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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引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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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南星是一味药,又名天南星。
南星的母亲在生产时,抬眼望见隔着窗花的星星,闪闪亮着。南方的夜空,墨似的黑透。这时,响亮的哭声响起。满手是血的产婆已经忙碌了四五个时辰,才接下了这不足月的女婴。此时南星的母亲已经精疲力尽,甚至不愿意再多看婴儿一眼,只想闭眼沉沉睡去,顾不了身边许多人的哭喊,“夫人,不能睡啊”,“夫人,醒醒,看看小姐”。她模模糊糊的感觉到身体的力量在默默朝下身滑过去,溜走,自己的身体好似丈夫那艘才打好的金光灿灿的大船,只是在看不见的地方出了纰漏,终究是抵不住的。
此时抱在产婆手里的女婴忽然停了声响,这先天不足的女婴,几丝贴在头顶的淡黄胎发濡湿了,小小的身体仿佛是个小动物,软软的偎在奶娘怀里。新生的婴儿往往要在满月时才睁眼,这南星却不同,闪亮的眼珠转来转去,或停在人的脸上不动,像在打量什么。这目光让奶娘都发怵,心想这小人儿不知有什么古怪,怕不是寻常人物。
南星从襁褓里安静的看着母亲,母亲在生死的挣扎间偶尔一睁眼,却刚好对上了女儿的目光。闪闪的,那光芒倒是熟悉。此时,产婆终于止住了血,一碗汤药灌下,一场与死神的争夺到底是没输过去。
在产房外焦急等待着的,是南星的父亲,时任无涯派掌门的何彦之。正值兵荒马乱的年月,慕容一族起兵,重创了早已苟延残喘的大周朝,俘虏了大周帝国的明治皇帝及昭辉太子,挟天子以令诸侯,自立为王,改国号“燕”。这慕容一族的族长,慕容昊天,在幼时曾与何彦之同门学艺,是无涯派同辈里的佼佼者。慕容昊天自小被族中长辈谆谆教诲,全族无论老□□女,毕生职责全在光复本族皇位,除此无二。昊天自五岁入门学艺,与彦之吃住同行,交情甚笃。不过昊天一心谋算本族事业,对武功一路倒是不太热切,总向师父讨教行军布阵、乃至权术谋略等其他种种学问。师父见二人资质不同,兴趣相异,倒也因材施教。无涯派当时的掌门寒月先生,一生雄才伟略,不说兵法武功,就连医理药理、琴棋书画,当世也无人能出其右,指点二人易如反掌。
二人长到十八岁上,寒月先生不愿再打理本门琐事,意欲前往西域探访故人,隐居清修。寒月先生一生收徒不多,昊天彦之二人资质不凡,堪当大任。听闻朝夕相伴、自小抚养自己长大的师父要远行,彦之握剑的手又紧了紧,眼圈儿倒是红了。这剑是他十四岁生辰,当天练成了师父授的一套元初心法。此心法进展缓慢,其中许多关节需要师父在旁助益,若气息不能约束,走入五脏六腑,便会真气膨胀,丹田剧痛,最终七窍流血而亡。元初心法共12层,彦之自9岁起始练,却在11岁起便停留在12层,无法进步,亦无法功德圆满。而就在14岁生辰清晨,彦之向师父请安并讨教练功心得之后,却奇迹般的进展顺利,完成了元初心法,成为了无涯派中合格的武者。就在那天,师父便将这把青燕剑赐了他。他日夜摩挲,满心欢喜,从此日日不离身,因他轻功颇为了得,便在江湖上得了个绰号叫“无影青燕”。
