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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故人故乡故梦还 ...

  •   山道上的硝烟已经燃了三日,鸢堇闭着眼睛,死死咬着干裂发白的嘴唇,努力地把自己的身子往山石之间的缝隙里缩了缩,再缩了缩。也亏得她身形瘦小,不然若是换了任何一个体态丰腴些的曼妙少女,恐怕都无法这般硬生生挤进这不过只有壮年男子一肘来宽的山石缝隙里藏身。
      这三天里她不知道听过了多少次行军的马蹄声从耳边几丈远的山路上疾驰而过,从最初的震耳欲聋的恐惧,逐渐到略觉紧张的惶然,如今已然淡化成司空见惯的麻木。只要不是有人探头进这石缝里径直发现她的存在,只是听着那近在咫尺却很难再对她有更进一步威胁的马蹄声与甲胄相击之声,她便已经不会再觉得多么可怕了。
      她想,人生在世,经历过了一些事,总是得有些长进的。不然即便是死,也在只能算是死不足惜。而她还有没做完的事,她还想活着,她不能允许自己就这样窝囊地死了。
      石缝里有条细细的山泉流过,这细微的水声于鸢堇而言,无疑便是能保她活命的天籁。多亏了这水,她才能在这狭窄的石缝之间,即便三日粒米未进也能存活下来。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又恐怕不得已外出走动时遇上搜山的士兵,于是只得尽量减少自己饮水的量,并且努力地让自己睡着,以保存体力。鸢堇知道,即便是她躲过了没有被人发现,出去之后也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第五日上,大半士兵都沿着山道从山里出来了。他们押送着成群结队的老弱妇孺,出山之后大抵不是要送去人市变卖,就是直接流放苦寒之地以充徭役。他们之中有不少人都是她认得的,尽管叫不上名字,却也是往常日日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面孔。除了带队士兵的吆喝声之外没有人说话,间或一两声孩童的哭声,也是短促而压抑的,大抵是被亲人及时地止住了。对于这些士兵而言,他们不过是丧家之犬,夹着尾巴都不见得能够苟且偷生,哪里又有哭诉命运的机会。
      只是这样紧张而惶恐的气氛之下,到底还是有人压抑不住。鸢堇遥遥听着队伍刚转过山道,便有个凄亮的哭声不管不顾地刺入她耳膜,仿佛是个少女哭得凄惨,啼血一般声声喊着“姐姐”二字。鸢堇喉咙一紧,一把捂住了嘴才堵回去了那声下意识的答应。
      紧接着,便是马匹停下的一声长吁,以及马鞭破空甩开与士兵不干不净的怒骂声。
      那声音那样像,一定便是了罢。是她不好,她实在不能算是个称职的姐姐,亲耳听着自己的妹妹受尽苦楚,却懦弱得只管自己躲在这里不去救她——即便救不了,家中至亲都已不在,覆巢之下从无完卵,她也应当陪着自己唯一的妹妹共赴黄泉才是。只自己一味苟且偷生,是她对她不住。
      押送妇孺的队伍足足花了大半日才通行完毕。鸢堇捂着嘴从头听到尾,知道这一路上又有不少试图反抗的烈性妇孺被士兵们制服,有的直接取了性命,有的甚至就当着众人的面被士兵们轮流蹂躏至死。那凄厉的叫声比起之前的从来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双眼空洞地听着,想起自己阴阳两隔的亲人,想起自己生死未卜的幼妹,想起进退无路的自己,咬着手掌竟然也流出泪来。
      第六日没一个人经过这条山道。她恐怕还有变数,又在石缝里躲了一日,直到第八日清晨天还未亮,才双手并用地拖着两条因蜷缩太久而早已麻木得毫无知觉的腿从石缝中钻出来。
      从前师父教她辟谷之法时,便告诉过她,凡人只凭清水,可至少绝食七日不死,这时长还因个人身体状况的不同而有所差异。鸢堇在石缝里躲了七天,粒米未进却还有半条命在,不能不说是她的造化。司空桓也提起过,他在随军进山剿匪时,也曾有一回失足坠崖,被独自困在了深山之中。当时山中野兽凶猛,他势单力薄无法猎杀,只得避开,以野果充饥、山泉解渴,所幸从前便受过这类训练,如此撑过了足有十日才等到大队人马剿匪后回返,将他救起。
      鸢堇有些好笑地想,她这一回,以弱女子之身撑过七日不死,看来无论是随师父修道寻仙,还是随司空桓出生入死,大约也都可小有所成了罢。而司空桓司空桓么?只可惜,她得以苟且存活的此时此刻,他已不知终于何处了罢。
      久未站立的膝弯处脱力一软,她一下跪坐在地,开裂的双唇无意识地开合,吐露着破碎无意义的音节,双眼是流泪太久之后片刻的干涸。清晨被朝露润湿的沙土沾满她褴褛的衫裤,脸颊上蹭满了岩石之间的泥灰,又因为连日无从进食而两颊深陷,肤色惨白无人色,甚至已经看不出她的原本面目。唯只有那一双眼犹是如电光一般雪亮的。无论她看上去再多么虚弱狼狈,她的双眼也丝毫未曾丧失过神采——无言地,静默地,灼热地,迫切地,直视着前方。
      而她所跪向的方向,正是生她养她的亲族故乡葬送之地,是她倾心所恋、姻约相许之人埋骨之处。她所熟识的,又或是仅不过相识的人们,有人不惜身殒命断,也要保得此处故土平定无虞,如她的父母;有人拄倚青锋战至最后一刻,也要力守彼方故人安宁喜乐,如她的良人;也有人纵知前路未卜,也要为着心中一个不可屈服的报仇雪恨的信念步步向前,便如她自己。
      上天留她一条命在,大抵便是为了要她为了父母亲族,为了司空桓,为了她自己,为这片故土,一洗前耻,报仇雪恨以正声名罢。而她身为这片土地上存活下来的最后一人,又哪里能够说得出一个“不”字?天命不允,她亦不允。
      鸢堇仰脸望向山林枝叶之间渐渐破云而出的拂晓天光,念着那些熟悉的名字,泪流满面。

      那年琅琊国朝廷以剿灭叛贼为名发兵沔水山,山中青壮难御铁骑,多战死,妇孺或发卖,或流放,沔水山境内如风卷残云,从此破败,再无人烟。
      那月琅琊国怀化大将军司空泰以私通叛贼入罪,满门男子抄斩,未嫁女流放充役。司空大将军及其长子,云麾将军司空桓战死沙场。
      那日天将未明之时,有个人影依着山壁,拖着动作迟缓的腿,一步一踉跄地走出了沔水山,从此数年都再未回返。
      从此,步步离途。

  • 作者有话要说:  开了新文...
    每次开新文都要祈祷别再像以前一样惨淡,真是让我觉得自己特别悲凉呢...
    总之——米那桑求留言求收藏啊啊啊!!!跪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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