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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   自此之后,郑水昌愈发地沉默不语,只埋头做活。无论多远多苦的纤,也从不计较。无人雇佣他拉纤时,便四处打短工,又到江边捕鱼,卖给江上来往客商。却也作怪,凡他撒网,必不落空,常常能有大鱼落网,价钱自是上等。有与他相好的纤夫与他同去打鱼,见分的好处甚多,便劝他不必再去拉纤了。他却道:“我一身的力气,不拉纤却做什么?”

      因他勤苦,几年间却也挣下些许资财,郑母便要为他说亲,也有媒人上门。他却诸多推拒,一时说与姑娘八字不合,一时又道年貌不相当。他家本就贫穷,那得这般挑剔?因此渐渐的也无人为他说媒了,郑母又气又不解,却不知郑水昌拉纤时常常痴望江水,常常自江水流波之中,隐隐地便分辨出了那夜的温柔笑语一般。

      又过两年,郑母年老体衰,撒手人寰,郑水昌大哭一场,葬了母亲。从此一个人孤零零住在江畔,日日下死力拉纤做活,仿佛惟有如此,才能排解心中郁郁孤苦。

      一日,郑水昌到江边捕得大鱼,卖给了经过的商船。商船主人见天色已晚,便对船家道:“不如便在这滩停船歇了,咱们切脍下酒,倒也有些乐趣。”

      船家还未答言,一边的郑水昌已道:“山那头乌云已经起来了,今夜定有暴雨,这处暗礁甚多,停船极险。郎君且再行一刻,到前面水阔江平之处停船方好。”船家连声附和。那商船主人不是久惯行船的商贾,听郑水昌这般提醒,方知江滩边行船的险处,赶忙道谢,自行船去了。

      郑水昌在江边站立一刻,见那乌云起得又快又急,一忽儿便重重叠叠地压满了天空,只得背了鱼网,踽踽还家。还没到家门前,一声惊雷炸响,豆大的雨点刷刷打将下来,将他淋得透湿。

      他虽然里外透湿,却依旧将鱼网放进柴房,整理清爽。又抱了劈柴出来,要到灶下烧饭。因怕弄湿柴火,便躬腰遮在怀中,正要出门,忽听东山上一个霹雳炸响,震天动地。他骇得抬起头来,便见电闪雷鸣中,一道白影骤然划过云层,飘落在东山的山腰之中。若非郑水昌眼力上佳,定要将那白色影子当作了乌云中的一道电光。

      郑水昌怔怔地瞧着那道影子消失在山腰茂林间,忽地大叫一声,扔了怀中劈柴,跌跌撞撞往东山奔去。

      他生于斯长于斯,山中的路早已走得烂熟于胸,虽然冒雨摸黑,路远难行,却依旧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到了那片林中。他在林中摸索搜寻,好半日,忽见一棵巨树后微光闪烁,连忙奔上,转至树后,便见树后一道深沟,沟中躺卧着一条四爪白龙,身上鳞片闪着莹莹光华,腹上一道深深伤口,正汩汩地冒出血来。

      白龙转过头来,见有生人,张嘴呲牙,状极凶恶。郑水昌见状一愣,却还是下至沟中,见沟边长着一株黄心柏,便折了枝子,捣碎叶子,为白龙敷在伤处。柏叶止血,甚有功效,郑水昌见那伤口不再流血,便撕了衣袖,要为白龙包裹伤口。

      白龙长长脖颈骤然弯过,张开血盆大口,向郑水昌咬来。郑水昌猝不及防,已被那锋利獠牙叼住了喉咙!他闭目待死,却觉那大嘴虽擒住自己脖颈,咬合却甚是轻微,獠牙在喉间厮磨不已,虽剌疼麻痒,却一点儿皮也没扎破。白龙乱磨了他脖颈一会儿,便张口放开他,摆头示意,仿佛是要他快快离开。

      郑水昌却笑了起来,继续用手中布片为白龙裹伤,白龙扭过头来,黑色眼睛惊愕地瞧着他。郑水昌扎好伤口,轻轻抚过白龙修长的身段,柔声道:“阿鳞,我终于见着你了……”

      白龙大惊,几乎连身体都僵硬了起来,木呆呆地瞧着郑水昌。郑水昌脱下衣服将他包裹起来,一使劲儿便将他扛上肩膀,往自已家中走去。

      他进了家门,方将白龙放在榻上,忽见面前亮光大作,射得他睁不开眼。一时亮光散去,赤身裸体的白翊已蜷在他面前,对他吃力笑道:“你……如何认出我来?”

