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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真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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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自己名声很大,可万万没想到竟然这么大,大到就连九州天子也知道这九州天下竟还有个小小的我。
除夕之夜,九州天子宴请帝都文武百官,据说年年都是如此。但今日,却多了个身无一官半职的我。
我坐在离天子席位最远的位置,默默地低头吃摆在面前根本叫不出名字的食物,偶尔瞟一眼上位,座位排次实在令人玩味。
最上面的当然是九州天子以及他的王后华阳夫人,下一位分坐在两边的却是公子熏与司马妧。
来赴宴前小黑动作温柔地替我穿好专门为赴宴而准备的华衣锦裘,他看着我眉头微蹙,半响沉声道:“稚儿,你要记住,有我在,定是不会让旁人伤你分毫的,所以不论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都不要多想,只等着席后有什么疑问我都会一一解答,明白吗?”
我当时隐隐有一些不好的预感,我问他:“可是你父皇母后知道了我们的事,要治我的罪?”
小黑的手背轻划过我的脸,定定地看着我,就像要把我从里到外,从上到下,彻底看穿似的,他看了我很久,久到我都不好意思了,才听他叹口气道:“你总是这样傻。”说着又将我搂进怀里,越搂越紧,就好像我们要生离死别一样,我不过是要丑媳妇见公婆罢了啊,只听他喃喃道,“可你有时又太聪眀,稚儿,你的傻与聪明,让我既心疼又害怕。”
那时我不太明白,但此情此景,就算是傻子也不会搞不清状况吧。
什么人能在皇家年宴上坐在王后身侧,太子对面呢?也只有太子妃了吧。
其实无关聪明不聪明,很多事,只在于你自己愿不愿意装傻罢了。爱上一个人,往往都会选择装聋作哑吧,也只有这样,才能不让自己爱的太艰难。
只是那画面太美好,门当户对,郎才女貌,任谁看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正是因为美好,才最是伤人。
忽地感觉有人看向了我,我回过神看去,竟是锦戈。
他坐在公子熏下位,对面与他相对的人,自然是武官之首,司马昂。
想来年年都是如此吧。
说来也是奇特,他们表面上恭维客气,人人都心知肚明他们是装得,事实上都巴不得对方死无葬身之地。但事实上,他们的敌对关系也是装得,他们不仅不是敌对,还是暗中勾结,狼狈为奸的关系。只是他们之间的爱恨纠缠,怕是说与他人听,也只会被当做天方夜谭吧。
我想起那日司马昂大婚时,锦戈大醉,抓着他的衣角要糖吃的样子,想必很久以前,锦戈也曾是个会撒娇的天真孩童。不晓得司马昂是否也会在某一刻怀念起曾经的锦戈,曾经那个还没有成为他司马家牺牲品的锦戈,曾经那个一心清白做人,盼着有朝一日建功立业的锦戈。
忽地,一个略带沙哑的低沉嗓音自上位处穿透而来,刹那间,觥筹交错,纸醉金迷的喧闹倏地静止,空气中只飘荡着那一句“人称一字千金的哀稚公子今日可来了?”