想到往事种种,十八岁的彦之沉浸在又敬又爱的师父要离去的悲痛之中,强忍着眼泪不掉下来。彦之想要挽留师父,但知道师父决定的事情,任何人都无力挽回。且师父要去西域寻访故人,这当中必定事关重大,做弟子的不便多言。在此大变故之前,彦之心潮起伏,一时倒语塞了。寒月先生知道这徒弟心思细腻,重情重义,只是不善言辞,便也不看他,便把目光落在站得稍远的昊天脸上。昊天轻咳了一声,开口道:“师父,徒儿有个想法。师父此去,千山万水,再见何时,也未可知了。无涯派是天下武林之宗,是其他武林门派可望而不可及的武学圣殿。掌门一事,需慎之又慎。师父想必心中早存了念头,才没将这话在正气轩里讲出来。”寒月先生抿了抿嘴,微微露出了笑意,说:“你个猴儿倒猜起为师的心思了,不许耍滑头,实实在在地说来。”寒月先生虽然是武学宗匠,但为人可亲,平日里徒弟也都不怕他,敬爱之余也和他说说笑笑。昊天抬起头来,躬身向师父行了个大礼,停了半晌才开口:“师父,昊天自五岁入无涯派,至今受您教诲十三年,师父大恩,徒儿永生不忘。只是,徒儿十八岁,该到了谋划族人事业的时候,我慕容一氏,自前朝被周朝欧阳氏夺了皇位,这一百二十余载,东躲西藏,本属本族的皇位和江山都被强贼窃取。此等辱没,一朝一日终于算在欧阳氏头上。”寒月先生听到这一席话,低下头,叹了口气,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又咽下去了。昊天继续说道:“师父,也许您老觉得我傻,愚不可及。但我生来姓慕容,留着慕容氏的血,这便是我的使命,也是我的命运。师父,昊天请求您,将掌门之位传于彦之师弟,再容许徒儿自此回到慕容族中,带领族人完成大业。”昊天说完,跪下向师父磕了个头,就没站起来。
寒月先生定了定神,看着跪下的昊天,再看着抓着青燕剑,眼圈还红着的彦之。心想,也罢,这本也是我的安排,就是仁弱了些,但愿这江湖能将这把宝剑磨出些锋芒。
匆匆半百过去,当初面对离别掉眼泪的少年也成了当年他师父一样的一代宗师。他年少成名,自娶了昊天的表妹慕容问兰后,更是春风得意。经历了江湖上的许多磨难,何彦之每每最庆幸的,就是娶了问兰。何彦之行走江湖之时,总是怀念起妻子的琴。就想飞奔回家,写一副字,抬头看看弹着“淇澳”的妻子。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问兰抬手拨着琴弦,一汪碧水似的翡翠镯子跟着她手腕起落飘来荡去,问兰仿佛是时间养出来的美玉,像包着一层厚厚的釉,一笑一颦,一举一动,温润怡人。何彦之看着出神,便忘了下笔写字。何彦之和慕容问兰多年来膝下无子,仅有近年收的一个爱徒陆辰宇随侍在侧。这陆辰宇的来历更是为人称奇。前些年,何彦之西出关外追踪一恶人,深入大漠,恶人智谋了得,何彦之耗时长达一年之久,终于手刃恶人。其时敌我双方都已力竭,十几日来粒米滴水未进,全靠长年修炼的上乘内功,才能保命,最终倒是何彦之略胜一筹,大功告成。这恶人乃是中原武林中人人得而诛之的死敌,何彦之盛年得此大功,武林之中无人不赞叹,地位更如日中天,一时之间无人能及。
这陆辰宇与何彦之的缘分倒是在何彦之刺死恶人之时,当时正值深秋,万物萧瑟,何彦之重伤在身,精疲力竭,动弹不得。他心想,我一世顺遂,今日毙命于此亦并无遗憾,只是苦了问兰,我这一去,丢下她孤零零一个在这世上,也没个孩子陪伴。思绪刚飘至此,远远传来一阵狼嚎,何彦之一凛,暗自苦笑,想不到今日还未饿死,倒要葬身狼腹了。那狼走近了,何彦之无法,只能任凭那畜生周身嗅来嗅去。闻罢,那体型硕大的公狼便又发出嚎叫,似在呼唤同伴。要知沙漠里狼群神出鬼没,其时过往商旅来往西域,借道此处,第一害怕大漠里的强盗,一旦遇上,对方仗着人多势众,地形熟悉,僵持之下不用动武,商旅都只能乖乖交出财物,否则耗时在大漠里,过了时辰风沙大起,没片瓦遮头,片刻所有人畜皆掩于黄沙之下。