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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叽叽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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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命的说,藏剑山庄的二公子生来聪颖,心比比干多一窍,可惜命有一劫,须于弱冠之年入纯阳宫修道之地方可度过这一劫。
于是这一年的冬天,叶清渊被赶进了只有一群臭道士的纯阳宫里。
几百层的石阶铺满了纯白的积雪,自下而上望去,一片烟雾缭绕,却见石阶尽头有一人长身而立,一袭蓝白相间的道袍,衣袂翻飞,飘飘若仙。
“纯阳宫弟子沈念前来迎接。”
叶清渊眼前一亮,连带着身后的马尾都晃了一晃,他隔着长长的石阶,对着远处的山门,山门后供奉的三清祖师爷,叫喊道:“美人!你是天上下来的神仙嘛!”
白衣的道人脸皮微红,皱紧了眉,呵斥道:“胡闹!”
叶清渊生来纨绔,离经叛道,走路没个正形,一动浑身的金银玉石都叮当作响。
沈念自小内敛,循规蹈矩,诵经时不动如松,只两片薄唇上下翕动,看得叶清渊一阵心痒。
叶清渊凑上去,支着下巴蹲下来看他,腰间一串银铃来回晃动。
沈念不再诵经,微睁开眼,“叶公子,你吵到我诵经了。”
二少爷一双眼眨啊眨的,好不委屈,嘴上却也不饶人,“道长你若心静,又怎会被外事所扰?还是说……”他凑近了,不怀好意道,“我扰了道长的心?”
沈念不语,只闭了眼,又念起了经。
“嘿,你个木头……”
他找了个蒲团坐下来,一边晃着腰侧的铃铛一边开始念叨:“你又不是和尚,成天念什么经?同我说些风花雪月的事情不好玩么?你去过西湖么?那儿比这儿好多了,秋有桂花夏有荷,不像这里只有雪……”他顿了一下,笑道,“幸好还有你。”
沈念叹了口气,终是没念完那一段经。
他起身,居高临下地看向叶清渊,“红颜枯骨,不过一瞬,二少切莫执着。”说罢甩了一下手中的拂尘,转身而去。
叶清渊被他这一通神神叨叨地教训弄得哭笑不得,只又骂了句:“个脑袋不会转弯的牛鼻子老道!”
嘴上骂着,却还屁颠颠地跟了上去,却见那人拐进了自给儿师父的屋里。叶清渊摸摸鼻子,里边那个似乎才是个真的牛鼻子老道,招惹不起。
“徒儿,何事?”
“念经。”
须发皆白的老道士摇了摇头,“可你的心不静。”
“徒儿愚钝,请师父指教。”
“他说的没错。心若静,又怎会被外物所扰?”
“是徒儿道行不够。”
“不怪你。”老道端坐着,半阖的眼里映着香炉里一缕将灭的烟,“有些东西若入了眼,就再也不是外物了。”
“师父?!”
“念经吧。”
“是……”
叶清渊扒在窗户上偷听了会儿,忽而“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惊落了檐上厚厚的一捧积雪。
听闻论剑峰上流云层叠,伸手可触日月,叶家的二公子爬上去,花了一夜的时间堆了两个雪人,拽着白衣的道人去看。
沈念站在论剑峰巅,手里一柄长剑,拔剑起舞间,絮雪纷飞,一剑舞罢,却见地上只余一片白雪。
叶清渊那点小小的心思被糟蹋地丁点不剩,他还笑嘻嘻地凑过去,“道长好剑法。”
道人一如初见时那般冷淡,“峰顶风雪大,若是无事,还是别上来的好。”
“怎么没事了?哄你开心可是大事呢!”
又遇上三清观里的壁画脱落,叶清渊自告奋勇,握惯了重剑的手提起笔来倒也像模像样,提笔画下二十八星宿,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又画眉目慈善的菩萨,反弹琵琶的仙女,凤眼灵动,彩袖飘扬,云蒸霞蔚。
道士掀开眼皮斜睨一眼,每一幅皆是他沈念的脸。
“胡闹!”
手里的笔都被喝得拿不稳,叶清渊定了定心神,回身却是轻飘飘问了句:“敢问道长,何谓何谓佛何谓道?”
手持拂尘的道人眼观鼻鼻观心,正色道:“道法天地而顺自然,阴阳万物无所不包,众生万法,佛本是道。”
“佛本是道?那你又怎知你眼中的佛不是我心中的道?”
道人敛眉不语,却听见那黄衫的纨绔子弟步步紧逼着问,“我未曾见过道,道长若有高见,可否告知在下何处可寻道?”
“道法自然,本在心中。”
“这不就是了?”他微微一笑,“你便是我心中的道。”
沈念眉眼低垂着,仍是低声一记叱骂——“胡闹!”
