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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报恩 ...

  •   她全不记得么?
      李玦的目光在炽繁脸上逡巡。她宿醉的脸还有些酡红,但神色很是严冷。
      他是一个善于等待的人,甚至可以说,他从出生就在等待。帝王霸业,他不甚在乎,但生在天家,要生存就要去争,争到了就要负责。
      他一直是个耐心的猎手。

      李玦退开一步:“饮些醒酒的茶汤。”
      炽繁的目光微斜,果有一盏碧色的汤放在书案上,而他已转身欲去。
      “圣人!”她忽然启口:“我能向你借个人么?”

      端午节这日绝早,炽繁就从尉迟府正门登了车。一进去,果见玉奴着白色襕袍,头戴进贤冠端正坐在内。
      “内官。” 炽繁忙恭敬行了一礼,瞥见他腰上配着双鹤衔珠佩。
      那就是如见圣人一般的意思。炽繁垂下眼。
      玉奴恍若未觉,只淡淡还一礼:“尉迟校书。”
      一路无话。其实前日夜里的事,炽繁断续记得。酒中人怀,她原形毕露,醒来只觉得羞耻。但要做的事却不能不做,因而就向李玦要了玉奴来。
      到辋川时,天已大亮。满山辛夷林的青叶如云如海,在清亮的日色中碧光荡漾。
      盛夏时节,这正是一日最凉爽舒适的时候。
      玉奴与炽繁随侍女一路进到徐家别墅内园来,只见韦晟的青檀榻放在树荫里,而媚川与众侍女正用小弓射不远处金盘盛着的粉团角黍。
      粉团滑腻,很难射中,只听得一片笑闹喧哗:“如此可何时才能吃到?不如先叫厨房端筒粽出来罢。”
      媚川却道:“谁说吃不到?偏要射中!”说罢将那纤巧的小弓掷过去:“韦郎!你来!”
      这本是长安贵族端午节在内闱中玩的游戏,能中粉团者得食,为照顾女眷,将弓子造得极纤妙可爱。小弓不偏不倚,恰掷在韦晟胸前。
      侍女们吃吃笑着。
      炽繁眼见韦晟奋力拿手一扫,弓跌在青苔上,骨碌碌滚了几圈方停下。他的手也滑落下来,挣扎几次,竟无力收回。
      媚川正欲发作,盼儿已上前道:“宫中来人到了,同来的,还有尉迟娘子。”

      媚川回过头,眼中闪过一抹惊异。然而她并不看炽繁,只向玉奴一礼又坐下。侍女将炽繁送来的节礼收下,媚川方闲闲道:“听闻姐姐出了宫,怎么又与内官同行?”
      炽繁不语,又从袖内拿出一条五色丝缕,轻轻放在媚川手边。
      长命缕。当年祖母还在时,每到端午节,都要亲手为这几个孙女染丝,在神前跪拜,然后给她们戴上这长命缕,多福多寿,长命百岁。
      媚川的脸有一丝动容。“你到底来干什么?”
      炽繁坦白道:“许久没过端午,按尉迟家的规矩给你送这些玩意。”她顿一顿,又指指韦晟:“顺路也来瞧将军的病。”
      话刚落地,便有一须发皆白的高品御医随两个小黄门向韦晟处走去。媚川的脸登时冷硬起来,然碍着玉奴欲阻拦而不敢阻拦,只将那长命缕向炽繁一掷:“什么长命缕,是索命缕罢!”
      炽繁握紧那五色丝,指甲扣进手心里。半晌方道:“媚川,别怨我。我不能置身事外,做忘恩负义之人。”

      御医探视半晌,又针灸验看过,方走过来。炽繁不由立起:“如何?”
      那御医久在宫中侍奉,并不答话,只四下里一看。炽繁望媚川,媚川只得立眉将袖一摔,众侍女忙收起嬉笑之态垂头退下。
      御医这才捋捋银须缓道:“这位的病,想必用药太轻,且漏服了一味穿山甲,于是耽搁了。其实病人底子异于常人,若按方按量从服毒之日治起,来年春分就可望下地。如今……”
      炽繁默一默道:“如今怎样?”
      御医拱拱手:“如今自然要下十分力气调理,但毒已入膏肓,即便痊愈,也终是废人了。”
      炽繁捏紧椅背,吸口气指媚川道:“也请医官为吾堂妹看看。”
      媚川登时站起锐声道:“尉迟炽繁!”
      御医却头也不抬:“倒不必看了。消骨红绵散,若不是某曾见过,也不敢说得这样确切。此药至为阴毒,只要一点,与女子两阴相遇,便齿摇发落,正是这位娘子的症候。我已一并写好了方子在此了。好不好,看医缘罢。”
      话说到这份上,炽繁已有数,便看向玉奴恳切道:“有劳内官。”
      玉奴不语,只击掌三声,便不知从哪里飞出四位带剑黄门,直奔韦晟,抬起青檀榻便走。
      媚川尖叫一声前奔两步,知道无力,又返回到炽繁面前,牙齿格格作响,忽发足力扇她一掌:“尉迟炽繁!你敢!你敢!”
      炽繁由她劈头盖脸地撕打,也不阻挡,两下便钗横鬓乱,一缕头发长长拖将下来。玉奴望望日头,方出手将她们格开,温文道:“时辰已到,我要回宫了。”

