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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阿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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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满塘子都知道阿碧的秘密,惊天绝世。
住在河岸第三个洞口刚出生三天的毛蟹家阿幺咕噜噜地吐了一堆泡泡之后,含糊不清地夹杂着“阿碧不会开花”的词句,阿幺的娘听了甚是惊喜,只觉是观音娘娘杨枝露误洒,使得阿幺早慧,说不准毛蟹家从此出了个不横行的金主儿。隔墙有风伯,风言满荷塘。次日神蟹童子阿幺就被发现斜插在污泥里,拔也拔不出,阿幺的娘气得翻沫,家门口就开始破口大骂阿碧。
不会开花倒不是个“不可说”,可阿碧是株荷花。作为一株印象里娉婷袅娜的植物,不会开花着实丢脸得紧。塘子里传说,阿碧是偷喝九天王母的百花香受了谴,被罚到塘子里做株开不了的荷花。
深以为然,阿碧的好饮是塘子里有名的。
初时阿碧听了这样的传闻伤心欲绝,偌大的荷叶上滚着好几颗晶莹剔透的泪珠子。某天误打误撞碰到青蟹横大灌着“忘忧汤”,边喝边用着大小不一的蟹爪子抹泪。同是天涯沦落人,阿碧和天残螯青蟹横大杯酒下肚,就做了同伙。
逢着明亮的夜晚,阿碧就化了人形坐在塘边十分亭的栏杆上看月亮,横大从水底泅上,分她半坛子从塘伯酒窖里偷的酒。哦对,塘伯气急败坏地形容他们——狼狈为奸。
盛夏夜晚,满塘的荷花早已合了苞兀自睡去,养神安颜。人世精怪,花精最惜容颜,荷花犹胜,天地间的花精仿佛只剩了个阿碧,喝得身轻神远,对着月儿唱起了歌。
贰
昨夜的酒烈得很。
喝到眼泛星子的阿碧再也撑不住人形,蔫蔫地附回了本形。原先手里紧握的小玉酒瓶子,牢牢地攒在根须里。小玉瓶上古朴的篆体,勾着“潋滟”二字。横大早已喝得直行,一不留神跌进了塘。
仲夏清晨的日头,辣得微带一丝凉意,仿佛昨夜的酒。塘边十分亭中似是晃着两个身影,阿碧的身躯无风依然东倒西歪,周围的莲花嫌恶地纷纷让开。
十分亭中的身影到了栏杆边,絮语也若有若无地撞进了迷糊的阿碧耳中。
“西蛮欺我大姜太甚,兵至凉州,连克三城。朝中老臣多主议和,割地赔款,岁岁进贡,以求国安。”玄衣少年字如金石,声音渐昂,“可朕——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河山,在我的手里……”
一身月白衫子的男子突地朗声大笑:“今年的荷花倒开得真好,胜过了过去几十年。”满塘的荷花就着微风,晃晃悠悠,听懂了男子话般,陡生媚态。男子的语调忽又一转,“可是这满塘,却都不及那一支,绿得清秀。时节到了,谁说一定要开花,但求不愧于心罢了。”闻得此言,半入佳梦的阿碧猛然惊醒,男子的眼神定定地落在她的身上,语调坚定,隐有威态。让她无端地想起了昨夜的酒,劲道非常,却落了甜意在心尖尖儿。
周围同类的目光刺得她叶片发热,仲夏午阳也浑然不觉。她远远望着月白身影,低沉的声音宛似惊雷,从天边滚滚而来——“臣郑世远愿以死誓卫大姜河山”。
惊雷落下的那一刻,阿碧终于想起,昨夜的酒,原是有着“潋滟”这样曼妙的名字的。
叁
旌旗蔽空,尘土飞扬,当先一马上坐着位银甲将军,轮廓英挺。
路旁的百姓呼声震天,不起眼的角落躲了位身姿曼妙的翠衫女子踮着脚尖向前张望,腰间挂了个小玉瓶,眸子清亮,却是阿碧。
昨日黄昏里听着初秋南飞的雁哥哥传来大姜第二日都城发兵赴疆的消息,喜极热闹的阿碧就开始琢磨着去瞧瞧这难得一见的盛事。可草木之精,如阿碧者,道行末流,化形总不能离本体太远,奈何十里亭和都城大道差了好几个阿碧本事的距离。苦苦思索着怎样才能亲眼看看这“百年一见的场面”,百爪挠心的阿碧在塘伯洞府口转了十几圈。本打算出门瞧瞧几个老朋友的塘伯,看见阿碧苦大仇深地在自己门口绕着圈,心中倒是一紧,阿碧莫不是在打新酿的酒的主意!这么想着,塘伯仿佛已经感觉到上好的芙蓉露被偷得精光,连忙清清嗓子“阿碧呀,何事烦恼?”
