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将望关》喜戏西席

1、第 1 章

　　天际闷雷滚滚，乌云压境，望关城内外一片晦暗，唯有敌军战铠寒光在灰黄的城墙之前烁烁其辉。
　　天象并非异变，而是连日来的沉云终汇作遮天蔽日的阴霾，牢笼一般遮盖了整个残败的望关城；这非是忽来凶兆，而是一场注定失败的守城之战终于走向末路。
　　“大人，”城楼之上县官赵不成颤抖着躬身唤道，“这怕是……守不住了啊。”
　　兵临城下，如万钧雷霆携风唤雨而来。
　　“我知道。”长身立于城楼衣袂翻飞的人闭了闭眼，长叹一声，“他本就想我死。”
　　敌军阵中不知何人长刀一凛，犹如电光划落城门，劈开十数年未改分毫的“望关”二字，却劈裂不了城门上头青衫素衣、披发佩剑之人淡然不动的神色。
　　赵不成踟蹰着向城里城外张望几番，心神不宁地将腕上念珠褪下捏在手中拨弄，声音越发抖得厉害：“那、那现在……”
　　边关荒草蔓延，扎根于血色干涸的土地横生经年、无人践踏，久违的甘霖红雨将至，野草亦随风而狂。
　　“传令，将武器分发百姓，凡能走能提者，不论男女老幼，皆配与兵甲。”
　　赵不成愣了一下，霎时雷鸣忽近，震得他心神一慑，手中念珠应声落地，“看来大人心意已决，誓要与北廷虎狼……”
　　“昨日赫连凭说了什么？”这名看上去生了一副文人雅士形貌的守城将领打断县官的话问道，“他是不是给我两个选择？”
　　守将的声音很低，雷声迫近之后便快要湮灭其中。这声音不常出现在战场上，而多是在一炉香、一卷帘、一盏茶、一张琴后所闻。
　　“是。”赵不成应了一声，弯腰去捡他那串摩尼子的念珠，俯身之际不自觉朝身后瞥了一眼。他们身后城墙之内尽是哭号的百姓与伤疲的将士，日前因飞火烧毁的房屋与横在街头不知何时死去的尸体都还无人收拾。赵不成吞了口唾沫，艰难地开口：“昨日那赫连家的小贼说……要么大人开城门投……”
　　赵不成话未说完，忽然一声比电光还要尖利的嘶鸣响起，城下敌军中拍马走出一人，正是北廷先锋将领赫连凭。
　　这赫连凭披着一身战甲，在天下四方之中也数身材高大，偏在北廷实在算不得出挑，埋于军中甚至难以立刻寻见。但他的脸却像是发着光的，明快鲜活得不似风沙覆面的北廷男儿。他抬起头看向城楼上的人，虽是仰着脑袋，目光却似俯视，隐隐带着些轻佻，就好像鸿雁飞得再高也不过是他箭下的猎物一般。他带着笑意开口，声音洪亮远远地撇开了沉闷的雷声：“死向生！我昨日的话你考虑得如何？”
　　城楼上风姿卓越的骚客形象稍稍松垮了些，被喊到名字的人别过脸去略嫌弃地垂下眼“啧”了一声，抬手碰碰赵不成的胳膊，嘱咐道：“让弓箭手在城墙上备着，去给百姓分发武器。去吧。”
　　“死向生！”赫连凭又喊了一声，“我说了，只要你打开城门投降我北廷王朝，我的军士不会动城中百姓一根毫毛。但你若仍要抵抗，待我破开你望关城门，必屠你全城，一个活口也不会留！我赫连凭战场上言出必行，如何抉择还望慎思！”
　　再次被点了姓名的人眉头微微抽了抽，眼看着敌军齐整沉稳得如同一方巨大碑石一般得军阵，一手往墙头拍了两下，一手摸上腰间佩剑。
　　赫连凭等了一等，见对面并无应声，便向城楼两侧瞧去，一眼瞥见城墙上低身潜行的弓箭手，不由笑了两声再次点名：“死向生，你明知我军兵力强你数倍，连日来你后方又无援军，粮草也迟早要绝，难道你还没有看清楚，这座城已被弃了？你还要城中百姓跟着你一同徒劳丧命吗？城里的这些人，他们的生死，可全在你一念之间。”
　　雷霆先起，大雨将至。
　　赫连凭的侍从杜文远远地跟上前，看着城楼上黑压压的墨云忍不住问道：“主人，这望关城早几日就可以破了，为何留到今日还给他们这等选择的机会？中原人死脑筋多，这个死向生一看就是宁死不从的主，咱们何必费这么大劲去招降一座弃城？”
　　赫连凭回头看他一眼，嗤笑道：“你可别忘了我们只是先锋，大军在后头还未赶到。你说，此时若是我们直接破城而入，城里的残兵败将和那些百姓要怎么处置？放着不管？谁放得下这个心。派人看管？白白浪费兵力与粮食。我们要直接攻入，只有屠城一条路能走得稳。”
　　“那就等大军到了直接碾平他这小小的望关城！”
　　赫连凭笑着直摇头，“你啊，什么时候蠢死我你就开心了。”
　　“啊？小文又说错什么了……”杜文苦恼地扶了扶头盔，犹豫了一阵，还是忍不住又问了一句：“那，既然如此，反正咱们后头率领大军的那位也是心狠手辣惯了的，连杀降的事都做过，屠城就屠城呗？”
