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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争吵 ...

  •   独孤敬烈送走周至德,重回相辉楼来。穿院过廊,登楼进殿,见满室灯火已熄,守夜的宦官迎上来,低声禀道:“小公爷睡着了。”独孤敬烈点点头,挥手令他下去,又打发了侍候在外室中的宫女,令她们去煎参汤送来,方自进内室而来。

      殿中地面尽铺厚毡,踏在上面,一些声儿也不闻。独孤敬烈又特意放轻了脚步,蹑着影子走近那架销金床帐,那动静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但刚至床边,便见碧纱窗棂上透出的影绰绰星光映照下,帐幕忽地微微一动,一只缠满绷带的修长手臂吃力地探出来,缓缓地将销金菱花帐子抹起一条缝儿来。

      二人四目相对,都是一顿,他知道他没睡,就如他知道他必定会回来守着自己一般。

      心有灵犀至深,莫过于此,却无论如何也抵不过世事无常。

      独孤敬烈撩起帐子,凌琛软弱无力地仰回枕上,养了养力气,气若游丝地开口道:“……参汤……”

      独孤敬烈挂帐帘的动作又是一停,这又是想到一块儿去了。明日齐王必来探望凌琛,凌琛再病再虚弱,今夜也必须要对朝局心中有数,方能应对,只能用参汤提神。

      凌琛这几日病得生死难测,太医院早安排下随时煎着参汤侍候,宫女不一时便送了进来。独孤敬烈扶起凌琛靠在自己怀中,亲手接过了一银盏滚热的参汤来,细细吹凉。

      凌琛被他用锦被围护得严严实实,又兼倚在那熟悉的温暖怀中,心内实是百味杂陈。他昏迷不醒的时候,只觉仿佛又重置身于那悬崖峭壁之间的冰冷山风中浮浮沉沉,万般寒意透肌浸骨,九幽十八狱中据说有寒冰地狱一处,只怕其中受刑的鬼魂受的苦,也莫过于此了。

      如今自己终于挣扎出那生死绝境,重回这暖意融融怀抱,身心疲累不堪,直想就这怀中忘情睡去,再不想其它事情。

      可是,世间事万难两全。

      独孤敬烈将温凉适宜的参汤送至他的唇边,凌琛张嘴抿了几口,勉力咽下。他方呕血不久,内腑受损,脾胃俱虚弱不堪,汤水刚一进喉,腹中便是一阵翻腾,几欲呕吐,只得又偏开头去。

      那参是上品老山参,药性厚重,又煎得浓酽,极是苦涩。凌琛无论为人处世如何敏睿老成,饮食喜好却依旧是孩子心性,最恨苦味,因此胸腹至唇舌间,无一处不是难受万分。正苦楚难言之际,忽觉唇上一凉,丝丝甜香润在唇皮之上,舒畅甘美,直入心扉。他半睁双眼,便见独孤敬烈正用小银匙沾了玫瑰露,轻轻为自己涂抹唇舌,去除参汤气息。

      凌琛转头避开那甜蜜汁液,气息奄奄地哑声道:“说话。”

      独孤敬烈沉默地将落空的勺子放回宫女手中的托盘之内,示意她退出房去。他与凌琛曾经无数次这般相依低语,说过无数调笑情话,却无论如何也比不得今日这般无法开口。他不打算对凌琛解释一个字,但是他知道:自己父亲布下的妙局,已要滴水不漏的收官,便是清河老王爷与凌琛,也不得不低头。

      他深爱的少年,要被自己亲手逼着,在杀父弑君的凶手面前,三跪九叩首。

      独孤敬烈伸出手至被中,暗暗地握住了凌琛一只软弱无力的手。凌琛微微地挣扎了一下,却无力挣开。独孤敬烈乞求地轻握了他一下,仿佛只有执住了那只伤痕累累的手,自己才能有勇气在他面前开口讲话。凌琛仿佛明白了他的意思,不再勉力挣扎,软软地靠在他的怀中。

      独孤敬烈终于开了口,低声说:“太子政变逼宫之事,已传缴天下……”

      凌琛默默地听他讲述朝局:独孤丞相已联合文武上书;言官、民间皆物议汹汹;太子乱党不少被擒下狱,口供各不相同,因此“太子勾结北戎”一事扑朔迷离;清河老王爷日日纵酒,酒后曾向旧部露出有彻查行营暴乱原因的意思……