此情此景,上策只能保命。因此大漠内一时盗贼猖獗,但由于地形气候恶劣,连官府都奈何不得。第二,如要说大漠强盗能称霸大漠,那便错了。真正让人闻风丧胆,只能束手就擒的,便是狼群。一旦被这种计谋过人的动物盯上,只要在大漠内,便没有安宁的时候。它们也许远远的追踪,也许在半夜偷袭,这种动物的兵法大漠内显得比人类高明太多,它们不急躁,不冒进,一点点的熬着时间,等到人类崩溃之时,露出一点小小的破绽,它们便乘隙而入,一举破敌。这根本不是动物,在大漠里它就是无处不在的幽灵,亮着绿油油的眼睛,在黑暗中,一双双一对对,冷冷的盯着对面的战利品。
何彦之便遇上了这幽灵。那公狼嗅完他,便呼叫同伴。奇的是,片刻之后,狼群未至,却只来了只身形略小的深灰色母狼。那母狼也嗅了嗅何彦之周身,便咬住了何彦之的小腿。何彦之小腿上痛楚传来,心里倒奇,这对狼儿像是被狼群抛弃了的孤狼,两夫妻流浪于这大漠之上,倒也情重。母狼此时却并未下口分食,却拖着何彦之的小腿往前前行了几步,摩擦的他身上伤口甚至疼痛。此时那公狼咬住了他的另一只小腿,与母狼一起拖动。何彦之以此奇异的姿态被二狼拖着,伤口与黄沙混合,痛不欲生,险些晕过去。意识模糊之中,身体倒是停了下来,原来狼夫妇将他拖至了一片小小的绿洲,一条浅浅的小溪就在他眼前缓缓向前淌去。那叮铃的水流声在他耳里如聆仙乐。他拼尽全身力气向前爬了两步,咕咚咕咚,饮下几大口清凉的溪水,激动之下,又昏了过去。
几个时辰之后,何彦之醒来,感觉周身轻松了许多,便整顿精神站了起来,打量四周。其实已到黄昏,深秋景色萧瑟,这小小的绿洲倒是不受影响。低矮的灌木在小溪两侧密布,郁郁葱葱,脚下的柔软的泥土上也生长着低矮的小草,放眼望去,远处倒是有一处小小的茅屋。何彦之朝茅屋走去,近了便发现,那茅屋已破败不堪,仔细看去仿佛是此处的植物晒干堆成,此处植物低矮,需用心堆垛才能成形,何彦之暗暗称奇,叹这筑屋之人必定手艺不凡。说是茅屋,其实连一应门窗都无,此地几乎全年无雨,这人便只造了三面墙,盖上屋顶,便能遮住此处过于明亮的阳光,抵挡夜晚刻骨的寒冷。何彦之带着满心的惊讶走近屋里,发现这屋子早被狼夫妇当做了窝,满屋腥臭无比,令人作呕。想起狼夫妇将食物待会此处享用,想着不知多少同胞尸首于此处葬身狼腹,何彦之内心不免恻然,又对自己何以蒙狼夫妇青睐赐不杀之恩深深不解。
就在此次,茅屋的深处居然想起了婴儿的细弱哭声。何彦之大惊,连忙走近,看到茅屋角落里,一个半新的深紫绸缎的襁褓内,一个婴儿正哭得满脸通红。想是已经饿了许久,婴儿的哭声已经越来越微弱。何彦之连忙将婴儿抱起,包婴儿的那绸缎触手滑顺,色彩明艳,一看便价值不菲。那婴儿是个男婴,脖子里挂着一块莹莹生辉的羊脂白玉,触手升温,更是万金之物。那玉佩上装饰着牡丹等寻常的富贵花样,细看那文字,便是“陆氏辰宇”四字。何彦之暗暗思索,并不记得中原哪个显赫的陆家来往西域。他抱起那婴儿,见他饿得着急,更怕这小小的身体扛不住,想也没想,便往自己手腕上咬去,瞬间鲜血如注,滴滴答答滴在小辰宇的脸上,嘴里。它抿了抿嘴,仿佛咽下了几滴鲜血,不哭了,继续咽着这突如其来的奇异的食物。一炷香时间过去,伤口干涸,鲜血凝住。辰宇也就安静的睡着了,只是这一室的腥臭,四处的人类残肢,婴孩满脸的鲜血,甚是可怖。饶是行走江湖三十余载的何彦之,在多年后想起初遇辰宇的这一幕,也暗自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