我还有公事在身,不与你笑闹了。”
      我急忙起身给他躬身一礼:“絮儿恭送王爷。”
      他冲我摆了摆手,微笑着走出屋去了,我看着他走进院子,复又掏出怀中那块帕子,一边看一边摇头笑着自言自语:“兴许这就是六弟喜欢她的缘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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