除了逍遥楼那一次,这辈子还没有得到过这么多人的关注,且一想到在场的全是九州天下地位最高的一群人,就觉得连稳稳地站起来都是种挑战。
但好在我此时已不是那个初出委羽山的小村夫了,我深吸了两口气,起身几步走到两排宴席的中间,恭敬地对着上位方向行了三拜九叩之礼,低眉顺目朗声答道:“卫国委羽村哀稚,叩见吾皇。”
只听上位者几声大笑,又道:“走上前来。”
一时间,各种意味不明的目光交织成一张杂乱无章的大网横亘在我面前,他们一定对我有着各种猜测,就连我自己也是在各种猜测,我在众目睽睽之下亦步亦趋地朝着上位者方向迈去,终于我在走到与锦戈齐平位置时停了下来,我看了一眼小黑,他眉头皱的更紧,我想起了那年十五岁的公子苏也是在类似的宴席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对他父王说他要娶百里花繁为妃。
他会那样做,是因为年少无知,所以我不能指望早已过了弱冠之年的太子也年少无知。不是每个人都有让另一个人抛弃天下江山的命运的,看开些,就会觉得也没什么。
终于看清了那个倚在王座上的男人,这便是主宰九州天下之人。眉眼间也看不出与小黑有几分相似,倒是眉眼微蹙时不怒自威的气势如出一辙。
我依旧低下头,但却能清晰地体会到来自上位者的目光,他似乎在盯着我的脸看,看了很久很久,久到我都怀疑我脸上是不是有刚黏到的饭粒。
许久后,只听他道:“抬起头来。”
我缓缓抬起头迎上他的视线,那是怎样一种视线呢?仿若看见珍宝一样的惊喜,又觉得这似乎是个阴谋的怀疑,夹杂着丝丝的留恋与不舍,拉至深处似乎还很痛,痛到了极致原来是一种恨,再细细研究下去,却只剩了一片漆黑,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没有。
忽听一阵轻咳,闻声看去,却是锦戈。
不论是故意还是无意,总归是将那上位者的心神拉了回来,他道:“听闻你昔日救了熏,并为熏与妧儿写过一个故事,如今熏与妧儿终于要修成正果了,你功不可没。”
我心一梗,一时间百味陈杂。
我其实一直在等小黑亲口告诉我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虽然知道这件事会让我难过,落实这件事会让我更难过,可是最让人难过的,却是从始至终,这件事都是由除了他以外的人来告诉我的。
我抬头扫了一眼公子熏与司马妧,来不及玩味他们的表情,只顾着集中全部精神扯出一个平生最灿烂不过的笑脸给九州天子看,给在场的文武百官看,给大胤太子及准太子妃看。
依然是恭敬一拜,道一句:“太子与太子妃乃是天造地设,天作之合,自是无论有没有哀稚插这一笔,都是要修成良缘的。”
说罢我再次低下头,将一切表情皆掩在阴影之下,有些虐人虐己的快感。
后来天子抱恙提前离席,不过片刻,便有内侍私下将我带至他此时休憩之地,我跨进门前抬头看了一眼,此楼名唤“轻羽阁”。
“吱呀”一声,内侍拉好了门,偌大的阁楼里,就只剩下了我和九州天子。他缓缓转过身来,目光落在我的腰间,瞳色愈发深沉。半响,他问:“熏儿的玉佩为何会在你身上”
他堂堂九州天子,既能查到我这个人,我就不信他查不出我和他儿子有私情。今日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出那样的话,分明就是故意演给我看的!
我恭敬一拜,朗声答道:“回陛下,玉佩是太子赠与小人的。”
他眼中闪过一丝嘲讽,嗤笑道:“看来哀公子与我儿感情甚好,他竟将自己从小带至大的玉佩赠与了你。”
我也冷哼一声,道:“其实也没有很好,小人也觉得实在不妥,但实在不懂太子殿下是什么意思,不如您去替我问一问。”
他愣了一愣,许是没想到我这一介草民竟敢和他如此说话,但毕竟修养好,气度大,很快便恢复常色,不与我一般计较似地哈哈大笑了几声,忽道:“他容貌性格皆不像我,不曾想,喜欢的容貌与性格倒是与我相似。”
这,画风突转,我竟一时间无法适应,只听他接着道:“从前以为这样的容貌该是独一无二的,先是锦戈,如今又多了个你,这样的容貌,多是祸水。”
大概是因为我的职业问题,于是总有人不顾我究竟是愿不愿意听就想把平生从未讲给他人的事讲与我听,或许他们觉得我有作为写书人的职业操守,必定不会将他们的秘密道与他人。
就比如锦戈,再比如眼前的九州天子。
作为一个知道的太多的小小写书人,从前不觉得,如今却是越发深有感触。原来写书人竟是一个高危职业,尤其是像我这种专门致力于私人定制的写书人,更尤其是我这种名传九州却实际上没什么实际的安全保障的写书人。
知道了如此多的皇家秘辛,我想我离那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奇死去的命运当真是不太远矣。
但是我猜到了过程,却猜不对这结局。
他说:“你已见过你母舅了吧,其实比起他,你才更像你母妃。”
我有些不明所以的看向他,皱眉道:“母舅?母妃?草民无父无母,何来母舅与母妃?”
