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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 ...

  •   她端著酒杯轻摇,杯中的冰块发出清脆的碰撞声。然而他看到的不是那小半杯兀自在杯中回转的烈酒,而是沿著她颊边缓缓滴落的泪珠,有些碎在她的手腕上,有些坠在酒杯里。

      「……玛格丽特……」米尔哈森下意识的抽起她手中越握越紧的玻璃杯,里面的酒跟著溅出来,洒在他们的手上。他没有拿纸巾过来替两人擦手,下一秒钟,却用那双手揽住了她的背脊和肩膀。

      玛格丽特将脸埋在他的肩膀上,原本压抑著的哽咽,渐渐变成了清晰的啜泣声,整个人失去了力气。米尔哈森不自觉的箍紧了胳臂,脸颊贴著她的头,好像想把她的悲伤夺过来放在自己身上一样。

      「……为什麼?已经三年了,我总是这样………」

      玛格丽特颤抖著,对著好友说出压抑已久的心情。米尔哈森的心中涌起万般感慨,轻轻抚著她的头发作为安慰。

      这样的思念是什麼滋味?米尔哈森迷惑了。此时在他脑海中飘过的,是几个风一般的影子。他称他们为情人,或许曾经相谈甚欢,共渡过几个夜晚,分享过彼此的身体和情欲,然而,如今剩下的却只是如此淡漠的记忆。

      哪怕只爱五分钟,也是爱。他一向这样相信的。

      顺著她的发丝往下,他轻易的就碰触到短短的发梢服贴在颈子上。颈子上挂著一串项鍊,猛然令他心中一动。那是学生时代珠宝设计课上他的作业之一。黄金鍊子上镶著细碎交错的蓝色猫眼石和琥珀,衬著她白皙的皮肤和深棕色的毛线衣,好像一把奇异的钥匙,打开了一扇不知通向何处的门扉。

      ※

      「这是什麼?好丑。」

      玛格丽特对著桌上打开的简陋蓝色绒布盒,微笑著挖苦她的同学。

      「这个啊,作业啊。我的珠宝设计课被当了。」米尔哈森从盒子里提起一条交错著蓝色猫眼石和琥珀的黄金项鍊。

      「看起来很像随便拿些什麼凑起来的,有点杂乱。可是我喜欢这个猫眼石。」玛格丽特伸手摸摸项鍊,「我想是你加工的技巧还不够熟练吧。」

      「那是一个,还有我没办法像其他人一样舍得花材料费。我只买得起这麼一点点黄金。」

      「不是有规定材料费上限吗?」没有选修珠宝设计的玛格丽特问道。她的目光还停留在项鍊上不曾移开。

      「那个上限对我而言也是很可怕的。」米尔哈森扁扁嘴,瞪著自己失败的作业。

      「好看的珠宝又不一定要用很多黄金。」

      「好了,我已经把我丢脸的东西给你看过了。」米尔哈森有点用力的把项鍊从玛格丽特手中抽走,粗暴的塞进盒子里盖上。

      「这东西你打算怎麼办?」

      「拆掉吧。黄金可以回收卖掉,猫眼石和琥珀被我弄成这样大概也不能用了。就当是赔本好了。」

      「拆掉有点可惜,反正你以後也不会再做珠宝了对不对?何不留作纪念?」

      「要纪念你拿去纪念好了。丑死了。」

      玛格丽特微微一笑,把绒布纸盒收进书包。

      ※

      米尔哈森的印象中,玛格丽特从未戴上这条项鍊。他把玛格丽特拿走项鍊的行为解释为单纯的节俭观念作祟,就像是在路边摊看到便宜的离谱的东西,觉得不买对不起口袋里的钱一样。
      过了很多年以後。

      「你是设计师?你会设计珠宝吗?」

      一个他在酒吧认识的男人在床上这样问他。他摇摇头。

      「我算是半个建筑师吧。」

      「我还以为每个所谓的设计师,都全能到什麼都想玩一下。」

      □□後精疲力竭的他只有微微一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对这个男人,他只记得这麼多——那个人给了他的身体极度的快感和愉悦,还有,成为关於那条项鍊的一部分记忆。

