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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宫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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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时映入眼帘的,是王建焦急的双眼。
炽繁一个打挺坐起来,下床就往外走。外头是一片树林,乱七八糟好几条小路,她胡乱挑了一条,却没跑两步就被王建拉住。
她一回身双泪交流:“王参军,我得回去找芸姨。不是,她就是我活着的母亲啊,你会丢下自己的母亲吗?”
王建在她的瞳仁里看到自己的影子,小小的,无力拒绝的。
安顿好阿园再回到松州的城中时,路上已没有什么活人。一夜之间,这个破败的边城化为灰烬。炽繁穿着男装踉踉跄跄向前奔走,走过一个客栈时又回头摸进去。
随手抓住一个正拎着包裹往外跑的老人她问:“老丈,您有没有见到一个小娘子,和我差不多高,生的……很美丽的,穿鹅黄襦裙,啊?”
那着翻领胡装的老头急急撒开她的手道:“唉唉,你们都不是松州人吧?那小娘子被两个吐蕃兵拉到后头,哭得惨哪,作孽啊,要不是这点家底丢不得,我早跑了,硬是藏在箱子里等到他们走净了我才出来!”
炽繁一阵齿冷,抖着问:“那她现在人呢?”那老头边跑边道:“说是什么库赤王要找个年幼汉族女子,想是拉了去了。”
炽繁满脑空白跌跌撞撞又往松州官女子舍去,刚踏进前庭就看见了芸姨。
旁边一株木槿花谢了,卷起的一束一束暗紫花朵,就落在她身上。她平躺在那里,衣饰完好,只是肩背上的刀伤已将血流尽。炽繁上前跪在她身边。她的脸非常干净,洁白如雪。
将头埋在她胸前,炽繁喃喃道:“芸姨,芸姨。我都听你的,我就回蜀州去。你带我回去。芸姨……”
王建望着那纤薄的肩背,心中一恸,不由上前就要拥住她,却听见背后一阵杂乱的脚步响,立即要藏时,已经来不及了。
“我料着这妇人与你有些关系,果然你来了。”
炽繁木木抬起双眼,只见一个身着暗黑鹰纹吐蕃服装,腰缠松石宝珠的男子排众而来。随意打个响指,立即有两个卫兵模样的吐蕃人上前按住王建,他自己则闲闲走向炽繁。
王建拼命挣扎,嘶声喊道:“别碰她!库赤赞普,你忘了宁王吗?”
那男子向王建“嘘”了一声,弯腰向炽繁伸出一只手:“宁王的女人,连男装都这样美丽。”
炽繁像见了蛇蝎一样往后一退,那妙目中的仇恨如火。他仰头哈哈一笑:“走吧,放了那无用的书生。以后你会知道,比起宁王,我可要真诚良善多了。”
松州陷落,库赤赞普就驻扎在县府内。松州县令抵抗不成,已被枭首挂在城门上。
炽繁在县府中住了两天,不吃不喝,发起高热,人迅速地憔悴下去。半梦半醒之间,仿佛是芸夫人细腻温柔的手在轻轻替自己拭汗。勉强睁开眼睛,却是念奴。
炽繁一把抓住念奴的手,眼泪直奔出来,张张嘴却说不出话。念奴的脸色十分苍白,却穿着华丽的衣饰,她抽回自己的手,继续拿一把湿帕替炽繁擦着额头。
“我很喜欢她,想让她做我的妃子,可她总是骂我,我只好把她毒哑了。你呢?你如果愿意随我回吐蕃,我就封你做赞蒙(王后)。”
听到这带着奇腔异调的汉话,不知是恐惧是仇恨还是热度,炽繁剧烈地颤抖起来,眼前黑衣的吐蕃王库赤赞普继续笑道:“我知道你还记挂着宁王,实话告诉你,汉人都是阴狠狡诈诡计多端的,他来松州就是为了与我订盟,而赶回长安则是为政变。你想想,松州如何一夜之间就落入我的囊中?辖制松州的川南节度使郭孝义为何按兵不动?自然都是拜宁王所赐。你也是他拖住韦晟的一枚棋。”
“你胡说……”炽繁猛地支起上身,一阵头晕。
“我干嘛胡说?”库赤赞普兴奋起来:“等着吧,韦晟孤军深入之时,就是宁王杀掉太子之日。我只要拖着韦晟到宁王登极,就可以获得松州、安定、扶余三座城池和数不清的钱币牛羊,以及十年互不交战的誓言。现在,我觉得还可以加上你。”
库赤赞普拿过念奴手中的帕子擦上炽繁的脸颊:“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我学过你们汉人诗文,不过见到你,才明白它的意义。”
炽繁被发热烧得异常鲜艳的双唇颤抖起来,库赤赞普凑上前想听她说什么,却被她奋力啐了一口。“你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等宁王来找我时……他必定会杀了你。”
看着佳人闪光的泪眼,他满意地用帕子擦去了脸上的唾沫:“你得感谢自己的头生得足够美,让人舍不得砍掉它。其实你很快就会相信我说的每个字。”
库赤赞普站起来,又对念奴道:“好好劝劝她——对了我忘了你已经不能说话了。你就陪着她吧。怎么我待你不好吗?干嘛也那么看着我?你们汉人真是弯弯肠子太多,要是我这么待一个吐蕃女人,她早就爬上我的狼皮褥子不下来了。”
门廊下库赤赞普迅疾走着,冷冷问身边的汉人幕僚:“韦晟的人到哪了?”那人忙回:“探子回报,已经到万州。”
库赤赞普不由站住:“这样快?飞鸽传书也要昨天才得知松州的战况!不过是个小小边城,他何其太急?”
