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欢》谁与千秋

8、蛊桶养伤

　　被带回昏暗房间，脱离了阳光的照沐，洛千峫奇异的觉得自己心口疼痛缓解了一些，他至少能够扶着朔方闻君的手臂撑持住自己，靠着自己的脚走到床边了。
　　侍女们捧来了一盅烧得十分旺盛的火焰，逼人的火苗透着让人难以忍受的高温。
　　朔方闻君摸出一枚细小金针，在烛火上来回烤炙了片刻，待焰火温度将那小小针尖烫得略微有点变形后，一伸手，没花什么力气，就把半靠在床板上的洛千峫推倒了下去。
　　洛千峫没什么力气的看着他剥开自己外衫、上衣，虽然挣扎无用，但这样衣襟大开，赤裸上身的姿势确实让人觉得既软弱又狼狈。他苦笑了一声：“王，如果你有什么需要，我可以自己动手。”眨了眨眼，又补充，“不然请旁边的寄云她们动手也可以。”
　　朔方闻君眯着眼注视他肌理分明又匀称健壮的躯体，没有理会这种毫无营养的冷笑话。针尖精准落下，刺中心口下方三寸，就看见洛千峫身躯一颤，吐出一口带高温的甜血。那口血一呕出，洛千峫顿时觉得心口轻松了不少，好像释去了什么重物。
　　“王竟然还谙熟针灸之术……”尚未赞美完，朔方闻君已拔出金针，针尖上细细染着一层黑色，他看着黑色说：“你体内的蛊需要进食，否则太虚弱，撑不到治愈你身体。而且它惧光，日光下待久了会失控，金针能够遏制它一时，遏制不了太久。”
　　“……”
　　“？？？？？”
　　“！！！！！！！！！！！！！”
　　信息量太大一瞬间消化不了，但洛千峫确认自己听见了体内有蛊这四个字。他差点从床上蹦跶起来，朔方闻君轻巧的用一只手就摁住了他。
　　“有什么大惊小怪的？雍石人谁身体里没有一两只蛊。”他道，“重点是，你听见本王说，蛊需要进食吗？”
　　“那意味着什么？”洛千峫垂死挣扎。难道要他活吞蝎子蜘蛛毒蛇那些玩意……
　　“本王需要你自主、自愿的进入蛊桶，里面有上千种毒虫，会成为你体内那只蛊的食物来源。”
　　听起来跟他猜想的好像没偏离到哪里去，但如果有选择，谁会愿意被塞入桶子里跟万千蛊虫共处一室？光是想象一下那个画面都会头皮发麻。
　　苦笑：“既然为了疗伤，你也可以趁我不备打昏我塞进去，我不介意你未事先征求我意见。”
　　朔方闻君静静看着他。
　　“本王需要你恢复记忆。”
　　清醒着面对万蛊上身，就有助于恢复记忆？这方法处处透着邪门，可对上朔方闻君那双含着复杂情绪的眼睛，洛千峫觉得自己还是不要质疑的好。
　　“什么时候？”
　　“今日来找你，就是要带你过去。”
　　“等等，这也太快，我还没有心理准备……”
　　朔方闻君已经如方才那样轻巧的把他推倒床上一般，轻巧的揪住他衣襟领子，将人提起小半截，直视他的鎏金色眸子里异芒闪动：“洛千峫，别考验本王耐心，这是王令。”

