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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冷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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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再又近来,他神情如霜,仿似暗夜。
天将过拂晓,各宫门口的灯早早亮了,唯平乐宫里那一角,是暗的。暗的叫人害怕,叫人生出许多诡谲的心思。若宫人离的近些,能听见侧殿里人念般若波罗蜜,平纹站在一旁,暗影里看见主子的脸,主子的脸太好看,即使是这样暗的灯下一个隐隐绰绰的侧脸,也有望之不俗的美艳。就是这样,主子一直念,一直念,直念到年初一的小宴都散了,木鱼咚咚响,女子却缓缓抬起头来:
“扶我回去。”
主子的面容不如声音那般凄清。
第二日,主子高热了。来的并非从前那个太医,说话也冷淡,淡的叫平纹脊背发凉。却说宝璎平日骄纵,此时反而颇识大体,只对平纹道:
“我去求求皇上,总不能这样下去。张太医怎的这样敷衍。”平纹对宝璎本有心结,不过事到如今也管不上私心不私心,只是眼眶红红,叫她莫惹怒殿下,早去早回。
宝璎一走,那张太医开好了方子亦不多留,平纹不放心,跪在窗边连着喊了好几声娘娘,她这才睁开眼。
“除非顾淮,其余不论谁来一概不见。”
说完又睡了过去。
哪知宝璎一去直到夜里才得归来,正是这时候顾婕妤也到了,平纹因记得葳蕤的嘱托并不敢拦,一时不及招呼宝璎。葳蕤听说顾淮过来也不吃惊,勉强半坐在床上,等顾淮来时面色还好,须臾笑意,转眼也就湮灭了。
“姐姐怎么病了,昨儿小宴妾还问皇上怎么不见姐姐,皇上支吾不答,妾还以为皇上金屋藏娇呢。”
“听说昨儿是你侍寝?”
顾淮眉眼里就带了春意。
“消息可真是灵通。”
“只是不知道大姐姐是不是也会欢喜?”
“大姐姐见你如此,自然欢喜。”
平纹见顾淮近来想要拦住,不想她只走了两步便止住,脸上浮现出森冷的笑意。
“大姐姐都告诉我了。是你挡了我们姐妹的富贵,现在如何,你以为皇上宠你,还不是眨眼就做了地底的泥。现在不同了,皇上昨儿也宠了我,皇上那样温柔,叫我难忘。”
平纹怕她生气,几次打断顾淮,不想葳蕤不怒反笑,手抚发梢,依旧平常。
“你们私底下的勾当当我不晓得么?顾淮你别得意,此次是我栽在你们手上,但谁知道我不能翻身呢?”
顾淮得意的很,哪里在乎她说的你们究竟是几个人。葳蕤看着她笑,脸上亦绽出光彩来,顾淮只当她逞强,外头落雪簌簌,瑞雪兆丰年,葳蕤眼睛一转看向窗外,不知因何恍了恍神,宫里的地龙似乎不如往日足了。
宝璎端药上来,眼红红的,像刚哭过。葳蕤自然知道宝璎这不是为她,探究似的瞧过去;宝璎下意识地别过脸。
“娘娘喝药。”
“这点小事,还是我来吧。”
“劳烦您了。”
说罢当真撩开了手不管。顾淮不知宝璎心性,只看如今连她身边的宫女都不甚恭敬,以为败局已定。却不懂人世间除非生除非死,不然哪这般容易就一败涂地。
她学淑女步,姿容曼妙,手上是热气腾腾的汤药,若不是她徒手而来,顾葳蕤倒不怀疑她会把它变作鸩酒。
“姐姐喝药。”
顾淮走后,沙绢上映出的月色皎洁漂亮。若有心,能在平乐宫后头的窄巷里听见极低的谩骂声,她百无聊赖,偏偏不想睡。
好容易熬到翌日,皇帝下旨罚了平乐宫半年的俸,瑾贵人无辜受累,玉贵人听了,颇有微词。这日过来宣旨的是长喜,长喜白白胖胖的,模样慈悲的很。
“烦娘娘您接旨。”
外头雪下得厉害着呢,她似乎更瘦了些,长喜倒没什么不忍,说话一板一眼,正经的很。平纹只看见她的笑虚弱又卑弱,心里难过得很,泪珠子险些就下来了。还是强忍着扶她下了床,她身上有很淡很淡的药草味,这一幕太熟了,好像从前就是这个样子,今时与往日,大抵是没什么不同的。
她的声音平板的很,没什么起伏。说到妾接旨,又断断续续咳了甚久。再一日,连西厢瑾贵人屋里都比她这儿暖和些。
“皇上今儿又召了顾婕妤,听说还要再赏呢。”
“嘘。当心娘娘听见伤心。”
“伤心又能怎么着,自己做下糊涂事,怨得了谁!”