他嘴边忽地擎起一抹冷笑:“不愧是我养大的儿子,我当年娶异族女子也就罢了,却还是明知她是做细也还是要娶;如今熏儿找个男子也就罢了,却还是明知是个威胁还是不放手,或者,就是因为是威胁才不放手呢?毕竟,最危险的地方也有可能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觉得自己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或者说我有可能听懂了,但这故事当真是太过离奇,完全不值得听信。
他还在继续说着:“我奇怪的是,你母舅难道也不阻止你吗?也是,他自身不也是个为了权利甘上他人床榻的货色吗?”
混沌的脑中忽地一阵清明,我张大嘴看着他,半响才挤出了一个名字:“锦歌?”
他眯着眼又看了我许久,神色忽明忽暗,完全看不出他的情绪,他明明在说着一件惊天的秘密,而且这个秘密不只是关于我的,还是关于他的。
突然,他一只手将我拉至身前,在我未反应过来之时便将我的衣衫褪至腰间,我惊惶地看着他,他却面无表情地将我翻转过身,手指指在我的肩胛骨处,大笑道:“果然还是有痕迹的,这凸起的展翼点倒是与你母妃、母舅的一样,只可惜,你毕竟不是纯正的羽族人,所以空有展翼点却根本长不出双翼。”说罢,又哈哈大笑,“这样才好,你毕竟是要做九州天子的人,羽翼根本无用。”
我有些愣怔,我木讷地将衣衫提了上来,再次面对他,一字一顿问道:“锦戈是我母舅?”
回答毫无迟疑:“是。”
这个答案让我心中一颤,我想起了锦戈的姐姐,想起了那个关于与我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秃鹫,再次不确定地提问道:“那羽妃是我母妃?”
答案依旧是十分肯定的“是。”
我眼珠子仿佛都不会转动了,我机械地将头扭向他:“那你?”
他与我对视,眼中透着九州天子不容轻犯的威严,他说:“你该叫孤,一声父王。”
“哈,”我大笑着连连退步,“陛下真是爱说笑,你说我该称你一声父王?那公子熏呢?他又该称你什么?我和他又算是什么?!”
我想起最初小黑一次次地拒绝,他说:“稚儿,总有一天你会怨我的。”
我想起司马媛说的那句“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我想我的确是什么都不知道,我或许本就什么都不该知道,哀娘说得对,我当真不该离开委羽村的。
我觉得周遭一切都不真实起来,我恍惚间听见自己问道:“你是说,公子熏,是,我同父异母的,兄长?”
他眼中忽地闪过一丝厉色:“兄长?哼!他算什么兄长?!他不过是司马家的逆子!”
自踏进轻羽阁的那一刻时,我就知道我大概会听到一个故事,一个关于轻羽阁主人的故事,只是我万万想不到的是,原来我再也做不得那个袖手旁观的听故事人了,因为我自己就在这故事之中。
文王三年腊月初八,雪夜,这样的夜晚,总是适合一些阴谋与算计的。
世人只道华阳王后先生下来个孩子,却没人知道那孩子其实是个女婴,而传说中生下秃鹫的羽夫人事实上却当真生了个儿子。阴谋就是从这两个孩子降生的那一刻开始的,司马家第六代家主,当今司马大将军之父,恰巧在前一天夜中也诞下一子,于是国舅家的儿子换了天子家的公主,一个秃鹫换了真正的太子。
我嗤笑着看向他:“羽人会诞下秃鹫,这种事你竟也相信?”