      韦晟已连榻被抬出徐府,放在马车上。
      炽繁脸颊被媚川的指甲划破了,一道火辣辣的。她紧抿着唇,就要随玉奴上车。
      媚川一路踉跄追来,这时猛屈膝向炽繁跪下:“姐姐!姐姐一定要这样待我么?韦晟是我的命,姐姐就要这样夺了我的命去么?”
      炽繁回过头,眼眶也红了,说出的话却不容置疑:“那他的命呢?你就罔顾他的命么?”她深吸一口气,“韦晟于我有恩,我不能看着你毁了他也毁了你自己!若真爱他,安心疗毒,都好了,再来找他。”说罢奋力挣开媚川的手。
      媚川挣扎站起,义髻歪在一边,惨白的脸上沁了一层虚汗,眼珠子瞪地要淬出毒来:“好,好,尉迟炽繁,从此你我恩断义绝,尉迟姓分两家,再也不是什么姐妹!”
      炽繁咬咬牙,转身放下帘幕。
      “你等着!我受的苦,我会给你千倍百倍奉还!”身后媚川犹在嘶喊。
      车行了。

      一路到尉迟府前停下,炽繁方深深向玉奴一礼道:“圣人若问,烦内官如实禀报就是。”
      玉奴叉手还礼:“某今日出来前,圣人说,一切只要依校书的意思。回去,也不必告诉他校书都做了什么。“
      炽繁微愕一瞬,只得又道:“如此。还是谢过内官。”
      玉奴微微一笑:“不必谢我。”手一招,车便辚辚向皇宫方向去。
      炽繁叫家奴前来将青檀榻抬进内庭,阿愚也来帮忙,看见韦晟时一惊,忙拉她到一边:“要死了!你怎么带他来家?他可是钦犯!”
      炽繁点点头:“嗯,你快去熬药。”

      阿愚燃着一束艾草在屋外窗下熏着,嘴里嘟囔:“男女授受不亲。养个男人在家里,算怎么回事?还怎么嫁人?”
      炽繁侧身坐在韦晟榻前,扶他起来,把药碗凑到他嘴边。韦晟一言不发喝了,面色苍白,又躺下。
      虎落平阳,炽繁心里冒出这个词。见他眼睫虚笼着,便轻声道:“从此你就安心在我这住一段时间。待毒解了,再谋后路。”
      良久,韦晟方微不可闻地“嗯”一声。
      他躺在那里不能动,炽繁不由喃喃叹息:“怎么会这样?将军武功盖世……”
      “我以为是你。”韦晟忽然简单说,“那天夜里,媚川扮作你,与我饮酒。”
      其实炽繁早有三分料到,如今亲从他口中听到,还是震了一震。她愧怍地低下头,说不出那句“对不起”,因为太轻太轻。
      看他额上沁出汗,她忙绞个帕子去擦,顺便也去擦他的手。这只长年弯弓射箭的手上厚茧未退,她把苎丝阔袖撩上些,擦到手臂。
      那上面有什么痕迹,炽繁不由觑眼在灯下细看,韦晟却急收回去。炽繁猛地撩高整条袖子,那仍还矫健修长的手臂到肩膀,越来越密的都是细小的牙印。
      炽繁低低“啊”一声,瞠目呆坐,韦晟不再挣扎,只脱力地轻笑:“有时我甚至想,我杀孽太重,应有此报。不是痛痛快快地马革裹尸还,而是在妇人手下,慢慢被折辱至死。是不是很可笑?不过今天你来,我又觉得,我多少还算做过几件好事。”
      炽繁深深把脸埋进手中:“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让你好起来。你放心。”

      端午休沐一过,炽繁就直奔太医署。见着前日同行的御医,忙就把这三日内详细起居、用药反应述说一回。医官拿来方子,细细酌情添减后,又将如何活血,如何通筋嘱咐过,炽繁认真听了,方忙往芙蓉园花萼相辉楼来。
      不必说,肯定又是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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