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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怀安和高朗的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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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安来到这个城市的时候,正是流火七月。
随着拥挤的人群缓缓挪出火车站,一阵夹杂着尘土气息的热浪扑面而来。
举目望去,到处是攒动的人头。
喧哗,吵闹,夹杂着小孩子的哭叫,炙烈的阳光毫不留情的烤着大地……
怀安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拿出手机,有好几个未接电话。
怀安无暇顾及,喊了一辆出租车,迫不及待离开了这个让人感觉烦躁的地方。
怀安还是个六岁的小女孩的时候,梳着两个羊角小辫,喜欢安静的坐在窗边。
她的家在二楼,怀安的房间刚好临街。打开窗就能看见青石板的马路,错落的小店。
碰上赶集的那几天特别热闹。小贩们的吆喝,姑娘们的笑声,此起彼伏,相互呼应。
怀安只是静静的坐着。
散发着香甜气息的冰糖葫芦,热气腾腾的雪白的包子。
母亲轻轻的抚着怀安的头,六岁的小女孩,太安静,什么也不想要。
怀安租的房子,在这个城市的中心,一片老城厢。
狭窄的小巷,新刷过的朱红色外壁的木楼,有点颤巍的楼梯。
清晨可以听见不远处绿地上老人们锻炼的乐曲。
窗边,越过高矮参差的木楼,就能看见那片绿地。
更远的,能看见蜿蜒过这个城市的江。
黄褐色的江水,络绎不绝的货轮。
这个城市,以繁华著称。
怀安在来到这个城市的第十二天,找到了工作。
十二,对怀安而言是一个命定的数字,这一点,她一直深信不疑。
第一次在朋友聚会上见到阿树,潜意识里,她总是觉得阿树会来找她。
女人的直觉如同男女之间的缘分一样,很多时候是文字或者语言难以形容。
果然,在第十二天的晚上,阿树给了她电话。
之后风平浪静顺水行舟。
不能说有多爱阿树,只是不想心再漂泊。
如果不是克兰的出现。
的确,缘分是不能预测的,出现的早的,不一定是最好的,但是能够决绝的回头的,却不多。
阿树算一个。
在怀安和阿树订婚前的十二天,克兰出现了,阿树的初恋。
阿树说的那些话,在地摊上随便找本三流的爱情小说书都能翻到,只不过怀安并没有像那些女主角一样哭天抢地寻死觅活。
只是安静的离开。
如同六岁那年,母亲抱着怀安,安静的离开怀安的父亲。
从住所到怀安上班的地方,步行十五分钟,乘地铁,四站,再步行十分钟。
纵横交错的地下交通网,也是这个城市发展的标志之一。
怀安喜欢看着从阴暗的隧道中地铁呼啸而来的情景。
在站台安全门还没有全面安装之前,有很多人选择了在地铁站自杀。
怀安曾经亲眼见过一个女孩子在地铁驶来的那一刹那跃入隧道。
她飞快的转过头紧闭上眼睛,耳边是此起彼伏的惊叫声和错乱的步伐声。
仅仅10分钟,地铁仅仅延误了10分钟,然后便照常运行。
工作人员的脸很冷静,像这样的突发事件对他们来说已经不是那么罕见了。
车厢拥挤而安静,人们漠然的或站或坐,没有一个人谈起刚才的事情。
无论如何,自杀都是一种弱者的行径,而在这样神经高度紧张的城市,任何事情都有可能成为爆发的导火索。
怀安的耳里塞着mp3,Linkin Park凄厉的歌声冲击着她的耳膜,忽然间,怀安很想哭。
没有原因。
附近写字楼的人,管怀安叫“小妹”。
“小妹,我是xx大楼x楼xxx,要三杯咖啡五杯奶茶和十个蛋挞”这一类的电话,是怀安一天中尤其是下午经常接到的。
蛋糕店很小,小到三个人就足以维持它的正常运转,但是生意却很好。
香醇的咖啡、柔滑的奶茶和酥脆的蛋挞,是他们的金字招牌。
长长的头发,脸上总是带着笑容的的左左和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姜夏,是怀安的同事,也是她来到这个城市后最早最好的朋友。
左左是个急性子的女孩,比怀安早一年来到这个城市。
左左的男朋友在老家教书,左左要赚够了钱回老家和他结婚、生孩子。
每次,生意不太忙的时候,两个女孩子在角落里窃窃的聊天,左左说起这些的时候,甜蜜得连眉毛都在笑。
“怀安,你呢?为什么一个人来到这个城市?”