      ※

      项鍊看起来保养的很好。也许是因为很少戴的关系。琥珀依然有著晶莹清透的光泽,猫眼石的海蓝色也不显黯淡。黄金在炉火不定的光线下,隐约有著跳动的错觉。

      他很难克制重新触摸这条项鍊的冲动。犹豫间,扶著玛格丽特的手松了一些。玛格丽特肩膀因为抽泣颤动了一下,随即抬起头,轻轻挣开他的双臂。

      项鍊隐没在她的毛线衣领口里。

      米尔哈森静静的凝视著她已经不再稚气的脸庞,那对绿眼睛浸在泪湖中,哀伤满溢著。哭声已经收起,她抬手揉了揉眼睛,有一滴眼泪,掉在他手上。

      一刹那里,他以为项鍊断了。恍惚中是依旧如新的猫眼石和琥珀洒落在他的手上。

      ※

      说不上来眼泪该是冰凉的还是温暖的。米尔哈森捧住玛格丽特的脸庞,轻轻的替她擦眼泪。一股不知哪里来的力量牵引著他,他大胆的把手指伸进她的领口,拿出项鍊。

      「你居然戴这玩意儿。」面对玛格丽特微微诧异的表情,米尔哈森笑了。

      「我觉得它没有你想像的那麼丑。」她用一只手指勾著项鍊,低下头去端详。颊上的泪痕映著炉火,有一点点细碎的光泽。

      好像触动了心底的什麼,感伤像是一阵强烈的秋风袭来,风的气味丰饶却又萧瑟,让人承受不住。米尔哈森倾身向前,吻了玛格丽特。

      浅浅的吮著她的嘴唇,他迷失在这样的触觉里。既不是因为觉得眼前这个与自己相识十馀年的女子有什麼惊人的美丽,也不是因为什麼积郁已久的苦闷需要慰藉。

      只是这个触觉。只要忘记那样的感伤。就算只有一分钟也好。他告诉自己。

      ※

      米尔哈森睁开眼睛,缓缓移开嘴唇。

      玛格丽特很平静,放开勾著项鍊的手指。意外的,他在她的眼神里,看不到什麼困惑和讶异。
      她靠近,搂住他的脖颈,给了他一个深而热烈的吻。她也同样迷失在这个双唇交叠的温暖中,分不清是因为方才的烈酒在作用,或者,仅仅只是想回应那被遗弃在孤寂中的渴望。

      等到两人放开彼此,米尔哈森拿起桌上的两个酒杯,不发一语的走出去。玛格丽特盯著壁炉中的火焰,长叹著,一颗大大的眼泪不自觉的滑下来。

      ※

      那夜後,玛格丽特和米尔哈森很有默契的不去提这件事。玛格丽特把这个吻当作是一时的冲动,不再去做什麼多馀的推想和揣测。尽管,每当脑中闪过那缠绵的时刻,她都不自觉心动神摇得惊慌起来。

      「我想要去旅行。」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春天早晨里,米尔哈森告诉她这个消息。

      「想去多久?」

      「至少一年吧。」他淡淡的说。

      「那你的工作怎麼办?」玛格丽特不自觉的提高了声音。

      「我要辞职。」米尔哈森转过头来面对著她,灰色的眸子里带著笑意,「我今年才三十二岁,还有很多事情想要做。」

      望著她的绿眼睛,米尔哈森茫然的想起那个冬夜的火炉边,那条旧项鍊上猫眼石和琥珀散发的新鲜光芒,那越是冷漠越是刺心的伤感,还有,那真实到无法逃避的一些什麼。

      玛格丽特彷佛还跟他说了些什麼话,可是他都没有听进去,只是装著一副听的样子。流过他脑中的净是十几年来种种微不足道的小事,他们之间的喜怒哀乐,还有那些不曾褪色的场景与声音。
      过了两天,玛格丽特看到米尔哈森拿著箱子在办公室里收拾东西。

      「你在开玩笑吗?」她的口气里还是带著调皮的,「要不要我帮你收拾?」

      他两手一摊,「我的桌子太乱了,你会以为都是垃圾吧。我自己收就好了。」

      她真的就站在那里看他收拾东西,直到最後一张纸都打包好。

      「你真的要走?」

      「辞呈已经准了,我的代理人很快就会接替我的位置。你跟他熟吗?他有很多习惯都跟我不一样,我会跟你说的。」

      米尔哈森说完後抬起头,玛格丽特咬著下唇,默默的转身离开办公室。她没有让他看见眼眶里打著滚的是些什麼。

      ※

      米尔哈森自认为并不害怕分别,也不害怕孤独。他总觉得,没有一段关系是真正天长地久的,所以结束并没有什麼好哀恸的。他跟那些他称之为情人的人们之间,或许有个激情的开始,但是几乎都是这样淡淡的结束。