似乎快要抓住那抹脑中灵光的阿碧被塘伯猛的出声一吓,那些许萌发的办法全不见了,闷闷地回了句“明天有出征看,可是太远了去不了。”
听得缘由,塘伯心下一计较,若是让阿碧去看了那热闹,这不就没心思惦记着自己的酒了,自己倒可以放心出去会老友了——难得!当下就“嘿嘿,小事啊小事”。话声刚落,阿碧放大的脸就出现在塘伯面前,满是期盼。塘伯不慌不忙地拿出个小玉瓶,古朴的字体勾着“潋滟”二字。
“塘伯你就算把酒窖里的酒全拿出来也不管事的!酒醒了我还是想去啊!“
”这可不是普通的瓶子,这是乾坤瓶,你可以把你的莲花株直接放进瓶子里带走。“
”塘伯塘伯你真好,下次我偷酒的时候记得给你多留点啊。“翠衫女子一把抢过小玉瓶,身影眨眼不见。笑意莫测的塘伯站在原地目送,如释重负。
肆
出征的兵卒队列整齐,像羽翼丰满的玄鹰张开翅膀,掠过都城大道。夹道的百姓高呼”大姜“,有些话音才起就又飘散在风里。
“听说带兵的是前护国公之子呢”“护国公不是引谋逆被诛九族了么,他儿如何还在?”“哎呀,先皇曾赐护国公免死金牌,护国公拿着免死金牌求先皇放自己儿子一条生路。”“那这……”
阿碧好不容易挤到了个好位置,将马上将军的面容看得清楚,她从下巴朝上细细打量,待望到男子眉眼时,只觉周遭一切都成了鸦翅般的黑夜,堪堪剩眼前的朗朗明月慢悠悠地升上来。
她微醺,像此前喝醉的每一夜,对着月亮,想唱歌。
银甲将军拔出身侧长剑指天,人群倏地安静下来。但见他一字一顿,语音若有千斤“我,郑世远,愿卫疆,死何惧!”