左左这样问的时候,怀安只能笑,没有悲伤,但是也不快乐。
送外卖的姜夏是个土生土长的孩子,长得很像韩国的裴勇俊。
“或许这也是我们店的外卖额居高不下的主要原因吧!”左左每次这样开玩笑的时候,姜夏就有点扭捏,接着,怀安和左左两个人就会不顾形象的大笑。
姜夏还在念研究生,虽然写论文的阶段比较空闲,但是每周还是有两、三天的时间不在。
左左在代替姜夏送外卖,第十一次打翻奶茶的时候,彻底意识到自己不适合这个工作。于是,送外卖的任务就落在了怀安的身上。
梳着两根过时的麻花辫,穿着蓝色的棉布长裙,手里拎着满满两大袋奶茶,额角有细密的汗珠聚集,脸上晕染着淡淡的潮红。
高朗第一次看见怀安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高朗喜欢Espresso。
高朗有点沉默,但是笑容里却有能够让人安心的力量。
至少在怀安看来是这样。
高朗是17楼那个年轻团体的部门经理,而他自己也很年轻。
怀安的外卖送到时,整个office都沸腾了。
女孩子们秀气的隔着纸巾拿起蛋挞,男孩子们大大咧咧的拿起就啃。
高朗微笑着,静静的站着。
“Espresso是高朗的!”一个男孩子大叫,顺手把纸杯递给他。
“经理别忘了买单!”另一个女孩子清脆的声音,接着,满屋子的人大笑。
怀安空荡着两只手,下意识的捏着自己的衣角。
高朗放下杯子,走到怀安面前。
怀安把帐单递给他。
“你是他们店新来的小妹?”高朗边拿钱夹边问。
“送外卖的小弟今天有事,我是临时代班。”
“哦。”高朗数好钱,递给怀安,怀安接过钱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高朗的手指。
怀安的脸有点红。
幸好刚才一路走过来脸上的潮红还未完全退却。
高朗微笑。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怀安。林怀安。”
“怀安”这个名字,是她出生三年后才取的。
之前,母亲一直叫她“宝贝”,母亲之外的人,都叫她“喂”。
父亲并不爱母亲,但是却又离不开母亲。
那是他们那一辈子人的冤孽,怀安不理解,怀安也不想理解。
“你是我的宝贝,我只希望你一生平安……。”母亲搂着怀安这么说的时候,总是忍不住要掉眼泪。
但是她却是个硬气的女子,在怀安六岁那年,彻底结束了失败的婚姻。
自从那次之后,高朗便有了每周一次去蛋糕店喝咖啡的习惯,时间不定,但必是晚间。怀安猜他是加班之后过来小憩。
“高先生,想喝点什么?”
“Espresso。谢谢。”
对话仅此两句。
高朗喝咖啡的时候,手里还拿着一叠文件翻阅。晕黄的灯光染在他高耸的眉骨上,他沉思的时候,微微皱眉。
这时,若是恰好让怀安见了,心里总是忍不住想用手指替他抚去皱眉。
恍若抚去他眉间若有若无的忧愁。
每逢打烊前的一刻钟,高朗起身离去,钞票放在桌上,不短缺,也无需找零。
出门前例行朝怀安、左左、姜夏一笑。
有时候只有怀安和左左。
日子就这样施施然的过着。
每天的空气中似乎都溢满了咖啡和cheese的香味。
高朗来喝咖啡的时候,如果碰巧客人少,怀安也会和他聊几句。
“为什么会在这个蛋糕店打工呢?”高朗偶尔一次遇见怀安用很流利的英文招待一位外国客人时,忍不住问。
“因为需要薪水。”怀安照例把一杯Espresso放在他的面前。
“怀安,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高朗笑着摇摇头。
“哦?”怀安把托盘放在身后,轻轻踮着脚,微微侧着脑袋,笑,“高经理是想高薪挖我吗?”
“挖你回去专职给我煮咖啡。”
怀安的脸微微有点红了,“慢用。”她咬咬下唇,逃一样的走了。
高朗后悔得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这种不经过大脑思考的话,平时他很少会说。
但是面对怀安……
高朗走了没多久,忽然开始下雨。
店已经打烊。
怀安换好了衣服,站在屋檐下望去,晕黄的路灯映射着绵绵不断的雨丝。
左左今天休息,店里只有怀安和姜夏。
怀安找出了备用的雨伞。
“怀安!”怀安回头,一直微笑着的姜夏。
她望着他,眼神带着疑问。
“我……我送你回家吧!”姜夏的脸微微有点红。“雨夜,一个人,不太安全。”
姜夏有点语无伦次。
怀安觉得这个孩子挺可爱。
于是笑了。
“谢谢!我们家是两个方向的呢!我自己走,没关系。”
“明天还要上班,别迟到咯!”
