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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云烟往事(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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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主簿说得卖力,显见急切的建功之心,荣华富贵面前,谁能不动心,世人皆如此,又有何人能幸免。
沈游苦笑一声,耐着性子听他唠叨。可听了半晌终究一堆废话。
“人关在哪里?”及时出声询问,打断了他喋喋不休的赘述。
“啊,就在衙后大牢。”
“带去内堂审吧,由你出面,我在后堂听着。”沈游起身,整了整衣摆。
刘主簿自觉事关重大,一边吩咐差役去带人,一边不厌其烦地确认内堂里除了县令与自己,旁人一概不得入内。
四个人在牢里关了将近一个月,乍见大好天光,忍不住的头晕目眩。田青怜气哼哼地白了身旁差役一眼:“听说你们县令大人公正廉明一好官,怎得到今日才想起我们这些受了冤枉的苦命人。”
再好的脾气也被这苦不堪言的牢狱生活折磨地转了性子。金月今日没再拘着乳娘口不饶人的坏毛病,由着她去说,顺带发泄发泄自己满心满腹的焦急与委屈。
快一个月了,外间不知情形的战争尚无半点消息,内里自己耗在监牢月余连一个囫囵澡都没洗澡过。终究大好年华一个姑娘,如今闻起来只怕都臭了,想起来都糟心。
几人阴沉着一张脸被推进了门窗紧闭的内衙。昏暗光线里看不清提审之人的面容,只瞧着端端正正一个轮廓,很有些不怒自威的气势。
却只是坐在上首的右侧,想来并不是县令大人。金月微微松了口气,自己这案子终究没劳动县老爷亲自来审,怕是上边也知道并不是什么要紧的罪名。估摸走个过场也就能放行了。
刘主簿咳了一声,将那几个从店主处搜来的包裹扔到他们面前:“仔细认认,可是你们的随身之物。”
钗环首饰,锦衣华服,在这乱世之中确是扎眼,但这些都是送她离开时,澄砚亲自为她准备的,她岂能忍心拒绝。更何况,哪条律法规定避战之人不能带上金银。
金月不卑不亢地抬头答话:“回大人,正是民女之物。”
刘主簿被这轻而易举得来的供词整得有些懵,他准备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再不济就连吓带打。谁知他们竟轻易认了。
眨巴眨巴眼,明知隔了一道墙,还是不可控制地转头看了一眼。沈游几不可闻地轻咳一声,示意不必绕弯子,直接问最关键的。
刘主簿拿出那根马策,亲自递到他们跟前:“那这个呢?”
金月不记得自己有这样东西,凑近辨认了半晌,只得摇头:“民女不曾见过。”
刘主簿轻笑一声又递到韩讯面前。韩讯也觉得眼生,仔细一瞧竟瞧见张牙舞爪一只金龙。心下陡然一颤,垂着眼赶紧否认:“小人也不曾见过。”
刘主簿刚想说些什么,却不想到一旁的云秋伸头看了一眼,接过了话头:“此物是民女所有。”
很是令人诧异,跪在面前的这四个人,明眼人一瞧便知哪个是真正的主子。却谁知,最大的罪证,主子不认,随从倒认了,还认得这样干脆。
当差这么些年,大案子小案子,杀人抢劫的,偷鸡摸狗的,哪个审问起来,不得先抵赖一阵子。面前这宗确是蹊跷,难不成这糊涂丫鬟只当这是无关紧要一玩意,也知道好赖躲不过去,先替主子把罪名认了,免得受到皮肉之苦。
刘主簿还想细问,一旁的金月忙低声否认:“大人,这确实不是我们的。”一边说着带着万分不解的神情看了看云秋:“莫要胡说,是我们的我们认,不是我们的绝不任人栽赃。”
谁知云秋未接她的话,只抬头看了看刘主簿:“大人是在替谁审问我们?想知道这件东西的来历,那人却为何连面都不敢露。”
刘主簿一时愣在当场,疑惑,惊诧,难堪在面上交织往复。
空荡荡的大堂里一片死寂,沉闷的寂静中夹杂着几个人压抑低沉的呼吸声。
这诡异的气氛。
不知过了多久,内堂里缓缓走出一个人,沉稳的脚步一声一声踏在地砖上。
金月只觉说不清的一阵心慌,云秋今天很是反常,可她却在这反常里突然生出了莫名的恐惧与不安。
鬼使神差地抬起头对上来人,不是想象中那样只会躲在暗处偷窥的小人嘴脸。清清朗朗的面孔看起来并不惹人生厌。只是那无波无浪的一双眼带着些许疏离与安静,仔细望去却又在那安静里探索到了几分不甚清晰的死寂。该有过怎样的绝望才能有这样的一双眼。
金月盯着他渐渐走近,步履沉稳,高大的身形行到身前时,脑海中却突然浮现一丝奇异的熟悉感。
她究竟在哪里见过他。
探究地对上他的双眼,面前的人显然没想到跪在地上的人敢这样毫不胆怯地望着自己。进了衙门,戴罪之身,却敢不卑不亢地点平视堂上审问之人。
沈游的视线在金月的身上来回扫了几圈之后不带温度地转向了一旁的云秋。
金月莫名松了口气,可心中的疑问却越来越大,他不认识自己。是的,在那陌生的眼神里,她看不到他对自己有任何多余的感觉,可为什么自己在他身上感受到了越来越熟悉的气息。
脑中渐渐乱成一团,记忆中的每个片段都被扒拉开来,越想越混乱。金月皱着眉连连摇头。
身旁的云秋突然平静地说了一句:“沈大人想听个故事么?”