士卒们跟着大喊“死何惧”。滔天声潮,向外扩散。阿碧乍听得“郑世远”的名字,有若平地炸雷,惊得无法自已。
十分亭中的身形清晰起来,连同那日的荡漾清风,和话语。
阿碧没来由地想到阿幺曾经摇头晃脑煞有介事念过的诗句,“其色潋滟于颜间”,轻声念出,喜不自胜。
伍
队伍快出城门。
阿碧脑海里飞速掠过许多画面。秋意渐起,塘子里的荷花慢慢地也换上了枯黄衣装。不守时令,违背天意的花精迟早将遭天罚,可那黑黄模样的确太丑。
阿碧不会开花本就比别人少了许多娇色,所以往年夏秋交替,她经常负气般非要绿到最后一刻才作罢。而现在,他“绿得清秀”的语句还在阿碧耳边回环反复,阿碧心生不舍,再加上那日满塘对她各种羡慕嫉妒的目光,得意滋味更是难得。更何况那是没去过的地方,是漫长岁月里不曾抵达过的彼岸,引得阿碧心里的馋虫蠢蠢欲动。
掂了掂小玉瓶,想着瓶中的荷花株还是绿意盎然的姿态,阿碧咬咬牙,一跺脚,拈了个诀。
战歌高唱中,起了一阵风,谁也没注意到,风中的小玉瓶摇摇晃晃,最后竟是缀在了银甲将军的马鞍下。
陆
第八日晌午,队伍才行至并州城郊。远远可见城门下烟尘高扬,其中情形却无法瞧真切。郑世远眉头一紧,扬手要呼斥候前去探个究竟。
一阵悉索声响,灌木丛里钻出一人,脸上满是灰土,打扮像是普通大姜农户,衣衫褴褛脏污,混杂暗沉血迹。在看见郑世远一群人时,两腿仿佛突地一软,重重地跪了下去,跟着似是大哭,出的声却干涩无比,更近于嚎。
“您来了,再不来就撑不下去了。凉州早已城破,那帮蛮子已经攻到并州了!城被围,消息都传不出去。”
瓶子里被颠得七荤八素的阿碧发觉稍稍平稳了,掐了个隐身诀出去透透气。开始行军几日,阿碧倒是新奇不已,心里琢磨着头回离那塘子如此远,多看点新鲜事物回去吹嘘吹嘘也是好的。
可队伍离都城越远,环境越是荒凉,再加上速度是有增无减,阿碧被颠得叶子都要离了茎杆,那感觉好比飓风整天整夜地刮。
阿碧刚从瓶子里探出头来,就听得干枯声音喑哑晦涩,未见其人,心里倒先起了毛。弹弹指尖,送了几滴水到那跪着的人喉咙里。这下,那人的声音才微微柔和了些。
“蛮子们驻扎在凉州城外,没有实际攻打并州,只是派了部分人在并州城外不让进出,但凡出城的人被发现者一律都被杀死。我们一行出了十几人,才逃了我一个出来报信。”
“将军,您可千万要救我们啊。城里早已粮断,树根都快挖没了。”
“将军…”那人枯哑的声音凄厉了几分。
郑世远的眉头重了几重。阿碧觉得漫天的光都黯了几许。
柒
刚入夜,郑世远下令所有将士原地休整。
孤零零的篝火旁围了一圈人,都是军中的中级将领。郑世远倚在树下,大半脸庞隐在暗夜中,侧耳听着攻敌之策的激烈讨论。树的高处,阿碧挑了平直粗壮的枝干坐着。月华如初雪,到处白茫茫,衬得天地间只余清寂。
那年冬天,如是这般,落了场小雪。枯败荷塘被掩于纯净白雪之下,横大和毛蟹一家早在冬日来临之前躲入洞穴开始漫长睡眠。鸟影飞绝,万径人灭,阿碧孤身坐在十分亭的顶端俯看荷塘,眺望远山。那时依靠着雁哥哥和风伯的只言片语,拼凑出一副关于远方的好愿景,桃花流水,春溪青鲤。再远再远,黄沙如夏日骤雨,山尖白雪永开不败。雁哥哥他说,羌笛声大得像秃头鹰飞都飞不动,却又灵巧得像最敏捷的春燕在山峰里穿梭。
还没瞧过的景象,在心里茁壮起来。梦里的远方,没有荷花,自己一身绿装飒沓,如君王亲临边陲,征人将看得泪如雨下。
思及,阿碧的嘴角漾起了笑意。林间风起,夜色里树枝荡起波澜,勾得思绪直向荷塘飞。横大是不是又掉到了塘里?塘伯的酒窖里又存好了过冬御寒的酒吧?没有了自己的荷塘会不会有点不一样?往年习以为常的情节,在白色月光下铺陈开,一览无遗,无处可逃。
离远方如此之近,却像个异乡人,兴奋的感觉,模模糊糊毛毛躁躁。对荷塘的思念清晰起来,此刻也该有风拂过塘面,带点湿润,蹑手蹑脚。
阿碧抹了抹眼角。
树下的讨论陡然激烈起来,生生地将阿碧思绪拽回。
“将军,敌人很可能是诱敌之计,万万不可妄动啊,还是禀明圣上长作打算。”
“将军,兵贵神速,蛮子们也许不知道我们来了,正好杀个措手不及。”
“我呸,蛮子没开化,能捣个什么鬼,大家上去杀个痛快,夺回城,有什么好商量的。”
“万一……”“懦夫之惧!”“你!”
