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0、第十六章 柏林童年 ...
-
〖每个人都有一个可以许愿的仙女,但是只有很少人还记得他曾许过的愿。——《柏林童年》〗
转过街角,格蕾塔等在那里。
这么冷的天气,她只套了一件毛呢长大衣。祁寒走过去,把自己的制服风衣披在她身上:“你该穿多一点的。”
“出来的时候有点匆忙。”她笑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皱巴巴的牛皮纸信封递过去:“喏,就是这个。”
寄信日期是半年前,那时罗马还是德占区。路途中的战火与混乱,让它颠沛流离这么久才终于找到接收它的那个人。封口已被打开,露出一角薄笺。
“不是我打开的。它寄来的时候就是这样子。”格蕾塔解释道。现在德国的信件被检查率几乎是百分之百,人们都心知肚明。
“没关系。”祁寒抽出信纸看了看,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几句话,但他盯着末尾的那个署名看了很久。
格蕾塔略微侧过头:“是很重要的人吧?你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嗯,一个朋友。”祁寒把信揣进制服内袋里,“辛苦你了,我送你出去吧。”
两个人开始并肩向营区外面走。格蕾塔跛着一只脚,祁寒很贴心地走得很慢。他们离得很近,但互相避免肢体接触。
在哨卡处,格蕾塔递上家属通行证,卫兵给他们开门放行。
“你什么时候出发?”格蕾塔打破沉默。
“下个星期。”
“哦。”格蕾塔用冻得通红的手指掖了掖围巾,“你多小心。”
“钱还够用吗?”
“嗯,足够了。”格蕾塔抬起头,“不要再寄来了,你留着吧。你一直都把工资全给我,自己可怎么过啊。”
“我有配给票。”祁寒环顾一下四周,压低声音:“不要存太多钱,尽量多换些食物。”帝国马克不会再流通太久了,她和她的家人战后的日子会很艰难。
“我会记住的。”她轻轻叹气,目光投向空中飘零的落叶,瘦弱的手茫然地在脸前挥了挥,像要撵走一只看不见的苍蝇:“我——我真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妈妈还是那么整天歇斯底里,盼着爸爸再从罗马尼亚来信。每个人都过得乱七八糟。是不是很可笑?每个人都有各自的问题,就连战争来了,大家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也还是什么都没改变。”
他聆听着她的诉说,沉默不语。最后他说:“至少你们还在一起。”
“是的。”格蕾塔解颐一笑,“这可能是唯一一件让人感觉安慰的事了。”
他们在车站前停住脚步,等待着下一班电车。格蕾塔轻轻拥抱了他一下:“对不起,汉斯,一直以来这样那样的事,都没有让你去过我家里。就算我们只是名义上的夫妻,那也本应该是你的家才对。”
“没什么的。”
“要是还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请你一定告诉我。”
“嗯……只有一件事。如果再有这个人的消息——”他指了指口袋里那封信,“麻烦你转告我。”
“好的,只要我还能找得到你。”她有点忧伤的目光滑过他的脸,“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了吧。你多保重。”
“你也是。”
载着格蕾塔的电车开远,祁寒转身返回营区。
路过一栋建筑物时,透过窗户玻璃,他看见一家人坐在餐桌旁边。扎着围裙的主妇正在从一口热气腾腾的小锅里舀出萝卜汤,倒进简陋但却擦洗得晶亮的白瓷餐盘里。蒸汽在窗户上蒙了一层薄薄的白雾,让人觉得那屋子里一定很暖和。
那是他所不能体会的幸福。
格蕾塔知道他下周要被调到别处去了,却不知道他是要去西线。
战争快要结束,他和格蕾塔的约定也即将到期。即使是汉诺威那个名义上的家,也就快不再属于他了。
柏林的街头一片萧索。市民对轰炸已习以为常,一张张麻木不仁的脸庞在堆满瓦砾的街道间行色匆匆,城市与人们一样面目模糊。到处都是灰色,就像他小时候眼中的世界。
他生长在柏林东南的克洛伊茨贝格区,移民最多、最不像德国的一个区。柏林之中,德国之外。
而他十岁之前的全部世界,只是他那个小小的房间,一个他几乎从不踏出的地方。书,书,到处都是书,纸质的电子的,中文的德文的,围筑成一个与世隔绝的乌有之乡。后来他在学校里读到英语课文《失物之书》,里面那个房间总让他回忆起他那间摆满书的小屋。
他记得他曾在墙角的那架老旧的钢琴上练习一首巴赫平均律,外祖父在厨房里切卷心菜,刀与案板的奏鸣,和他的琴声形成奇妙的对位。窗棂斑驳,从南边的兰德维尔运河上吹来微凉的风,空气里弥漫着仲春时节甜蜜的芳香。
成年之后,他遗忘了许多往事,唯独这平淡无奇的片断时常清晰地浮现出来,温柔地包裹着他所有的感官。
那是独属于他的柏林童年。他所有关于“家”的记忆。
他的窗户外面有一片草坪,春天一到,就开满不知名的花。外祖父说,它们是粉红色的,连成一大片的样子很美,但他看起来只是一层灰色。
有一次,他看见几个小孩子跑来,摘下那种花,舔舐花蕊里面的蜜。他们走后,他也偷偷跑过去,学着他们的样子舔舐花蜜,清甜的。他很开心,觉得自己知道了粉红色是什么味的。
从此以后,他就用味道和音符来定义他想象中的色彩。甜味是粉红色的,酸味是紫色的。“do”是蓝色的,“re”是黄色的。他最喜欢的勃拉姆斯摇篮曲是绿色的,因为外祖父告诉他,他的眼睛是这个颜色,他觉得这支宁静的曲子应该像他的眼睛一样。后来他上了学,色盲症被矫正了,他看到了颜色,觉得这支曲子或许更应该是海蓝色的,但他依然更愿意把它“视”为绿色。
后来外祖父生病了,躺在屋角的木板床上,用小纸条写了许许多多古今中外的座右铭,让他选一个。
“只能选一个吗?”他问。
“嗯,人的想法可不能太多啊。一多就乱,一乱就将就,将就着将就着,一辈子就过完啦。一辈子记住一个理,就够用了。”
他看来看去,最后选了“Als ich kann(尽我所能)”。既然要记一辈子那么久,他觉得短一点比较好记。
“哦,不错,不错。”外祖父很满意,“能一直照着做吗?”
