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孤璧台 ...
-
萧芜死的那天早上,公子溱来看她了,坐在她的床头说了好一会话。萧芜睁着一双大眼静静地望着他,脸颊因半年来卧病在床而分外苍白消瘦,衬着那双眼睛大得有些骇人。公子溱握着她的手,他手上的伤正在结痂,咯着她的手背生疼。
萧芜的脑子有些混乱,就这样静静地听着他说话让她有种回到在梁国时的错觉,记得自己之前未停药时还天真地问过他怎么穿着这身衣服,与他的官阶不匹,现在想来着实可笑。面前的这个人,已不再是她的未婚夫宣溱,而是陈国的公子溱,将来要继承陈王大统的公子溱。想到此处她觉得有闷气积郁于胸,微微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公子溱见她如此便起身给她盖好被子,临走前温声道:“我明日再来看你。”
直到公子溱带着一帮人走后她才发现自己根本没听他方才来说的是什么,遂问身旁的宫婢扇儿:“那个人刚才来说了什么?”
扇儿对于她这样称呼公子溱早已是见怪不怪,记得这梁国公主刚来那会还直接唤公子宣溱,公子亦是不怒,她们这些做下人的自然也应当作什么也没发生。扇儿微微福身:“公子方才来告诉公主他已将婚期提前,就在半月之后。”
萧芜刚听完这句便开始呕吐,昏天黑地地吐,她已有三日未进食,只能吐出一些酸水,却怎么也停不下来,吓得屋中一干宫婢纷纷乱了神,手忙脚乱地去请医师、请公子,偏逢王后心病复发,医阁中的医师全被叫去了凤仪宫,公子又外出不在宫中,一时间竟没人可以顾她的死活。萧芜发丝凌乱地躺在床上,身侧的婢女用绢帕小心地给她擦拭嘴角,她忽然开始笑,起初是很小声的,后来笑声越来越大,吓得那婢女匆匆退到了一边。等笑够了,她便坐起身开始砸手边的东西,一样一样地往地上扔,如疯子一般。
她已不是第一次这样了,这半年来几乎每隔一段时间便会这样,医师说是因为这种迷药对她来说已失去了药性,需要另寻一种草药了。公子溱给梁国公主喂迷药这事,这宫中的婢女们大多都知道,她们也或多或少听说过公子溱曾在梁国出任将军一事,不过自从陈国灭梁,这事便被大王压了下来,私下擅论者诛九族,他断然不承认陈梁这一战陈国胜之不武。
公子溱赶来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萧芜衣发凌乱地坐在冰凉的地面上,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各种杂物。他叹了口气,走过去将她抱了起来,萧芜在他怀中怔了一下,抬眼陌生将他看着。
这是她第三次停药,此前几次因很快找到新的草药续着,所以还算平静,可这次前去找药的医师半月都未归来。萧芜停药已有七天,公子溱就这样一直任由她闹着,始终未给她一个解释,为何当初好好的一个梁国的将军会一夕成了陈国的公子,会突然反兵倒戈让她国亡家破。
萧芜自公子溱来了后就一直没再闹过,乖乖吃了药,吃完药便好好躺下。那日公子溱一直待到萧芜熟睡后才离开,然而他也知道,她其实一直都未睡着。
外头四更的梆声响起,萧芜如死人一般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半夏初凉的月光薄薄地洒在帷帐上,有些许透过帷帐照上了她的眉眼,清冷如一副寒梅图,却死气沉沉。外头隐约传来宫婢们微微的鼾声,她悄声走下床,未着鞋袜,一袭素白的暗花云锦纱衣无声委地,素手搭上珠帘,外头的宫婢已睡得东倒西歪,她忽然想起在梁国时,那夜她第一次去找宣溱幽会,瞧见了睡在外殿的宜良也是这般睡相。她自国亡后便一直浑浑噩噩地活着,未停药时问过公子溱宜良的去向,他默然半晌只答了一句:她很好。
什么叫好?难道像自己现在这样行尸走肉般活在仇人帐下也叫好?
萧芜推开门走了出去,外头巡夜的侍卫刚过,殿外此时空无一人,她拖着长长的云锦纱衣无声地走着,因未着鞋袜脚步声微不可闻,浅浅的月光照在她的身上,如四处游曳的幽灵般。转角时走过来一个提着灯笼的内侍,被吓得当场坐到了地上,萧芜却像没见到似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不远处的孤璧台,那是整个陈宫最高的地方。
她走至台下,踏着台阶一步一步拾级而上,双目空洞,似望不到尽头的深渊。孤璧台原是有侍卫看守的,只是刚巧最近台上飞檐重修,撤去了侍卫,萧芜便一路顺畅无阻地来到了孤璧台上。夜风撩起台上的破裂如丝的帷幔,她坐在台沿,望着台下急急赶来的侍卫笑了笑,抬头望向迷离的弦月,开始唱梁国的故曲。
那是梁王自小便教她的,用梁国最古老的语言唱出来的歌谣,她曾给宣溱唱过,也尝试着教过他,可他怎么也学不会,她便是在那时怀疑过宣溱其实并非梁国人。可是仅仅是怀疑而已,那时她喜欢他,便觉得他的一切都是好的,所以即使不是梁国人也没有什么关系,如今到了国破家亡的地步她才明白什么叫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携吾钩戟兮,护家国兮;
披吾银装兮,守疆土兮;
舍吾一人兮,保万民兮……
“芜儿!”突然传来撕裂的人声打断了她的声音,萧芜转过头,木然冲他笑了笑,声音如丝,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你来了,这首歌我以前教过你,你还记不记得?”