      郑水昌瞧他腹上伤口甚深,连忙打来热水,为他擦洗伤口,一面老老实实道:“我小时候,也听爹讲过龙神故事。”白翊奇道:“听过故事,便认得出我?”郑水昌摇头,道:“自然不是。可是……当年我便知晓你不是普通人。今日见到你的龙形,便觉得定然是你……我一直在想你。”白翊奇得瞪着眼睛瞧他,见他神色不似作伪,半晌释然,叹了口气,搂了他脖颈,低声道:“我在江里逍遥这些年,不想竟落在了你这个老实头的手里……”

      此后几日间,俱是大雨滂沱,郑水昌冒雨到十几里外的镇上割回肉来,为白翊熬羹做汤,精心侍候。两人偶有挨挨擦擦之处,却俱被郑水昌避了开去,生怕于他伤势有碍。白翊又笑又是感动,只安心在他家中养伤不提。

      过了几日,雨息云散,郑水昌见家中无粮,便又去江边捕鱼,且拿出积蓄去换了几只鸡来。正要回家,忽听有人在江上唤道:“那位郎君,且等一等。”

      郑水昌回头瞧去,见竟是那日那位应他指点过天气滩涂的客商,在江边搭跳下船,三步两步向他奔过来,笑道:“天缘巧合,竟又遇着了大郎。”也不待他开口,便连珠价地讲了一篇话出来。

      原来他到了江口,货虽卖了,船老大却是江口人,家中传讯:说有亲人病逝,因此只得离开。几日间大雨如注,客商请不着好水手趁船,胡乱上到此处,正想在江边再请个有经验的船家,为自己行船,上朔安井江。今日见了郑水昌,自是大喜过望。那日他便欢喜郑水昌忠厚老实,又熟悉滩涂暗礁,因此百般劝说,许以重利,要雇郑水昌行船。

      郑水昌不料是这等好事,他作了半世纤夫,水路熟悉,却少作船工。若是平日,定然一口应了下来,但如今他惦着照顾白翊,不肯应承。那客商好说歹说,又道天气不好,船上女眷惊吓等语。郑水昌却不过这般热情相邀,只得拿了鸡鱼,道是要先归家安排一番。那客商唯恐他不来,又强送了一大块羊肉与他。郑水昌只得受了,心知这趟船是非行不可的了。

      他回至家中,便见白翊在厨下烟熏火燎地烧水煎汤,忙上去接了劈柴过来,一面往灶里填,一面道:“这些粗活等我来家做便好,你又下床来做什么?”白翊笑道:“你不是说去捉鱼的么?我想喝鱼羹了,便先烧下水等着。”郑水昌笑道:“好。”立刻去杀鱼做羹,便将要去夔州行船的事与白翊说了。

      白翊脸色微变,道:“你不想与我去江中,过神仙的日子么?”郑水昌惊得转身,呆瞪瞪地望着白翊,见那少年唇边笑意轻扬,低声道:“你……不愿与我同修长生么?”郑水昌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道:“我……我……我这等粗人……”白翊笑着上来搂住他的脖颈,在他嘴唇上一吮,道:“便是粗人又如何,你不想要我了么?”

      郑水昌心里欢喜得象要炸裂开来,只满手鱼血,想抱他又不敢,只得道:“我……你……有伤……”一转眼却瞧见放在地下的那块羊肉,期期艾艾,道:“可是……那人送了我这块上好羊肉……我想与你换换口味……”白翊不想他这等情浓时分,惦着的却是那块羊肉,顿时大笑不已,忍俊不禁地弯下腰去,郑水昌骇道:“你的伤……”白翊笑的喘不上气来,道:“你这个老实头……好吧,我等你行船归来。”

      两人依依不舍分别,郑水昌恋恋不舍地推门出去,几度回头,方到江边行船。

      郑水昌熟悉水路,因此将安井江中滩礁一一避过,船行甚畅。到了云阳,客商谢了郑水昌,正结算船资,忽有一人登跳上船,对那客商一揖,道:“安君,久不见了。”客商见那人大喜,还礼道:“瞿天师久不至,安某想念不已。”

      郑水昌见那人长相甚异,一双手尺许来长,作揖时竟遮住了胸口。心中好奇,便对他上下打量不已。那瞿天师见郑水昌这般瞧着自已,倒也不恼,哈哈一笑,道:“这位船家面相宽和,极是福泽深厚。安君倒是眼力上好。”安姓客商是个爱说话的,听了便道:“瞿天师说得对,这次行船,多亏了郑大郎……”说着就絮絮叨叨,与瞿天师讲行船艰险等语。郑水昌自不着意,领了工钱便行。下船时忽听瞿天师哈哈大笑,朗声道:“既如此,我辈修道之人,当为安井江行船客商布些福祉。”郑水昌也不懂他话中之意,惦着家中,忙忙自去了。

      他连夜赶路,走了几日几夜,方近家门,便见屋顶炊烟缭绕,那灰衣少年正倚门笑望他归来。他张臂奔上前去,与爱人搂在一处,心中狂喜莫名,只觉此生再无别求。

      两人把臂进房,郑水昌问起白翊伤势,白翊依在他怀中,笑道:“你自己瞧吧。”郑水昌掀起他衣衫,瞧那雪白肚腹上,一道殷红痕迹横亘,艳如丹霞,他心疼地伸手抚摸。白翊一笑,顺势便握了他手,向自己下腹处探去。郑水昌思念了他数年,如今那还把持得住?心跳如鼓地将白翊掬在怀中,抱上榻去,扯了衣服行事。