争吵戛然而止。阿碧向下望去,树下倚着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起来,在火旁来回踱了几步,轻声说到“明日子时一半人随我趁夜攻城”。
“将军不可啊!”离篝火最近的人焦急出声。
郑世远摆了摆手。
“传令吧,先选自愿上战场的。血战在所难免,早点休息。”
命令一层层被传下去。
树林里蛰伏的军队起了一阵骚动,很快又静了下去。
夜色无边,火中的树枝“哔啵”作响。
捌
“阿碧!你又偷酒了!”塘伯猛地一声大吼,阿碧吓得直哆嗦,慌不择路地乱跑,不小心中似乎是撞到了什么,阿碧睁眼一瞧只见黑暗,还没反应过自己身处何地,只感到浑身痛的像散了架,脑袋仿佛从中一裂为二。阿碧伸手摸了摸全身,确认完整之后长吁了口气。
这才想起昨夜发生的事。阿碧在树缝间瞧见了散落在地的酒壶,兴起就滑下树摸了点,拿回乾坤瓶偷着喝。军旅之中从来只有烈酒,阿碧不知,“咕噜咕噜”几口下去,一阵灼热从尾椎骨,哦不,是莲花株的根部直直烧到了叶片末梢,只觉得有圈小金星在自己头顶爆开烟花,阿碧意识开始变得混沌,无法自制地坠入梦乡。
回过神来,又觉一阵天旋地转,阿碧险些个踉跄摔成狗吃屎,心下疑惑开,莫不是昨夜的酒实在浓烈,到现在还没清醒,自己酒量何时这样浅薄,传回去岂不是落了个森森的笑柄子不得翻身。阿碧晃了晃脑袋,平白无故又察觉颠簸,这才明白过来,自己身处乾坤瓶里,如此激烈,多半是外界环境作祟。
阿碧也没多想,凑在瓶口向外偷瞄。
只一眼。昏暗星光下人影幢幢,只听阵阵喊杀声,在本应寂静的深夜里尤其扎耳。环视四周,挥舞兵器的动作像是诡异的舞蹈,不断有人倒下。
醉酒的感觉刹那消褪,阿碧的脑海里回响着昨日晚上的“趁夜攻城”,惊得无法自已。还未仔细想透,巨大摇晃里阿碧重重地摔进了瓶底。
玉瓶滚落在地。
玖
好不容易爬出瓶子,阿碧拈了个隐身诀,将玉瓶子揣进兜里。
几步旁便是一匹马倒着,还在“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夜里瞧不仔细,但马脚呈现了怪异的扭曲,想必是生生被人打断。阿碧心生不忍,凑上前去,发现原是郑世远出征当日坐下那匹乌骓马,叹口气,闭眼抚上,替气息渐弱的马合了目。
阿碧脑中霎时警铃大作,他呢?他怎么样了?他会在哪里?他会不会也倒下了?想到郑世远,阿碧当下发了急,向前连跑几步,没留神旁边倒来一具躯体,血溅了她一身。她看着这人死前惊恐面容,又怕又恼,更是担忧得不得了,好净如花精,阿碧也没顾上自己满身血污,四处寻觅起来。
人间炼狱般的战场里,突地起了一声大喝“撤!往树林里逃!”。听在阿碧耳里,像是那日十分亭中的声音,如同春雷从天边滚滚而来,欣喜得她一面躲开兵刃和躯体,一面飞快地向声源跑去。
不断有人逃离,逃向树林。微弱天光下,熟悉身形还在奋力地和魁梧对手厮杀,眼看刀就要落到郑世远的身上,阿碧抬手送了几滴水珠到魁梧大汉的眼中。大汉下意识地抬手抹眼,郑世远却恰好抓住时机,干脆利落地将剑划过对方脖颈。