　　通往后山的道上，林荫丛生，遮住了当空照射下来的阳光，因而洛千峫走得还算稳当。朔方闻君走在他前方，一路上遇见了几个工匠，都对洛千峫投以悲悯的目光，以为他是下一名被投入蛊桶化为血水的不幸者。
　　洛千峫不知他们心中所想，但多少能够猜测自己接下来要应对什么巨大挑战，心里好不灰暗，几乎称得上沮丧了。
　　他怕蛊，这大概是他身为启天人，有启天血统的明证之一。雍石人是生来就与蛊虫同居同在，亲善它们的，这也是多年来与骁勇善战的游牧启天打得不分轩轾的最重要原因。
　　还没达到后山，就远远看见了来自纯精钢打制的蛊桶壁上的反光。
　　蛊桶旁跪着两名启天俘虏，披头散发，是幸存的没有被选中喂食蛊虫的最后两人。其中之一转头，看见了跟在朔方闻君身后，自林道中穿行而出的洛千峫，猛然瞪大了双眼。
　　“唔！！唔……！！！”那俘虏嘶叫着，喉咙里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他的俘虏同伴闻声也转过头，和他同样看见洛千峫的脸，面上立刻露出一个不敢置信，或者堪称狰狞的表情。
　　两人动作一致的挣扎着想起身，却不是像之前那位刘将军一样往朔方闻君身上扑过去，看方向是想扑到洛千峫身上。
　　朔方闻君停住了脚步，洛千峫也跟着停住了脚步。侍卫紧紧按住了挣扎的俘虏们，他们犹然不肯干休，扭动着身躯，嗓子里像含着痰一般嚯嚯着，恨火在不能发声的眼睛里剧烈燃烧。
　　洛千峫看着他俩，好一阵恍不过神，脑海里模糊有印象，似乎在何处见过这二人，细思却又头痛欲裂。
　　他不由自主的后退了一步，像是想避开他俩的目光，但只退了一步，又莫名其妙的站住。
　　朔方闻君睨着他，淡淡道：“既然是你亲手擒获他俩，就交由你来处置。”
　　“我抓住的他们？他们知道我是启天人？”这话与其说是疑问，不若说是陈述。那两双黑色的眼眸死死钉在他脸上，看也不看旁边的朔方闻君，而那一次次妄图挣扎着站起来的姿势，也表达出他们多么渴盼想要手刃他这个一脉相承却由敌国抚养成人的家伙。
　　朔方闻君道：“你是启天人，不止雍石，就连启天举国上下都知道。”话语中含着淡淡的、几乎捉摸不住的嘲讽，“怎么，千峫，失忆后的现在，你改变心意想要开始同情这些背弃你的族人了吗？”
　　洛千峫身躯一震。
　　“他们若是我的族人，我……”
　　“他们是你的同族，也是他们为了无聊的王权之争，把出生不久的你扔在国境边缘，也是他们屠杀手无寸铁的边境百姓，屠杀抚养你长大的雍石国民，洛千峫！”朔方闻君厉声，“失忆让你脑子也变愚蠢，妇人之仁起来了吗？”
　　轰然蹿上脑海的厮杀声，像骤起的潮水，猛然拍袭边岸又猛然退去。洛千峫拼命捕捉那丝飘渺的画面，然而无论他如何费力，脑子里还是一片无法接续的空白。
　　他无法印证朔方闻君说的每一句话，因而也就无法反驳他的每一句话。
　　这种记忆失落的痛苦，这种甚至无从判定自己身份、判定自己来历、判定自己过往的痛苦，比之方才蛊虫骚动发作的痛苦还要强过数十倍。
　　洛千峫手指无意识痉挛起来，在他眼前，那两名似曾相识的启天人还在徒劳无功的冲着他的脸面怒吼，发着不辨意义的音节。
　　“王。”蛊桶旁一个人跨前一步，洛千峫这才发现国师竟然也在场。“记忆恢复需要一定时间，请勿贪功妄进。”
　　洛千峫回过头，朔方闻君的情绪好似也比他好不到哪去，长长衣袖下的手心死死攥住，拼命压抑某种冲动。
　　他闭了闭眼，又重新睁开，方才短暂的失控不复存在：“到蛊桶里去。”朔方闻君简单的命令着，“马上。”
　　洛千峫却半晌没有动弹。
　　站在这个庞然大物跟前，他畏惧的已不再是令人厌恶的蛊虫噬身，而是自己那些支离破碎的记忆。身处启天、雍石两国之间，有一国血统却被另一国抚养长大，本该是一国亲人却与之为敌，那些记忆想必是令人不快和痛苦的。过去的自己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怎样一种人，真的是想起来比较好吗？
　　朔方闻君一直注视着他，注视着那张英武俊朗的面上露出不自知的痛苦，这点隐约的痛楚挣扎神色触动了他。或许洛千峫不该在这个蛊桶里拾回记忆，但雍石需要他。他需要他。
　　在国家利益面前，不管是他朔方闻君，还是洛千峫，都别无选择。即便这是一条错路，他们也要踏着鲜血与谎言，走到尽头。
　　“千峫，洛千峫。”洛千峫面颊覆上冰凉手心，朔方闻君靠近他，眸子里恍似沙漠赤金的色彩，柔声道，“带着你的记忆，重新回到本王身边。”
　　“唔！！唔……！！！”两名启天俘虏中的一人，不知用了什么蛮力，竟然猛地挣脱了压制他的士兵，像一头蛮牛，直接向洛千峫和朔方闻君冲撞而来。
　　洛千峫扭头看他的一瞬间，一道鲜血径直自那俘虏口中喷射而出，溅了洛千峫满头满眼。尖刀从那俘虏后背穿胸而出，士兵终于是赶在那人掐死国主或者将军之前，一刀结果了他。
　　砰咚一声，重重砸落地面的尸首，扬起尘灰一片，死不瞑目的瞪着虚空。
　　唯一的同伴死去，剩下的另一名俘虏不挣扎了。他茫然的看着倒地的尸体，又看着不远处的朔方闻君和洛千峫，嘴里还咽唔着，声音却小了很多，已经教人分辨不清他是想说话，还是单纯在号哭。
　　洛千峫越过他身边，踩上高梯，一脚跨进了蛊桶。
　　仿若深渊般不见底的桶内里，又兴起窸窣窸窣让人头皮发麻的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