声音也渐远,宝璎侍奉在侧,直如个死人。葳蕤翻了个身,她怕死,惜命,不愿为这件事搭上一生,遑论她比谁都清楚这场戏才将将开场。
“明儿把人撵出去。”
她想了一会儿,到底觉得不妥。
“诺。”
主位遭了难,瑾贵人跟着她住平乐宫,即使平时不往来,但外人说起,总是平乐宫的人,脸上带着晦气二字。有皇上看重,扶锦绣月子坐的很舒心,如今宫里巴结的人多了,莫说掖庭令,就是六局里也尽把平乐宫的份例削了往她这里孝敬。又说淑妃连着几日都往光明宫去,只觉得皇上像比从前温柔不少,心思活络,遂往家里去了信。
只说白家,白夫人见了女儿来信自去求医,淑妃在家时原是掌珠,父母哥哥皆捧着,宠着。但就是这样的娇女,亦有过不去的坎。且说白夫人求医这事原是背着人,连丈夫也不曾告诉,但到底心里有怨,又把三女叫来责打一番,不料三女精乖,一早搬来救兵,夫妻俩大吵一番,更生下一段风波,这是后事,暂不提,
瑾贵人如今不如妹妹,虽也不服,但为大局也只能忍耐。又忍了近十天,见皇上竟是一日也不召她,这才慌张。正打算去见一见妹妹,近身侍奉的翠缕就引了怀玉进来。
怀玉极不喜欢翠缕,只因她的名字里有个翠字,玉,翠也。她总以为姐姐替宫人起这么个名字,或有讥讽她的嫌疑,
怀玉的性子要比素怀瑾急,自出了那件事,怀瑾再看这个妹妹,总带着审视;不过她信血浓于水。蓝底缂丝绣梨花宫装,头上只用玳瑁做饰,右手戴珍珠戒指,鞋是净面蜀锦缀珍珠。怀玉进门先看了一周,不知想些什么,好一会儿才拖着怀瑾的手唤姐姐。
“原你还知我是你姐姐。”
“姐姐哪的话呢。”又觑了她一眼:“如今你我心愿都达成了,怎的姐姐像不高兴的样子。是了,皇上似乎快把姐姐忘了。姐姐莫慌,妹妹如今还有一计,此计若成,你我也就对公主有了交代,到时妹妹再求皇上让姐姐与我同住,共图富贵。”
素怀瑾本不欲理她,此时却回转心意,口角含笑,眼带讥诮:
“妹妹当真愿与我共图富贵?且我总觉得茹妃不似你我想的那般简单。”
“姐姐且看。”
说着,不知何时从袖子里拿出了块布匹包着的团子,素怀瑾目光微顿,良久,两颊荡开颇为自如的笑意。
过了几日,天停了雪改下雨,天气不好,屋里也冷。外头都是顾婕妤同人拈酸争宠的传闻,平乐宫久久不热闹了,好容易凤鸾春恩车来接瑾贵人,也因婕妤嫉妒守了一晚空床。皇上越来越宠婕妤,扶锦绣失子的事在淡去,葳蕤被褫夺分理六宫之权,淑妃与扶锦绣共理,听说处得还算愉快。那日素怀玉又过来找她姐姐,葳蕤仰头喝药,转手把碗给宝璎时见她颇是冷定,遂挥退众人,再看宝璎,便说:
“你有事可直言。”
就这样过了月余。葳蕤病好,婕妤得宠,茹妃失宠,淑妃、扶贵姬得势;这变故还算泾渭分明。又一日,平纹领了新的布匹回来,黄先还算有些顾忌,不敢苛扣太多,只是布匹的成色到底不如前。葳蕤大病初愈,脸色也红润起来,只是穿着上到底不如从前张扬。
葳蕤又翻了一翻,手在一匹妃色的锦上停住,又反复摩挲,须臾低语:
“把它给顾婕妤送去,宝璎去。”
宝璎不喜顾淮,脸色一沉像是要推,却被平纹拉了一把。葳蕤听宝璎心不甘情不愿唱诺,嘴角勾起笑,眼一挑,却道:
“你出落得越发好了。跟着我终究没前程,你若愿意的话,我去求一求,你还回光明宫伺候。”
宝璎面容一冷,抽锦的手也跟着,莽撞的很。平纹再不知如何劝,这次干脆也不拉她的袖子,只是把剩下的布匹自葳蕤手上接过去。
“是先放着还是裁新衣?”
“分给众人。”
“诺。”
却说过了午时,宝璎仍不回来,平纹对宝璎一向不放心,觉得她轻薄无行,她替葳蕤梳妆,间隙在耳边问:
“不若找人去寻宝璎。”
“不必。”
她泰然自若,眼睛明亮如天上星辰。她得闲,方与自己对弈,静时能问更漏声,窸窸窣窣,她又落一子,拿眼尾看见平纹的裙裾,遂抬头。
“主子,顾婕妤指宝璎意欲谋害,要送暴室。”
“暴室?”
落子即无悔。她棋艺不好,远比不得谋算人心的本领。
“是,顾婕妤宫里的嬷嬷现在外头,想请娘娘过去问话。”
“怎么她一个婕妤也有胆子来问本宫的话。”
平纹见她脸上划过厉色,一时竟有点怕,嗫嚅片刻不知答,又见朱砂进来:
“娘娘,掖庭来人了。”
“也是为宝璎么?”
“是。”
“知晓了。备轿,本宫去见他就是。”
“诺。”
这时节,皇上是勤政的君王,等闲不入后宫,顾淮此时必定不敢惊动苍梧;论说,自己也有数日不曾见他。这是她第一次踏足顾淮的宫室。顾淮性浮夸,好奢华,得宠后则更甚,宝璎跪在八寸见方的波斯毯上,足边是一匹剪断的锦,锦里头有很重的香味,再闻又像有腥气。顾葳蕤皱眉,转脸不再看宝璎。顾淮高坐,不欲前来,面目微冷却含笑:
“原来姐姐恨我入骨。”
暴室承米渊就在后头不远处,米渊性阴戾,侍从废帝之时就以暴烈闻名;若任由顾淮处置宝璎也不是不可,毕竟她不听话,且心有丘壑。
想想却不忍,躬身捡了块碎锦,仔细端详,杏眼微转,顾左右而言他:
“本宫乃妃位,婕妤不请安么?”
岂知你这妃位能保得住;顾淮腹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