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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有一种想说不能说的隐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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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知府大名袁志福。初闻此名,我正在吃一碟炒花生,没留神呛住,咳了他一官袍花生沫子。
我赶忙抬袖欲擦,“对不住对不住!草民唐突了!”
袁知府的脸有些黑,把我的手格开些,清清嗓子。立刻有两个丫头小步进来,四只柔荑替他擦拭。
我看看自己这双枯枝一般、伤口遍布的爪子,颇感惭愧,赶紧给拢进袖子里。
袁知府慢慢吃一口茶,这才道:“哎呀,蓝公子太会开玩笑,您可是前朝戾帝跟前的大红人,就算到了现今,在咱们英明神武大宁帝殿前,”他说着对东边拱拱手,“您也是数一数二的忠臣爱卿呐!可不能和下官自称草民,太折煞人也!”
我听他提起这两任皇帝,老脸不由红上一红,有心要做些解释,想一番,又不知同这样外人该从何说起,只好呵呵一笑,把话题转开:“袁大人谬赞、谬赞。------说起来,草……蓝某到贵县已经五日有余,大人您公务繁忙,数次求见都未能有幸。今日您既然得空,不知是不是可以给蓝某盖一纸通关文书了?”
袁知府又是一声清咳,应声从外走入一名官差,手中正捧着一方官印。
“哎呀,前几天实在对不住蓝公子,怠慢了。”他慢条斯理说,打开我早早托人送上的关牒,“下官也是听皇命办事,圣旨不到,并不敢轻易让您出关。下官一看您就是通情达理的人,一定不会计较罢?”
他的印章还悬在半空迟迟不落,我打眼盯着,嘴上一迭声“那是当然”,心想他还真是多心了,以我目前的尴尬身份,就算被晾在此地十天半个月的,恐怕也无人过问,根本的投诉无门。
他这才满意,总算落了印。
我的心中欢喜非常,赶紧收起关牒,起身行礼:“多谢多谢!事既已毕,蓝某就不多作打扰了,这就告辞!”
我揣着关牒抬脚要走,手臂却被袁知府拉住,“哎呀,蓝公子缘何着急?下官之前接待不周,您总得给个机会让下官赎罪!圣上可是亲笔手谕了,让下官派人好、好伺候您,一定等到十五过了才送您出城的!”
他把“好好”两个字咬得重,我一愣:“皇上他当真这么说?”
问完就觉得自己蠢。景泰帝他当然会这么下令。他一向防我比防刺客还甚,在宫里时便是一日三召,又派了几个高手明着护卫暗着监视,据说连我吃了几两饭打了几个嗝都要上报。
景泰帝有独特的选人技巧,他挑的那些个护卫个个对我苦大仇深,还得无时无刻不注意着我的一言一行,我委实体谅他们辛苦,平日便也老实,不使坏害人。
在皇城被这样软禁年余,终于西北边林瑶关出了件旁人解决不了的大事,几个大臣联名上奏建议派我前往,景泰帝才终于首肯放我出他眼皮子底下。
可他焉会轻易安心?他也知道,我一直想要弄到手的未名果就在关外大漠中,未名果每年八月十四开花,十五月光普照,便脱花结果,待到十六日出,则化为齑粉,和黄沙沦为一体。但着实未名果除开养神静气、驻颜保血之外没有旁的歪邪功效,大约在他眼里我是个邪门歪道的头头,所以便连这也得想方设法不让我得到了吧。
委实有些过分。
然过分归过分,我却不能同他撕破脸皮来放肆。毕竟,他是真龙天子,而如我一般身份的人,最大的克星正是那股无形无质的龙气。
