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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中 ...

  •   皇甫翎被宦官们侍候着换了衣履,又陪宁王述话。待得送走宁王,天色已昏,他正想再去殿中瞧瞧,听见夜鼓已咚咚敲响,生怕回家途中犯了夜禁,连忙辞了住持,三脚两步,向外奔去。因他奔得甚急,因此主持也不及命人相送。

      待他奔至二门之外,忽见曼殊院殿中窗棂之间,仿佛有红光一闪。他今日已被火吓了一场,手指上烫出数个燎泡来,痛得钻心。因此见了红光,立刻担忧起自已的画作来,将晚归犯夜禁等杂事统统抛到了九宵云外。立时转身,又向黑沉沉的曼殊院跑去。

      进了殿门,见殿中一片漆黑,无声无息。他在这里作画数十日,路径早已熟惯,因此避开正座大佛,摸索着走至作画的竹架边,寻着了烛台火石,打火点亮蜡烛。见龙王供佛壁画毫无异状,心下稍安,又举烛在殿中巡查一番。见四下昏暗,却并无异状。

      此时鼓点已稀,街鼓将绝,皇甫翎知道今日已走不得。因平日间也常夜宿寺中作画,并不着意,便想着要去寻僧人安排禅房。方要出门,却又转回头来,再瞧自己的得意之作一回。越瞧便越忍不住爱瞧,因此登上了竹梯去看,细细赏玩和修吉龙王容貌肌理,指爪衣饰。见那赤色双瞳在烛光映照下,仿佛有光晕流转其间,便如活的一般。他心中得意万分,伸手去摸那暴突双瞳,笑道:“这般瞧着我做甚?”

      他手指触上龙王瞳仁,却正好碰着指尖燎泡,痛得一缩!他本站在竹梯之上,这样一惊一抖,那竹梯忽地摇晃起来,皇甫翎只听“咔嚓”一声脆响,竹梯寸断,身子如断线风筝般急堕下去!他惊叫一声,知道恐怕无幸,吓得闭上了眼睛。

      好半日,却觉身子竟还未落到地面,微微飘浮荡漾,仿佛身在水中一般。皇甫翎奇怪的睁开眼睛,一下子惊得张大了嘴,不知自己现下是否身在梦中?只见本是画在在壁上的波涛云雾,如今一卷卷一波波涌将过来,在殿中央盘旋反复,奔涌不已。自己的身子便在其中浮浮沉沉,殿内的地面早已看不见了。

      皇甫翎心念电转,忽地抬头看向壁画上方,便见和修吉龙王低下头来,赤色双瞳如火灼灼,定定地盯住了他。

      海水中忽地伸出一只巨爪,一把握住了皇甫翎的腰。皇甫翎只觉耳边风声呼啸,还没等他惊叫出声来,便已经被拖入了壁画之中。

      待皇甫翎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然是被扣在和修吉龙王结实的臂膀之间,肩背靠在龙王坚实赤~裸的胸膛之上。他自小至长,束发受教,端严自持,哪曾与人这般亲密过?当即红了俊脸,向龙王拱手道:“龙……龙王,这却是何意?请先放在下下来,再慢慢述话,可好?”

      和修吉龙王听说,低头看一眼怀中的皇甫翎,张开大嘴,露出獠牙嘶声说道:“下来?你要下至何处?”

      皇甫翎被他的可怕模样吓得一怔,连他说的话都没有听清楚。赶忙低头躲闪开那赤色异瞳,却见足下尽是云水翻卷,一望无际。龙王正搂着他,在波涛中踏浪而行,他直是怀疑自己如今身在梦中,却又不知该如何醒转,只得道:“不知龙王要去哪里?何以要带着在下?”

      和修吉龙王又低头看他,獠牙毕露,也不知是笑还是怒,道:“你既画了我在这波涛之上,九洲四海,哪里不能去得?倒是你——”他将臂中的皇甫翎举高些许,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既亲手画出这绝妙云水,何不自家赏鉴一番?”