见着对手倒下,郑世远高喊“撤回树林”,转身也向树林跑去。阿碧远望着郑世远,松了一口气,也向树林跑去。
快到树林边缘时,身后风声作异,无数流矢顿现。阿碧轻轻一跃,跳上了最近的树梢,电光火石间,短促银光击中了那个刚刚迈进树林子的熟悉身形。看见这幕的阿碧来不及多想,跳下树梢,拉住已经倒下的郑世远的胳膊就往树林深处拖。
拖了几十米,未见有人追来。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阿碧将郑世远放在被灌木掩饰着的大树下,端详起来。
阿碧凑近郑世远,借着微微有些发亮的晨光细细打量。
树下的人双眼紧合,嘴唇蠕动又似在说些什么。阿碧用力摇晃了几下,郑世远还是没睁开眼,这下阿碧放放心心地收了隐身诀。
银甲上满是血迹,阿碧费力将他翻了个身,看得狰狞情形,倒吸一口凉气。箭矢深深扎进肉里,仅留了个尾簇在外,伤口周围皮肉翻卷,还在冒着血。另外几处刀剑造成的大伤口,模样也是吓人。又转到前方,阿碧伸手摸了摸郑世远的额头,炙热非常,隐约可见脸颊上透着不寻常的潮红。
“箭要拔,血要止,可是……”阿碧低声念叨,犯了愁。他的衣衫早就被血浸透,其他士兵跑没了影,驻扎地一时半会儿也找不着,偌大的林子,能去哪里弄布条包扎?更何况他还发着烫,那次塘伯还说人的身子娇贵得紧,身子若是同夏天那般热就能活活热死呢。
阿碧蹲在一边着急,躺在地上的那人眉头却越蹙越紧,嘴唇间还溢出呻吟。阿碧心乱如麻,想不出个主意,又被他的情形扰着心神,只能搅着自己的衣带子,谁料灵感在脑中闪现。
深呼吸了几下,阿碧扯着自己的衣角狠狠一拔,衣衫倒没破,阿碧的手上出现了片面盆大的荷叶。椎心的痛袭卷全身,阿碧晃悠了几下,撑住自己,想到他或许有得一救,不免雀跃开去,像是一下子忘了痛。
说干就干,当下握住箭身,数了三下,猛地一拔,血随着箭一同溅出,阿碧将荷叶连忙贴到伤口上按住,地上的身躯似是痛极,抽搐着蜷起。这一弯曲,带着其它几处的长伤口冒血,阿碧被惊得手足无措,又定神,思忖着既然都拔了一片了,说不定再一片就足够了。更加不待犹豫,又拔了片叶子,这次有了心理准备,倒没有第一次拔来得那般疼。新鲜翠绿的叶子附在红艳艳的伤口上,染了血,煞是好看——若是自己能开花,红的花衬着绿叶子也是这样的好看吧。眼前好像就出现了那幅场景,阿碧的嘴角荡起了笑。
手底下的躯体却似火样燎着,阿碧被灼得回过神来。看着郑世远的眉眼,微凉空气里好像那天,有个语调坚定地夸她绿得好看。明明是连开花都不会的她,却收获了满满一塘荷花的羡慕。打那之后,连微风都柔和了三分,晨起梳洗绿叶,下雨天格外挺拔。
“跟着你,也看到了远方,原来和他们说得一样,原来和他们说得那样不同。”
“军旅里的酒是这样的烈呢,我还以为只有塘伯的莲花白才有这样的劲道。对了,乾坤瓶要怎样还回去呢?”