是以眼下我也不能拒绝袁知府相留。景泰帝让我乖乖待过十五,我只能照做。否则……
我又想起一年前永城城破,我避开景泰帝的亲卫虎贲军潜出城去,却招致他雷霆大怒,绑了满城老少万余,放话“妖人蓝蔚明不出,屠尽满城”。第一日我犹豫着没去自首,半个时辰不到他下令斩了百十来人。被逼无奈,我这才束手就擒。从那以后我再不敢轻易逃遁,先是因为禁城守卫森严,再便是,我若当真逃了,他势必还会大开杀戒。
于是我只好勉强笑道:“既然袁大人如此说,蓝某也不好忤逆。那便过了十五再走,多有叨扰了。”
袁知府见我不与他为难,脸上的笑容总算真诚几分,当下同我吃了一杯茶,聊了一会儿朝廷上的琐事,见我连本朝的几个大臣都认不全,也失了兴致,吩咐了下人领我去客房,自己便不知闪去了哪里。
袁府的客房整洁干净,看着很是舒适。我到屋中坐下,摸了摸仍然空瘪的肚皮,干脆从袖中取出一张符纸,夹在两指间,合上眼,小声念个短咒。双眼睁开的同时幽光一闪,符纸立刻燃起冰蓝色的冷火来。
一张符纸只在呼吸功夫顷刻烧成灰烬,刚好在掌心落了细细一撮。我对着轻吹了一口气,灰烬纷纷飘散的同时,地面上立刻出现了五个寸长的半透明的黑色小人影子,摇摇晃晃地快速消失在房里。
五鬼搬运术。一年多没用过术法,幸好还未手生。
五个小黑鬼很快给我搬来三个包子。包子就包子吧,我是个知足的人。对小鬼们再吹口气,它们便重新化为灰烬,散落在地。
三个包子囫囵果腹,再喝两杯热茶,也算是吃饱喝足。我把窗户推开,中天一轮明月,银辉如雪。
十四的月亮虽比不得十五的,却也有它的好处。比如可以少承载些凡人的“人月长圆”的痴妄,少听些“此时共明月,天涯分一抔”之类的哀诗,做月亮也做得清闲些。
夜是已经不早。我独自坐在窗边看了良久天空,脖子比较酸,便不欲再看。出门到茅房小解一番,就可以上床就寝了。
小解完刚刚走到房门口,被廊下一抹婀娜的影子惊了一跳。
仔细看,原来是个衣着明艳,妆容妖娆的女子,看打扮不像丫鬟,更不像小姐,只好问:“姑娘,半夜三更,你在此作甚?”
“蓝公子万福。”姑娘倒客气,“奴家是知府大人送来,为公子打发长夜的。”
话还没听懂,我的脸先红了一半:“啊?!这这这如何使得!”
“公子不必紧张。”姑娘比我熟门熟路,“奴家本就是府上侍奉客人的舞姬,倘若侍奉得不好,遭了客人嫌弃,奴家是要挨罚的。公子一看就十分善解人意,一定会行个方便,不让奴家为难吧?”
我心想你这姑娘倒甚放得开,话都叫你说了。可怜我的确是个“善解人意”的主,但我并不“善解人衣”呐!
思量思量,袁知府大约也是一番美意,怕我寂寞送来一个枕边礼,如此,拒绝了恐不十分妥当。当下我只好先允她进屋,大不了用老办法脱身。
老办法并不高明------将姑娘灌醉。之所以说是老办法,因从前我还是前朝戾帝的臣子时,总有旁人爱往我怀中塞个把美人,无法,我只得练就一个金刚不坏的胃,和千杯不倒的海量,来将美人们一个个灌醉。后来朝中便恭维我高风亮节坐怀不乱,殊不知我并非坐怀不乱,而是……
唉,我有疾。
我把最后一杯酒咽进肚子里,看着袁知府送来的舞姬在我的床上睡得东倒西歪,心中很是不忍,便将她好生摆正,盖上薄毯。
我一个人坐在桌前思前想后,长吁短叹。
笼统算来,此行出宫也已有半个来月,等真的到达林瑶关,景泰帝定下的期限便只剩下十来天。这十来天功夫里,我要先探查驻关大将陈曙的遗体,再找到真凶,除之,最后再回宫复命------时间如此紧迫,景泰帝还命袁知府拖上一拖,我果真不能理解他的脑袋瓜。
当然一代开国帝王的脑袋瓜如果人人都能理解,怕也是一种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