      独孤敬烈足讲了半个时辰,方才将朝堂诸事一一勾画分明。低头去瞧怀中人时,见那眸子映着窗棂间的莹莹星光,晶明透亮,更是衬得脸色白如霜雪,瞧上去几似寒冰雕就,又想起他方才的生死挣扎,呕血漓漓——可怜他受尽这般折磨,如今还要强打精神,应对朝堂乾坤……独孤敬烈喉中发哽,终于有些磕巴地低声结束了自己的话,说道:“凌琛……明儿皇上停灵七日便满,朝庭便要扶灵回长安。你病成这般,不必随驾了……在洛阳养病吧……然后回北平府……你有青霄剑在手,不会有人敢为难你……以后你想作什么,便作什么……”

      凌琛沉默,半晌,终于道:“多谢……武德将军指教……”他太过虚弱,因此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声若蚊蚋。但听在独孤敬烈耳中,却如轰雷挈电一般,答不得一声。凌琛闭上眼睛,冷笑道:“不过……你漏了一句话没说……你要我在文武百官面前,指认太子逼宫,拥立你那平叛有功的齐王……作皇上……”

      独孤敬烈僵住,凌琛笑得越发阴冷绝望,道:“你爹算定了我跟清河老王爷,为大浩社稷计,只能看着皇上冤死九泉,不能说话……”他咳嗽起来,嘶心裂肺的在独孤敬烈怀中喘成一团。独孤敬烈忙为他抚背顺气,心内疼痛的如滚油焦熬。凌琛却依旧一字一句剜心般的冷嘲道:“这般好心机好算计,你叫我……还能相信你说的话么?……你们大可以哄骗我按你们说的去做,事成之后,便让我薨在这洛阳行宫!”

      独孤敬烈心如刀绞,哑声道:“我……我怎么会让你……”凌琛冷笑:“对,你不想我死……所以你们让温郁渎把我骗走……可惜我偏不如你的愿,从太室悬崖上爬了下来……现下你打算怎么办?独孤将军大可以再说一句‘身不由已’,然后便送我去见枉死的皇上!”

      便是霹雳轰鸣,也比不过独孤敬烈此时听到“身不由已”四字时的震撼!这正是他与凌琛定情那夜,他不由自主说出来的言语……如今自己的身不由已,伤害了的人,竟然是凌琛……

      凌琛这一场怒火,几乎耗尽心神,眼中金星乱冒,几又要晕将过去。他咬紧牙关,强撑着道:“现下……你们要用鹤顶红还是白绫?小爷皱一皱眉头,不是凌家人!”独孤敬烈胸中如油煎火烧一般,情不自禁地搂紧他,嘶声道:“胡说!”凌琛吼道:“你们把我软禁在洛阳行宫内,不就打的是杀人灭口的主意?”独孤敬烈只觉怀中身躯冰冷,抖成一团,又痛又怜,满心想要抚慰他安静,却多说不得一个字,只能翻覆哄道:“我怎会害你!”凌琛嘶吼道:“我不信你,我不信你!”他吼得声嘶力竭,原本清朗的少年清音已撕裂劈哑,哑着声音吼叫道:“在内营中冲杀到绝望时,我无数次在想,你不会负我,若你率部进来护驾,我愿意把我的一辈子都许给你……现下你叫我如何信你!”

      独孤敬烈如万箭钻心,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但见怀中人怒得几近疯狂,想他现下身体这般虚弱,哪经得这般心神激荡?又急又痛,又是担忧,终于央道:“你别这样……养息身子要紧,我当真不会害你……”凌琛叫道:“我不信你!我要见清河老王爷,我要邹凯,我要……青霄剑!”他喊叫急迫,又咳嗽起来,忽地哇的一声,又呕出一口鲜血!他再支持不住,半昏迷地倒在独孤敬烈怀中,嘴里依旧呓道:“我不信你……我要邹凯……我要青霄剑……”

      独孤敬烈心疼不已,想取过巾帕为他擦拭唇边血迹,刚一伸手,却发现自己袖子已被他死死攥在手中。那纤长五指本就伤痕遍布,被绷带包得严严实实,指节弯曲都极是困难,他却不知哪来的一股力气,生生挣绉了几处绷带,手上伤处也被挣裂开来,血迹洇洇,染得自己袖子落樱点点,极是触目。他咬咬牙,终于在凌琛耳边轻声哄道:“你安心养病,我为你去取……青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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