“你骑马时候最好看,好像雪莲开在高高的山上。啊对,阿幺念的那句诗形容得比我还好呢。”
“唉,今年我真不争气呢,你夸我绿得清秀,可我只得了三片叶子。”阿碧伸手抚上郑世远的脸庞,舍不得地来回磋磨。另一只手迅速地拽住心窝处用力一拔,不停歇又念了诀,将叶子缩成丸子般,喂他吃了下去,自己声音却越来越低“他们跟我说荷叶能止血去热也不知真假,不然舍了自己救不了你也太不值得了,不过我的护心叶应该管用吧。”
“不会开花的荷花确实很丢脸呢,可是如果连你都不能夸我了,大概我会难过得连叶子都长不出来。”
如果还能重生,一定要做株会开花的荷花,漂漂亮亮得再见你呢。
阿碧笑着闭上眼。
天光铺洒,一点绿光消失殆尽。
拾
梅雨季节又该来了,背上的陈年旧伤渐生寒意。辗转不得,只能睁眼。黑幕里银光点点,云遮住月,星如寒芒。
待呼吸平整,他才从醉意迷离里醒了过来。
这一切好像一场大梦。
一闭眼就能回到此生唯一的战场,鲜血满银甲,黑夜永无止尽地向前延伸,背后刀剑相击不绝于耳。明明中了箭,早该流血过多卒于当场,可笑是上天怜悯,白白捡回了命。
何不马革裹尸还,男儿吴钩战死沙场自是响当当的归宿,卑贱一命洗得一门荣耀也是好生意,却徒徒留得可悲余生,生之寡淡,死意渺茫。皇上最终还是屈从了求和派,一天连发九道圣旨召军回京,另派主和大臣在并州城下签了条约,并州为界,年年进贡,求得和平暂时。
戾将军。
他想起自己的封号,蹦出一声嗤笑。晃了晃手中的酒壶,又饮一口。耳边响起彼时的信誓旦旦“臣郑世远愿以死誓卫大姜河山”,不由得再灌一大口酒。
死恰是最容易不过的事。胜败兵家常事,蛮子设伏,若是死了也成就个愚勇名声。大败之后,为数不多的逃出生天,勉强的幸运自此成了脱不得的枷锁,逃不掉,连死亡都不能一了百了。若是就此又生求死之念,以后的世世代代都将如何诉说自己的卑劣,史书上又该留下怎样昭著的一笔——其性类懦夫,一死逃也。
回京那日,满城缟素。身着明黄的少年,从街的尽头缓步而来,眼角斑斑晶莹。也是那样的少年,半月之前送他出得城门,乌骓上的银甲本是带着希望而去,黑压压的大军如只黑鹰就要飞起。可他却是这样败兴而归,败得这一国都落了泪。
他已是想不起,是哪般的铿锵让他受了蛊惑,在十里亭旁说着但求不愧于心。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对天对上对百姓,何处不愧疚。
这一生也就这样了。
摇摇手中的酒壶,似再无水声。他翻身落地,进了船舱。归来之后,他就辞了赏赐,仍是守着十分亭旁的小宅子,载酒划船躲入荷塘深处,假装与世隔绝。
除了醉乡,再也想不起其他去处,能让他忘了此生所有的痛与不得。喝到酩酊大醉,状若那日濒死,恍惚中又感觉有人抚着他背上伤口处,丝丝清凉,安慰得他心神俱静,借得些许甜梦。
天地间满是雨水,敲得乌篷凄凉。
荷塘里绿意正盛,雨中清亮。他醉意总是酣畅,多瞧一眼荷花塘也枉然。而长得最好的那年,是他年少轻狂,内心尚有奔马,塘里未曾开放的荷花株和他脸上铮铮年华,相映成趣。
此后再没有了。再也不会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