宣溱上前几步,疾声道:“芜儿,你先下来。”
“我为何要下去?阿溱,你还要困我到何时?”语毕孤璧台下的侍卫纷纷冲了上来,萧芜冷冷望了他们一眼,寂寂开口:“阿溱,你若再上前一步,我便立刻翻身跳下。”
宣溱惊然,回头吩咐众人离开,台上只留下他们二人,萧芜拢了拢绕在指间的衣裳,似开口问他:“你知不知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是什么?”然而未等他回答她便抬眼望向他,将口中的话一字一句咬出:“是当初在王都城下的死人堆里将你带出。”
“芜儿……”
萧芜凌声打断他的话:“你如今还有什么资格叫这个名字?你恩将仇报,叛主求荣,就算是一条养了十几年的狗也不会反咬主人一口,宣溱,我有时真为自己感到可怜,当初竟会喜欢上一个连狗都不如的人。”
宣溱呼吸急促,手捂着胸口半蹲下去,他本就有心痛的毛病,已是几年未犯此番却在这种境况下突然复发。他抬头望着她,额上渗出许多冷汗,“芜儿,有很多事并非你见到的那样……我……咳咳……”
萧芜冷笑着走到他跟前,漫漫月色滑过她薄凉的裙角,她蹲下身,指尖捏着他的下巴,“父王被杀,母亲与兄长被流放,国破家亡,公子溱,你还想我知道什么?”她不屑一笑,倏然从袖中抽出短匕刺向他,他本能地抬手去挡,最终只划破了手臂上的盔甲,一次未中,宣溱毕竟是习武之人,再不会给她第二次的机会,起身轻易夺去她手中的匕首。哐当一声后匕首掉落在地,萧芜笑着向后退去,双目呆滞:“我……连杀都杀不了你,还谈什么复国……可笑……可笑……”
她忽然顿足将凄厉的笑声止住,俯下身问因心口疼痛跪倒在地的宣溱:“阿溱,你起兵的前几日父王刚为我做好了嫁衣,我偷偷穿过几次,却一直没机会给你看,现在,你要不要看?”
说完她无声地笑了笑,翻身跳下孤璧台。
“芜儿!!!”
侍卫闻声冲了进来,宣溱如失了魂魄般手脚并用爬到栏杆旁,坠台的萧芜安静地躺在地上,血液渐渐将她素白的纱衣染上鲜艳的红色,一寸一寸地,她睁着眼,直直地望着他,“芜儿!”宣溱又向前爬去,大半个身子已露在外面,赶来的侍卫赶紧抱住他,什么也不顾地将他往回拉。
夜空中开始有朦胧的雨滴落下,落在额头,冰凉冰凉的。萧芜的双眼永远地定格在了那里,她听到那人哭喊着叫着她的名字,却看不到他,眼前晃过的是自己这一辈子所经历的种种,如浮光掠影,出生在那样锦衣玉食的家庭里,有父王母后的宠爱,有兄长们的疼爱,十岁之前最大的愁闷是父王不小心忘记了自己的生日,直到十岁那年,王城脚下,死人堆里,她拉着二哥的手,指着他说道:“那个人,他还在动。”
有时候一句话,能救一个人,亦能杀一个人。
她一直当他是自己捡到的宝,是上天赐给她的礼物,所以不管父王母后怎样反对她还是要嫁给他,那是整整三年啊,她用了整整三年的时间去劝自己的双亲答应他们的婚事,可他……可他怎么就不知道珍惜呢?
她一直没告诉他,父王定下婚期的那日,就是他起兵谋反的那日。
而婚期是她二十岁的生日,是三日后。
她等不到了,他也等不到了。
她朦胧中似乎望见个影子,在如墨的迤逦山水中,执着茶白的竹骨伞向她走来,是宣溱十八岁时的样子,玉冠风姿。她想咧嘴笑冲他笑,可是很痛很痛,笑不出来。
最后她只动了动睫毛,在心头说了那句她一直都想说的话:
阿溱,其实我说错了,我这辈子做得最后悔的事,是爱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