一句话说出口连愣在一旁的刘主簿都被吓住了:“你如何知道他是我们县老爷?”
云秋却并未接他的话头,依然平静地看着面前眉头微蹙的沈游:“二十三年前,京城程公子捡到了一个八岁孩童,彼时那个孩童奄奄一息,差点冻死在漫天风雪里。程公子怜他病弱幼小,好心收养并传授他课业。那孩童在程公子的书院中生活了十四年。十四年里他贵为书院弟子的大师兄,摆脱了被冻死的命运,也摆脱了从前的困苦。他一路平顺,高中进士,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对,唾手可得……沈大人猜猜这个幸运的孩童最终是怎样报答这个对他既有养育之恩又有教诲之泽的师父的。”
“你……”沈游骤然紧缩的双眸闪烁出不可置信的恐惧与痛苦。
金月纷乱的记忆里有一些场景突然渐渐清晰,眼前哀痛欲绝的一张脸与那个遥远而模糊的影子渐渐交叠。
她不受控制的地站起来往前行了两步,面前的人却恐惧地连连后退。
云秋跪行几步追至他的身前,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他拿着伪造的书信送到先帝的手中,污蔑他的师父谋反作乱。程家全族皆灭,书院更被一把火烧成废墟,可怜他的师父纵有弟子成群却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京中有公子,潇洒美少年。瑾瑜高山质,临风玉树颜。’你听过这首童谣么?名动京城朗朗如日月的那个人,他的尸体……在烈日下暴晒,在大雨里冲刷,谁能想到那一滩烂肉会是曾经尊贵无比的程之敬。”
“啊……”崩溃的喊声从两个方向同时传了出来。云秋冷冷清清的视线里清楚地看到金月软软地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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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快让为师看看,咱们兴阳书院收的第一个小女娃长什么样子的。”
“小女娃,月儿,好月儿,不哭鼻子了好么。”
“为师昨日布置给你的课业你习完了么。”
“月儿,快看为师给你带了什么……糖葫芦。”
早已斑驳褪色的记忆穿过漫长的光阴渐渐显现在脑海里,师父的面容清晰又模糊,只是那一身干净清爽的白衣却没有因为岁月的流失而显得陈旧,还是那样纤尘不染带着些温暖的味道。她试着伸出手想要面前的人再抱一抱她,就要触摸到他的衣袖时,他却缓缓后退渐渐远离了她的视线。
“师父,师父……”她踉跄着追了过去,茫茫天地间哪里还有师父的身影。
她哭花了眼,连额头都胀痛起来。
“小姐,醒醒吧。”遥远的声音夹杂着焦灼的担忧。她努力睁开眼,抹了抹泪水湿润的面庞。
那让人怀念又痛苦的梦境啊,再真实的画面在现实昏暗的光线里环绕了两圈也渐渐失去了色彩。
茫然地转了转眼睛,他们又回到了之前的牢狱中。不,并不是之前那一间。四周的墙壁光滑又坚固,头顶上方那一扇小小的天窗也被黑洞洞的石顶代替,唯一的光线来自墙壁上一盏小小油灯。
呵,他的大师兄为他们换了一间隔更牢固的。
今日之前她从未将师父的死与他联系在一起过。他是兴阳书院人人尊重的大师兄。而她,不过受了师父三年启蒙之恩。五岁拜师,八岁退学。听闻师父死讯时,她早已随着父亲远离京城,在临陵生活多年。
可纵然他只做了她三年的师父,那突闻噩耗时锥心刺骨的疼痛仍让她不能忘怀。
是啊,如何能忘怀。母亲在她四岁时离去,忙于政务的父亲在她为母亲守孝一年之后将她送去了名声渐起的兴阳书院,父亲说院中孩童多,不管学的如何,有些玩伴也能减轻思亲之痛。
可父亲如何知道,陌生的坏境让她越加不安,连连数日她哭肿了眼。是师父收起了为人师表的尊严,陪着她玩闹陪着她笑,那一串串甜甜的糖葫芦串起了她苦涩童年里难得的温暖与快乐。
疼她爱她的师父还没等到她可以报答他的那一天,就永远消失在了这个浑浊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