“能。”他说。
医生来了又走了,日历一天天翻过去了,外祖父的病越来越重了。
最后的日子,外祖父抚摸着他的头,用带着肺鸣音的喘息声说:“汉斯,即使以后只有你一个人,也不要害怕。记住那句话,als ich kann.不管什么时候,如果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做好一件事。只要你用尽全力做好一件事,全世界都会成全你的。”
那天晚上,外祖父停止了呼吸。
他看着许多人来到他们的小屋,搬走架子上的书。他们对他解释,这些书被捐赠给了一所学校。后来又有人来带走他,把他也送进了一所学校。于是他知道,自己也被捐赠了。
从那以后,他就给自己定下了一个规矩:尽自己所能,遵守所有可以遵守的规则。因为如果不这样,就不知道该如何支配分分秒秒,如何独自一人在这个无所适从的人类丛林里维持自己难以为继的生活。
Als ich kann.
Als ich kann.
午夜时分,下起了雨。这是柏林这个冬天最后一场雨。
夹着雪粒的雨点噼噼啪啪敲打着窗户,像失眠者絮絮的呢喃。
祁寒躺在营房的硬板床上,第一次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枕头下面压着那封罗马来信,信末的落款是,“爱你的哥哥”。
他记得那天在佛罗伦萨的郊外,他停下车子等待盛锐醒来。夕阳斜照的水仙花丛里,盛锐美好的容颜像一个沉睡的国王。
他最后一次可以拥有家人的机会,已经错过了。他说不上来是不是后悔。
雨好像永远也不会停。
德国,盖伦基兴。
四处迸溅的泥浆砂石有如冰雹,砸得钢盔叮当作响。一轮弹雨暂息,盛锐稍微抬起头来,望向大棒所在的位置。
由于电话不能用,叫不来援兵,只能依靠这区区三个班的兵力死守阵地。
二十多米外地面上还留有之前挖的战壕,大棒指挥着他们向距离最近的交通壕撤退:“一班掩护,二班三班交替向左移动!”
命令一下,二班率先跃出掩体,冲向七八米外的几棵树。
等他们在树后隐蔽好,哈罗德喊道:“三班注意!三、二、一,前进!”
随着最后一个音节出口,十几个人分成两列,飞速鱼贯而出,一口气向前跃冲,隐蔽在二班先前的位置,二班继续移动。
三次交替前进后,两个班跳进了战壕,迅速在壕边构筑的各个单人射击位置上就位,给一班提供火力掩护。大棒是最后一个跑过来的,对面的德军已重新装填完毕,开始新一轮射击,飞来的子弹擦着的他脚后跟激起泥花。
“快!快点!”哈罗德大喊。
大棒就地卧倒,向前一滚。壕里的人立刻七手八脚把他拖了进去。
一片混乱。每个人都在上膛、拉栓、射击、嘶喊。周围全是这样的声音。
他们连一挺重机枪也没有,只能依靠随身的加兰德步枪对抗对方强大的火力压制。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由于地面泥泞,坦克履带无法行走。否则几辆虎式坦克凶残地碾压过来,他们就什么都不用再想了。
盛锐手上没武器,什么也做不了,只好趴在战壕底部。
战壕是T字形的,所有人都集中在那一竖上,面朝着东边。
突然,一道火焰从他们左侧动地而来,顺着风势燃起壕边的枯草。随着一串冲锋枪连发的哒哒声,雨点般的子弹穿透火焰扫来,盛锐左手边的几个士兵连声音都未及发出就倒了下去。
那道火焰是□□的效果。美军经常用这个东西把隐藏在工事和掩体里的德军“洗”出来,德军对此恨之入骨。他们大约是在前些天的战斗中缴获了一批,特意来对美军以牙还牙。
“ma的,都动起来!”大棒指挥着自己的部下向T字形战壕的那一横上转移。
盛锐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们现在不仅面对强敌,而且还从侧翼被包抄了。
大棒回头一看,他们的左面已经没有了掩护,完全暴露在德军的火力范围之内。刚才的□□加冲锋枪突袭使左侧的兵力受到了重创,只剩下一个“临时工”文物兵。
打不着鱼,虾也能凑。
他伸手一指盛锐:“你,也给我顶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