　　“小文你过来。”赫连凭朝身后招招手，“你还记得三王子上一回杀降的事传到王上耳中，王上是怎么说的吗？”
　　杜文低着头挨上前，回忆了一下，低声答：“王上说……三王子再犯这种大忌，就削去他的封号，贬为士族，派去西境交界边陲守关……可那又怎么了？”
　　“不管怎么说，能少杀就少杀，杀人也是要出力气付代价的。”
　　“可这是在战场上啊，而且主人这些年也没少杀人，怎么如今反倒说起这种话了？”
　　“我的意思是，我们能少杀就少杀，而不是说能少死几个人就少死几个人。”赫连凭鼻尖落上一点凉意，他伸手摸了摸，抬头看天，“雨……开始下了。但愿能在雨势变大之前收了望关。”接着他又扭过头看了看一脸困扰的杜文，“还不懂？不懂就不懂吧，你的责任是保护我周全，动脑子的事无需在意。”
　　杜文听了立刻把困惑抛之脑后笑起来，“放心吧主人，有小文在，那些弓箭手万箭齐发也伤不到你！”
　　城楼上死向生垂眼望着城楼下漫不经心的主仆二人，微微扯了扯嘴角冷笑一声，等到赵不成传令回来，这才扶着墙头踏上去，整个人就这么毫无遮挡地完全暴露在敌军面前。
　　“哎哟哟，大人你这是干什么呢！”赵不成抬头一看吓了一大跳，立刻伸手去拉死向生的衣袖，“下来吧大人，万一对面放弩，站这么高躲都躲不及啊！”
　　“不碍事，你一边站着。”死向生甩开手，执意站在墙头，对着城楼下面高声喝道：“赫连凭——！你听着！”
　　赫连凭抬头望去，立刻脸色一变，伸手拉住杜文的胳膊喃喃自语：“看样子他是打算跟我们拼了……”
　　“主人你看，就说了到最后还得屠城，哎……”
　　赫连凭朝杜文摆摆手，应声道：“你说，我听着！”
　　死向生回身朝城里望了一眼，又冲着赵不成深深点了点头，回过身来直视着赫连凭：“你给了望关两条路，要么投降，要么屠城。”
　　“正是。你考虑得如何了？”
　　死向生沉默了一会儿，向前挪出一小步，脚尖恰到城墙砖石的边沿：“某身为人臣，必当忠于君主，绝无可能背信投降。”
　　“那么，你是打算要这城中千户百姓陪你一起死了？”
　　“——然，某乃望关城之守将，守护望关百姓是某之责，城中百姓性命，万不该为成全一人之志而白白葬送。”
　　赫连凭扬了扬眉毛，竟觉得他说得十分有道理，无从辩驳，于是高声问道：“左也不行右也不行，既然如此，你可有两全之法？”
　　“无。”死向生摇了摇头，又向前挪了小半步，“某已吩咐将武器分发百姓，他们的性命不该由他人决断，是要誓死对抗北廷敌军，还是保全性命为先，皆由他们自己做主。某无能，如今只好——以身殉城。”
　　死向生最后四个字一出口，城里城外皆是一片肃静，只剩下空中雷鸣层层逼近，已临城楼之上。他四下环顾一周，毅然拔剑横在脖颈，倏忽之间电闪雷鸣，将望关城楼照得明亮斑驳，也将立于墙头的人映得身披光芒。他一刻也没有犹豫，在掷出最后那四个力道铿锵得字之后当场引剑自刎。
　　直到死向生的身体摇摇晃晃地伴着雨滴落下城楼的那一刻，众人才意识到原来他是真的拔剑自刎了。率先从震惊中清醒过来的是赫连凭，他脑中几个念头急转，立刻在城楼上众人的哭喊声中拍马上前，堪堪接住死向生坠落的躯体，跟着便稳不住身形抱着怀中不知死了没死的人落马滚作一团。
　　鲜血从死向生脖颈涌出蜿蜒于黄土漫至荒草根茎，沿途被雨珠砸碎。大雨仍是未至，野草已开始疯长。
　　“主人！”杜文是最后一个反应过来的，他看见主人落马，这才慌忙招手喊人帮忙，自己则跳下马跑上前去，“主人，无事吧？”
　　“无碍。”赫连凭爬起来摇摇头，一手捂住死向生冒血的脖颈，“快叫大夫来给他止血，我们把他带回去。”
　　“什么？！主人要救他？！”杜文吃了一惊，“他都自刎了，就随他去死好了。”
　　赫连凭挟着死向生站起来往军阵中走，“别废话了，帮我挡箭，我们回营再说。”
　　赫连凭话音刚落，城墙上果然嗖嗖飞来几支箭，皆被杜文挥刀斩下，紧接着更多的箭伴随着城墙上头与里头阵阵为大人报仇的呐喊朝他们射来。
　　“回营！”赫连凭一声令下，将死向生交给闻令而来的医者，率先跨上马背向回奔去，杜文点了一队人断后，自己也跟了上去。北廷先锋精锐便就这么放下已没了守将的望关城，逆着风雨雷电尽数撤退回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