姜夏望着怀安渐渐远去的背影,忍不住轻轻叹息。
停留在脸上的笑容太久了,只怕不笑了,就会流泪啊。
怀安第一次来上班的时候,因为太紧张,把客人要的咖啡弄错了。
左左带着她向客人道歉,但是客人刻薄的言语还是伤了怀安。
姜夏路过收银台的时候,看见怀安低着头,眼泪一颗一颗滴在收银机上。
怀安只是流泪,没有哭。
姜夏恍遭雷击。一种突如其来的感觉涌上心头。
看着怀安那轻微颤动的肩膀,姜夏忍不住伸出手,伸到一半却颓然放下。
怀安,怀安,你的眼泪把我的心都弄疼了,你明白吗?
喜欢梳两根麻花辫的怀安,喜欢穿蓝色棉布长裙的怀安,安静专注的煮咖啡的怀安,偷吃cheese得逞露出调皮笑容的怀安……
姜夏的梦中,多了一个女孩子的身影,可是那个女孩子的梦中呢?
怀安的梦中呢?会不会有姜夏?
年轻时候的暗恋如同暗创一样令人难以启齿。
姜夏对怀安如此,怀安对高朗亦是如此。
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高朗的一言一行,每周例行的咖啡,竟然成了怀安莫名的期待。
高朗第一次送怀安回家,也是在雨夜。
和左左、姜夏道别后的怀安撑着伞,走在去地铁站的路上。
行人很少,路灯的淡黄映射着绵绵的雨丝,怀安的身影被拉得长长的。
仿佛默契般,在第一个路口驻足,接着看见停在路边一辆黑色的PASSAT。
看见怀安,高朗笑,下车,全然不顾雨点打湿了他的肩头。
怀安的喉咙忽然无来由的哽咽。
“顺路的。”高朗接过怀安手中的伞,为她拉开车门。
高朗系好安全带,侧过头看见怀安愣着。
“对我的驾驶技术这么放心么?”高朗笑,“安全带还是系起来吧。”
“不会。”怀安咬咬下唇,“应该怎么系?”
高朗怔了两秒钟,探身过去,帮她系好安全带。
怀安的心中思潮澎湃。
高朗抬头,正看见怀安定定的望着她。
忍不住在她的额角敲了敲,“想什么呢!”
怀安笑,不说话。
自那次,两人的关系日渐微妙。
高朗依旧每周来喝一次咖啡,等怀安下班,然后送她回家。
怀安依旧学不会系安全带,每次必是高朗细心为她系好。
仅此而已。
“怀安,为什么会来这个城市?”
“不知道……走着走着就来了。”
“那你还会离开吗?”
怀安侧着头,夜风吹乱了她的头发,有几缕拂在高朗的脸庞。
高朗的眼睛很亮,让怀安想起了小时候在家乡仰望夜空时看到的星星。
而这个城市,霓虹的辉煌,已经完全掩盖了星星的光芒。
“我……我不知道。”
“怀安,我……。”高朗伸出手,似乎想抚怀安的长发,伸在半途,却颓然放下。
“夜深了,我们走吧。”
望着高朗的背影,一丝含着淡淡苦涩的微笑凝固在怀安的唇边。
高朗,如果你愿意,我愿意为你而停留。
怀安在心底这么说。
姜夏的毕业答辩已经顺利通过,但是并不急着找工作,几乎是天天泡在蛋糕店。
左左的存款从四位数变到了五位数,这些天一直心情很好,走路似乎都轻飘飘的在飞。
怀安一边低低的哼着歌一边煮Espresso。
高朗office的女孩子刚来过电话,要了很多外卖。
怀安正在细心的为高朗煮咖啡,心底有了一个人,自然会爱屋及乌。
代理店长左左让怀安去送外卖。
姜夏一直沉默着。
望着怀安穿着蓝色棉布长裙的身影,姜夏的心一点一点的被哀伤吞噬。
爱情是美好的事情,可是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痛苦?
怀安拎着外卖,在电梯关门前的一刹那挤了进去。
电梯里是一个华服的中年女子和一个神情倨傲的年轻女孩子。
年轻的瞥了一眼怀安手中的外卖,面无表情的微微仰着头。
电梯的鲜红色液晶显示板,从“1”开始缓缓跳动着,终点在“17”。
若有若无的jadore在四周弥漫,怀安的心里忽然涌起了淡淡的忧伤。
一声轻轻的铃响,电梯微微振动,停在了十七楼。
那两个女子率先走了出去,高跟鞋敲击在大理石地板上,有点刺耳。
三个人的方向不约而同的居然都是高朗的office。
而当高朗意外的看见了那个中年妇人,喊了一声“妈”时,怀安愣了。
高朗望了怀安一眼,怀安咬着下唇,神色平静。
前台的小姑娘接过怀安手里沉甸甸的外卖,“下午茶时间到!”