又听闻非鱼池畔郁清公主跳崖之事,便死皮赖脸地缠着人到崖边走了一遭。
从崖边向下而望,深不见底,只见层层浓雾。
叶清渊站在崖边,道:“沈道长,你猜我带你来这儿干什么?”
沈念斜睨了他一眼,“万物皆有法度,猜有何用?”
叶清渊嘴角抽了抽,他又忍不住嘀咕着,“你除了说些大道理还会说些什么?”他转身,条笑道,“我可真想从你这嘴里听到些别的声音。”
握着剑的手却几不可见地抖了一下,白衣的道士的面上却仍是冷冷清清,不染丝毫尘世烟火的模样……当真,诱人得很。
他凑上去,在道人嘴边轻轻一吻。
沈念浑身一震,想将人推开,却见那人已后退了半步,身体直直地向下坠去。
沈念一愣,随即翻身跃下。
崖底翻涌而来的风吹散了他一丝不苟的发冠,快到底时剑尖一个点地稳稳地落了下来。
不远处那人坐在地上装作一副受伤的模样,好不委屈地看着自己,“我原是想着跳崖明誓的,没想亲了一下就头脑发晕,告白的话还没说就先跳下来了。不过……看到道长你也跳了下来,这点小差子,不亏。”
回答却只冷冷一句,“叶清渊,我乃修道之人,岂有见死不救之理。”
他转身,借着岩壁向上跃去。
叶清渊拖着一条折了的腿坐在崖底,有些失神,“我腿可是真断了……”
他眼里有道法佛偈,有天道循环,有众生万物,却唯独没有他叶清渊。
纯阳宫这一辈的弟子里,沈念并非最有灵气的一个,却是最为勤奋的一个。
白胡子老道隔着山门看着自己的小徒弟自山门下的第一层石阶向上而扫,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你可知为师为何罚你?”
脊背挺直如同一柄含霜的剑,“徒儿不知。”
老道叹了一口气,“你犯了三个错。”
“未曾照顾好观中的客人,此则一。你认不认?”
“认!”
“见人受伤却不救之,此则二。你认不认?”
“认!”
“心有嫌隙言语伤人,此则三。你认不认?”
“徒儿……不认!”
沈念仰视着山门后的道士,问道:“我心中并无嫌隙,不过不胜其扰,难道每一个无理取闹的客人都要这般忍让么?”
老道摇摇头,“口是心非,连师父都骗,这是你犯的第四个错。”
“师父?”
“明日的台阶也由你来扫。”
老道一边叹息一边转身离去,刚入门的小童凑上来,眉间一点朱砂,好奇地问:“师兄就是趁机教训了一下那个纨绔子弟,师父生什么气?”
“我没生气。”
“那你罚他扫地?”
“你师兄错不在刚才几条,他错在动了痴念。”
“什么意思?”小童仰着脑袋,一头雾水。
老道低头看他,高深莫测道:“死生天定,他跟着跳下去又有什么用?与天而斗,岂不痴妄?”
小童咬着手指看着老头儿踩着积雪一步一步离去,耳边只响起方才老道离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那人命中该有一劫,纯阳宫又不是真住着大罗神仙,谁能救得了他?”
“命中该有一劫?命中该有一劫?”
沈念喃喃念着,一本经书摊在面前,满眼道法佛理,天地不仁,万物刍狗。
叶清渊拖着半条没好全的腿进来,轻叩一下屋门,笑道:“你满口的仁义道德,却怎么不救一下我?”
“你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他笑着,“我只知道我害了很严重的相思病,道长救是不救?”
耳边纷纷扰扰,一边是嗡嗡的念经声,一边却是缱绻的一句“救是不救。”
眼前的经书被一把阖上,道人薄唇轻启:“生死有命。”
叶清渊怔愣许久,终是一声轻笑,“是叶某叨扰了。上月我已满二十,现下该是下山的时候。”言罢甩袖而去。
道人向窗外望去,眼里映出纯阳一片白茫茫的雪,“天地因果,凡人如何逆之?”
“那人走了?”
“是。”
老道轻叹一声,“你又何必……多一日算一日也……”
“师父!”沈念看向他,却又只轻声道,“徒儿念经去了。”
他起身,袖间卷起纯阳终年不化的冰雪。
徒儿未曾犯痴念,动的只是妄念——不闻不见便当不知,兴许那人不过回西湖看他的三秋桂子盛夏清荷了。
那一日的清晨,太极殿前又飘起了雪。
沈念坐在屋内,面前一站长明灯,灯油将竭。
他闭目诵经,一声一声,灯火惶惶,只映出一个半明半暗的身影。
至黄昏时,倏忽一阵风来,火苗跳跃了几下,终是灭了。
道士微微一颤,手中的佛珠“啪”地一声散开,一粒一粒堕入尘土。
“呵,天道何其无情。”
沈念起身,却见天之尽头,夕阳将沉,千里山河,一片火红。
然而这三千世界三千繁华,终却无一处是他沈念的。
一夜菩提经,吟诵至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