幕僚笑道:“冲冠一怒为红颜——少年英雄,怕是过不了美人关。”
库赤赞普默算一算:“也好。宁王应该也已动手了,蜀道难行,韦晟来得越快,就离长安越远。就算他此刻收到线报回师长安,大势已去,他也奈何不得了。”
幕僚叉手道:“不错。然,大王,在下还有一言相劝。我们汉人常说,红颜祸水。里头的尉迟娘子就是这样的人物,您可不能恋其美色,耽误吐蕃复兴大计。”
库赤赞普缓缓捋着手内金丝马鞭上的流苏,摇头道:“我答应宁王要毫发无损送她去长安。目前扣着只是为了制约宁王,确保他履行盟约而已。让我俯首称臣,按他的计划行事,本王心里真是不爽——”
他眼中掠过一道寒光:“对了,从明日起,你就把探子探到的关于宁王的事一件一件告诉她。”说到这儿,库赤赞普的唇上显出一个玩味的笑,对着长安的方向他轻轻道:“宁王啊,美人完璧归赵时,恐怕才是你的熬煎呢。”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库赤赞普故意在院中高声念这么一句,才扬长而去。念奴起身关上窗,含泪换水替炽繁额头重新敷上帕子。
炽繁按住念奴的手抽噎道:“对不起,对不起……芸姨……还有你,都是我……假如我不来松州……”
念奴的眼中是哀怨,是痛楚,是怜惜,但她终于只是抽出手,端起铜盆转身走了出去。
日与夜混乱地交替,等炽繁能到庭中走走时,秋已将尽。
每一日,都有个白面三髯的中年汉人幕僚前来汇报长安大明宫中的消息。他的声音松散,沉厚,而毫无表情,像是书阁中陈旧的史书在独白,只是书中所写的故事仅发生在数日之前:
“顺天三十年八月十四,明玄圣人伪称薨,急召太子监国与宁王、晋王榻前听谕。圣人、宁王、晋王之近侍忽以软剑制太子监国,太子杀出重围,然终血溅甘露殿玉阶之下。宫禁。□□与东宫皆不得出入。
顺天三十年八月十五,太子妃宋华月使死士出宫,与其兄十六卫大将军宋华乾谋刺宁王。禁中有金吾卫数十人,乃宋华乾亲信,接密信而欲行事。然,子时前,太子妃亲姐宋华阳遣人将此秘事告以宁王。
顺天三十年八月十六,丑时,五千金吾卫围攻十六卫大将军宋华乾府,血洗一千余人,宋华乾不知所踪。
顺天三十年八月十八,废太子妃宋华月自缢于东宫。
顺天三十年九月初一,明玄圣人授帝王宝印与宁王李玦,宁王登基。改年号永信。
永信元年九月二十,新皇大婚,授宋华阳皇后宝印。新皇仁悯,既往不咎,宋氏一族安泰,朝廷两党不争,人臣颂赞不绝。
永信元年九月二十一,新皇新婚喜悦,大赦天下。
……”
夜里炽繁开始做梦,梦境的地点就在大明宫。仿佛她还是个四五岁的孩子,沉重的花冠头饰压地她抬不起头来,蓬莱殿里,沉香亭边,她看见一个玉冠峨峨白衣飘飘的少年。
少年站在甘露殿高高的丹墀之上,俯视玉阶下的青年男子。男子金丝遍绣的阔袖对襟服被软剑挑破多处,上头断了线的玉珠璎珞与热血一起洒落。
男子忽然狂笑起来:“好,好,你究竟快我一步。凭什么?到底他还是因母怜子,竟唱出这样一折假薨的好戏。”
少年忽然生长起来,仙姿倜傥,化作她如冰如玉如谪仙人的宁王。炽繁不禁朝他狂奔而去,然而玉阶是那样的长,他是那样的高远,仿佛永远不会有够得到的一日。
他站在甘露殿上俯视她,逸姿如画。
忽然,他身上的白衣如鸟翩翩飞去,逐渐化作上玄下朱的冕服,他淡然悠远的神情变得庄严沉重,身上章纹、蔽膝、佩绶、赤舄精光交错,望之如日,眩人眼目。
他不再是她日思夜盼的如玉情郎,而是一位陌生的帝王。他的脸庞被珍珠冕旒密密遮掩,而他的身边,站着另一个女人。
那女人拂开垂在脸前的垂珠面靥,向她微微一笑:“小娘子带的什么香?如此超凡脱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