      船票已经订好了,周遭琐事也已经打理妥当。房子已经搬空,只剩下自己的行李和一张床垫。他站在阳台上看星星,幻想著接下来的旅途会遇到什麼样的人事物。

      「……也许会有场豔遇也说不定。」他开始在脑海中勾勒著下一个情人的模样。蓦地,一阵闷痛突如其来的袭上心头。

      他感受到一股陌生的欲望,如此的强烈,开始撕扯他的胸口。本来他认真的相信自己已经厌倦了这样的生活,想要去旅行,想要离开这里。耳边却响起了玛格丽特说过的一句话:

      「人通常都会相信他们所宁愿相信的事情。」

      ※

      眼前有个十五岁的短发少女,穿著沾满油画颜料的罩衫,站在他隔壁位置的画架前,用老气横秋的口吻告诉他,「这是我家先生说的。」

      同样十五岁的他,只是侧著头倾听少女的话,画笔没有停下来。少女同样的运笔如飞,他们几乎是用竞争的速度在下课前同时画完了静物习作。

      「你家先生学识很渊博啊。」他诚心的回应著少女热切的叙述。

      「他的书房好大。我最喜欢他的书房了。」

      少女口中的「先生」,有著与他相同的名字,保罗。关於这位先生,无论大小事,她都告诉他。他一律微笑著,对这个保罗,有点好奇,却并不十分关心。

      她将自己的青春和爱情都交给了那个保罗。他旁观著,从来不置可否。他知道他们彼此间的信任和情谊与此无关。

      即使是那个保罗的生命与死亡。

      ※

      米尔哈森从阳台走进屋子,拿出电话,拨给玛格丽特。

      「这里是玛格丽特赫曼拉贝纳特,很抱歉现在不方便接听您的电话,请在提示声後留言,我会尽快与您联络。」

      那陌生的欲望渐渐从剧烈的撕扯变成了黑暗的静默,好像什麼都没有发生过,胸口却残留著方才闷痛的幻觉。他躺在床垫上,等待著天明之後的出发。

      还是渴望那样的触觉,那样的安慰。米尔哈森缓缓的闭上眼睛。

      但是,他不再觉得即使只有一分钟也好。

      ※

      米尔哈森推著轻便的行李车在宇宙港的大厅里等候登机。今天不是假期,但是宇宙港里人还是很多。在落地窗边可以俯瞰费沙的景色。

      看起来好像有些不同,但是这终究是个大部分地方都像沙漠般的星球和城市。过去六年,他的工作也只能为这里起一点微不足道的小改变。

      「保罗!」

      他听到熟悉的叫唤,转过头去。玛格丽特从大厅的另一端,大步朝他跑过来。

      「你今天不是要上班?怎麼过来了?」他微微笑著,没有一丝激动。

      「你……」玛格丽特喘著气,站在他面前,一把抢过他的行李车,「你……你现在就告诉我……你什麼时候要回来?」

      「我不知道。」他看著自己的行李车被拉走,却停在原地不动。两人僵持在那边。玛格丽特好像有很多话,却无从说起。米尔哈森却觉得没有太多可说,索性闭上嘴巴。

      「你……你到底在做什麼!」她重重的跺了一下脚,失望,气结,还有许多的难过,全都变成这一句话。玛格丽特明知道自己来这里是为了骂他的,一路上想好了许多要骂他的话,然而,到了这个关头,却什麼都不忍说了。

      「没有做什麼,真的,我只是想去旅行而已。」米尔哈森从椅子上站起身,温柔的回答。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色泽和卷度。浏海散在苍白的额头前,那脸孔,也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线条和神情。

      玛格丽特拉住他的衣服,额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全身松弛下来,「你什麼事情都跟我商量,为什麼唯独这件事不行?」

      「我会写信给你。记得保重身体,菸不要抽太凶。」

      完全无关的回答。她居然笑了。

      「你抽的比我还凶。」

      「我走了。如果看到什麼可爱的东西,我会帮你留一份的。」

      他接过行李车,握了握她的手。她还来不及拥抱他,他已经放手转身走向登机室了。

      ※

      他以为她会生气,会大声喊叫自己的名字,然後骂几个不太入流的字眼。

      站在长长一列等待登机的人龙中,米尔哈森回头寻找玛格丽特的身影。她仍然站在原地望著他,眼里好像含著泪,有那麼一瞬间,闪动著令他惊心动魄的,细碎的光。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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