五分钟之前还一片宁静的office刹时气氛活跃。
“妈,海伦,进来吧。”高朗推开经理室的门。
“高经理的未婚妻真漂亮。”一个女孩子手里握着杯奶茶惊讶的说。
“据说是世交呢!”另一个女孩子拿着咬了一口的蛋挞。
“世交啊,”前一个女孩子感叹,“不知怎的想起了‘联姻’这个词呀……。”
“对了,今天的外卖钱。我来付吧。”一个脸上有两颗青春痘的男孩子取出了钱夹。
“小妹,眼睛怎么红了?”他诧异。
“好像有沙子进了眼睛。”怀安微笑,“高档写字楼的保洁怎么也这么糟。”
高朗一定伤了怀安,虽然并不知道为什么。
空闲的时候,姜夏在角落忧伤的望着怀安。
怀安一直微笑着,看久了,才发现那笑容其实已经凝固了,死了。
怀安的眼睛毫无光彩,像个失去生命的玩具娃娃,靠着发条来走动。
怀安,怀安,你为什么不哭出来?
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漫长的一天结束,终于打烊了。
远处星星点点的霓虹,衬得夜空分外宁和。
“怀安……”怀安茫然回头,姜夏涨红了脸,望着他。
左左站在一边,在心底微微的叹气。
不说,不想,但是并不代表不看,不知。
怀安和高朗,姜夏和怀安,事情莫名其妙的朝着复杂方向发展。
左左不希望任何人受伤,怀安也好,姜夏也好。
然而只是希望。
“怀安,我想和你谈谈。”姜夏声音沉稳,手心却冷汗淋淋。
“我想回家。”怀安机械的笑。
“怀安——”姜夏拉住了怀安的手。
“我想回家,我要回家。”怀安的任凭姜夏拉着她的手,虽然微笑,声音却哽咽。
“我送她回去。我有话和她说。”高朗出现。不着痕迹的拉回怀安的手。
“你——”姜夏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左左一看情形不妙,拉住了姜夏的衣服。“那我们先走了。明天见。”拖着心有不甘的姜夏快步走开。
姜夏最后一眼望去,怀安可怜兮兮的微笑着,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滚落。
高朗伸手,想擦去怀安的眼泪。
怀安偏过头,不肯让他的手指触摸自己的脸颊。
“怀安,我……”高朗的声音干涩。
“但是我是真的喜欢你。”他坦白。
怀安不说话,眼泪仍旧不停的滴落。
麻花辫子已经散了,几缕发丝粘在布满泪水的脸庞上。
“海伦,是我的未婚妻。”高朗艰难的说,“我们两家是世交,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但是我对你的感情……”
“够了!”怀安开口,声音嘶哑。
“怀安,我从未想过要欺骗你,更未想过要伤害你!”高朗抓住怀安的肩膀。
“但是你已经这样做了。”怀安凄凉的笑。
“怀安,你明明知道的……”高朗的声音颤抖。
“你没有可能改变现在的选择,”怀安逐渐冷静,“爱上我这样一无所有的女子,只是爱情中的一场意外。”
高朗的心伤痛至极,抓着怀安的肩膀却什么也说不出。
“放手。”怀安的脸上涌起从未有过的疲倦。
“高朗,我只要平凡女人的小小幸福,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意外,不管那听上去有多美丽。”
高朗松开手,怀安退开两步。
“再见了,高朗。”怀安忧伤的望着他。
他看着她快步走到对面的马路,拦下一辆计程车,然后自己给自己系好了安全带。
一路上她没有回头,甚至没有丝毫的犹豫。
[终]
怀安离开的那一天,下着倾盆大雨。
发车时间正好是午夜十二点。
很久以前,怀安就有预感,对她而言,“十二”是一个命数。
就在今夜的十二点,让一切的一切,都回归到原点吧。
高朗的幸福与否,今后,和她怀安再无关联。
怀安坐在空阔的候车大厅,抱着自己,感觉有点儿冷。
手机的短消息铃声响起,怀安默默翻阅。
“回头”很简单的两个字。
怀安茫然回头,是姜夏。
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姜夏。
总是微笑着的姜夏。
怀安的喉咙有点哽咽。
“送我吗?”她故作轻松的笑。
“可以留下来吗?”姜夏望着她。
“怀安,你可以为我而留下来吗?”姜夏深深的望着她。
检票的铃声响起。
三三两两的旅客缓缓走向检票口。
姜夏依旧执着的望着她。
该留下吗?怀安问自己。
该留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