      他执起白翊双足张开,放在自家肩上,忽然意动,转过头去,在一侧的细白脚背上亲了又亲。白翊被他的碎胡渣子亲得麻痒难耐,要缩脚回来,却又被郑水昌捉住了足踝不放,酸软得连足趾都蜷了起来,扭动着吃吃笑道:“大郎只欢喜我的脚么?”郑水昌涌身压住那晶莹玉体,喘吁吁笑道:“阿鳞身上,哪处我都欢喜……”

      两人雨狂风骤,抵死缠绵了大半夜,方双双筋疲力尽,搂在一处卧下。郑水昌却依旧不愿离了白翊身子,定要交连一处。白翊啐道:“好好一个老实人,做起这等事便没了羞耻。”郑水昌不答,只搂着他上下摸索,心满意足。

      抚至小腹处,又摸到那道微凸疤痕,虽伤处已好,但郑水昌依旧心疼道:“怎伤得这般狠?”他日前也曾问过,白翊却总是王顾左右而言他。今日听他又问,沉默一刻,终于恨恨道:“有个老牛鼻子,不知在哪儿学了几式驱龙术,要驱我等龙族为他作法行功。我与他相斗不过,拼了命才逃了出来……”因道:“这河滩地我也不能久呆,咱们明儿便走了吧?”郑水昌听他讲述,已明白此事生死攸关,毫不犹豫应道:“好。”

      不料第二日大雨如瀑,天地间象是挂下了无数水帘,地上水积如潭,直是一步也走不出去。白翊站在门口,瞧着那瓢泼大雨,愁闷道:“若我化回龙形,定然会被那老牛鼻子发现……”郑水昌搂住他,道:“那便再在这里住上几天,家中尽有粮米。在家中呆着,老道士总不能上门来吧。”白翊想想,并无别法,只得点了点头。

      两人侧耳细听,远远的江水奔涌如雷,郑水昌道:“好大的雨,安井江要涨水,纤夫们也行不了船了。”白翊依在他怀中,笑道:“你以后又不再做纤夫了,想行船之事做什么?”郑水昌低头亲亲他,叹道:“我只是为我那些兄弟们想一想,穷纤夫终是要劳苦挣命一辈子罢了……”白翊温柔抱住他宽阔肩膀,轻轻拍拍,默然不语。

      到得晚间,江水咆哮声越来越大,白翊心神不宁,道:“大郎,江水……可淹得到咱们屋子处来么?”郑水昌安慰道:“我家数代都是住在这里的,从没有过江水涨到这处高地上来过。”白翊略略放心。两人既被雨困在房中,自然日夜极尽于飞之乐,浑忘外事。

      又过几日,屋外涛声如万马奔腾一般,白翊伏在窗口上看了一刻,面色凝重地道:“大郎,这雨若再下一夜,江水必然要涨上来淹了这里,我们如今非走不可。”郑水昌瞧那江水狂涛,已近在眼前,也自心惊胆颤。便寻出破旧蓑衣,与白翊顶在一处,冒着风雨离了家。

      天上的雨依旧如河汉倒泻一般,下个不休。蓑衣毫无用处,没走几步,两人已浑身湿透。郑水昌心疼白翊伤势刚好,生怕他冷,张臂将他护在怀中。白翊在雨中指点道路,两人相互扶持,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忽听天上一声霹雳,闪得天地皆白,山川间一片刺目亮光。郑水昌还没回过神来,已听白翊惊呼一声,一把拉去身上蓑衣,将他推到身后,对着天空狂吼道:“贼牛鼻子,我便是死,也不受你差遣!”

      郑水昌识得他这许久,一直见他言笑晏晏,温润和顺模样,头一次见他这般暴怒如狂,立时心知他们此时,必是遇着了极难极可怕的事情,正想张臂护住白翊,忽见白翊回过身来,双眸充血,再不复以往的软款温柔,吓得唤道:“阿鳞……”白翊一把勾住他的脖子,狠狠吻上他的嘴唇!郑水昌不由自主地便张了嘴与他纠缠,立时觉得一团滚烫火团被那软款小舌送将过来,霎时滑进咽喉深处!

      白翊放开了他,又恢复那平日那般眼眸似水的温柔,轻唤他一声:“大郎……”语气中无限依依,却再无别话。最后瞧了他一眼,便转身奔向江边,涌身一扑,顿时化成一条白龙,破空而去!郑水昌大吼一声:“阿鳞!”正要追将上去,便见云中忽然伸出一只巨手,直向那在空中飞舞的白龙抓去!白龙暴吼连连,四爪生风,向那巨掌撕扯扑击。那巨掌却毫厘无伤,一把抓住龙身。白龙惨号一声,被巨掌拖入云中去了。

      郑水昌连滚带爬地扑至江边,狂叫道:“阿鳞,阿鳞——”声音嘶哑如狂,盖过了风雨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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