他怔了一下,忽地也嗤笑了一声,他看向我的眼神同我看向他的一样疏离,纵然我们方才似乎是在认亲,但是我们依然是陌生人。他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时我想,既然已经有了一个儿子,那么你,不要也罢。只是你终究是我的儿子,所以我才派人带你离开,保你一命。”
我苦笑着:“哀娘?”
他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道:“她当日立誓永不让你走出委羽村的,却不曾想你倒是个不安分的。”
果然,从一开始,命运就是注定好的。
我笑的更甚:“对,我毕竟有着羽人血统,我存在的本身,本就是你的罪证,你不留我也是对的。那我母妃呢?你不是很喜欢她吗?我母舅呢?你又怎能容得下他?”
他眯着眼看我,半响,道:“你这般咄咄逼人的性子,与你母妃,你母舅都是不同。”他转过脸看向别处,叹了口气道,“当年我是真的爱你母妃的,只可惜她是个细作,本就是来害我的。至于你母舅,一个可以为了权利甘愿委身人下的人,一定是个很好利用的棋子。”
我浑身一颤,这件事我并不知道,我一直以为锦戈可以爬上宰相之位是因为他的政治手段,原来,还有这个。
我忽然觉得一阵恶心,站在我对面的人,让我浑身恶心,可是他是我父王,他在为我揭开一个骗局。我强自忍耐着,因为我不确认他究竟知道多少,我好像明白似乎每个人都没怎么骗我,他们只是或多或少的在隐瞒着我,我继续问道:“你只知道锦戈为了权利甘愿委身于你,那你可知道他又是为何会想要那权利?”
“你是指,他爱上司马昂一事吗?”
我心中再次一梗,破口而出:“你竟然知道?那你还......”
“我还敢留他是吗?”他哈哈一笑,眼神凌厉,“因为当日把他送到孤床上的人,就是司马昂。孤料定,终有一天,锦戈会背叛他。”
心中一阵钝痛,我想起司马昂逼锦戈娶长孙允儿,原来,他还逼他做过这样的事,一切的一切,也不过一句“为了司马家。”
为了司马家,我母妃死了,我变成了一只秃鹫,我母舅变成了任人玩弄的棋子,那公子熏呢?你所做的一切,可也是为了你大司马家?!
“那你是何时发现小黑,不,公子熏他不是......”
“错就错在他们疑心太重,非要找出你,不然我也不会怀疑。”他看向我,一步一步地向我靠近,忽地抓住我的双肩,道:“孤当年弃你是孤的错,但是司马家狼子野心,公子熏更是从头到尾都在骗你,你体内流着的是我大胤皇族之血,我要你与我里应外合,铲除司马家族,捍我族王族之位!”
我愣怔地看向他,近乎呆滞地问:“你要我与你联手,对付小黑?”
他嗤笑道:“哪里来的小黑?那不过是你的痴人说梦。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他接近你只是为了困住你,只有你安稳待在他眼皮下,他才能确保你不会有朝一日以正统身份威胁到他的王位!”
“胡说!”我用尽毕生之力推开他,忽觉得天旋地转,一步步后退,大喊着“胡说!你胡说!”我一向自诩天资聪慧,机智过人,我不信我会看错人,我不信小黑只是我的痴人说梦,他说过,此生不殉,永不相负。
我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他还在步步紧逼,情急之下我翻身就趴在地上向大门爬去,我想我不该听信他一派胡言的,原来他今日说了那么多就是为了让我放弃小黑,这才是阴谋。
突然,我的眼前出现一双白色洁净的皂靴,那人蹲下来看着我,长叹一口气,拇指划过我的眼角,他道:“稚儿,我的确是你母舅,你又何苦这般,再自欺欺人下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