      他口中热气如火,吹至皇甫翎耳根颈上,又烫又麻。皇甫翎本就骇怕不已,这一下更是惊惶,身子一纵,双手胡乱推拒龙王臂膀。龙王一笑,忽地放手,皇甫翎立时向下堕去,扑通一声,摔进了波涛之中。

      皇甫翎不识水性,方当入水,便呛了一大口水,手忙足乱踢蹬起来。却越是扑打,身子便越往下沉去,一时间水咕嘟嘟大口灌进鼻腔喉咙,难受无比。

      忽然一只铁箍一般的臂膀箍上了他的腰,昏沉间他已知是龙王前来相救。他太熟悉这臂上的筋肉骨架,一笔一笔,都是他悉心亲手所画……忽然之间,龙王覆住了他的嘴唇,救命的气息灌入了他的喉间,那熟悉的虬须剌着他的脸颊与颈项,獠牙启开他的牙关……他又羞又怕,却更怕溺水时的苦痛难过,双手下意识地胡乱抓摸,立时摸到了熟悉的鼓突肌肉,像是求救一般,他紧紧地攀住了龙王的胸膛。

      和修吉龙王略微松开皇甫翎,沉声道:“你已得了几分我的真龙之气,可以在水中吐息了。如今咱们且赏玩一番长安城,如何?”

      他虽然声音嘶哑,面容凶恶,但是话意温和,说的内容又新奇有趣,勾起了皇甫翎的好奇心来。见自己虽然仍旧身在水中,却果然不再喝水,欢喜万分。又觉得那水波温和无比,浮在其间极是舒服,骇怕之心去了一半。虽然方才羞臊,却也忍不住好奇问道:“在这壁画之中,也能观看长安城?”龙王道:“你神技出色,画一波便能容沧海,何况区区长安?”说着又道:“既是游水,何以穿着这许多?脱了吧。”说着伸出长臂,骤然握住皇甫翎右足,一把便拖去了足上鞋袜,爪中只握着光溜溜一只赤足。

      皇甫翎只觉足上一凉,立时又被一只滚热巨爪握住。龙王指爪粗砺,磨得他的光足又麻又痒,忍不住一缩。龙王也顺势放开了他,又为他去了左脚的鞋袜。皇甫翎攀住龙王肩臂,只觉那指爪粗糙的质感都是他一笔一笔画出,平日里自己也不知摩梭过几千遍,如今却这般握着自家双足,那感觉既熟悉又陌生。他又是害羞又是新奇。却又怕龙王接着便要褪自己身上衣袍,连忙握住自己袍领,俊脸通红,结结巴巴地道:“……脱……脱了鞋子,便也……够了……”

      和修吉龙王搂紧他的腰肢,狰狞面容看不出是笑是怒,语气却极是温和,道:“往下瞧。”

      皇甫翎依言向下瞧去,下方云水翻涌,隐隐绰绰地看不清爽,忽地乱云翻卷,向两侧分开。皇甫翎定睛看去,一时间目瞪口呆——

      长安。

      茫茫苍苍的关中平原上,卧着天下最恢宏的城池。皇甫翎与龙王所在之处,比他平日登南山眺望关中时更高远。在深重的夜色之中,龙王为他举起万丈烛火,他便清清楚楚地瞧见了苍原之上,渭水如带,秦川似掌,仿佛造化俯首一般,托出这座方正俨然,气象万千的城郭。

      他瞧见那细如竹枝的朱雀大街,那是能容十八匹马并行,两侧槐树参天,天下第一的雄伟街道;如棋盘一样方正的一百一十处里坊,里面居住着上百万的居民;宏大的东西二市里,陈设着应有尽有的天下珍奇……北边的皇城与宫城,皇甫翎从来没有进去过,但是如今这些巍峨楼阁,他全部看得清清楚楚。他以一个画者的好奇与愉悦,贪婪地看着足下这无限新奇的景色。他看见丹凤门内巨大的横街,元旦佳节,衮衮公侯,四方使节,万国衣冠都会如流水一般汇入这里,沿着波涛起伏的龙尾道,向着含元殿上的唐天子顶礼膜拜;他看见西内苑的繁花盛景,高阁斜桥,水榭歌台,穷尽了天下的壮丽与豪华;他看见大明宫里太液池如珍珠闪烁,麟德殿内明烛如白日,无数舞女翩跹舞蹈,孔雀翠衣如云曳过红毯,嫣然起步,飞旋纵送,如娇花初绽,鸾凤振翼;他看见大慈恩寺壮丽的高塔,看见曲江池上游人如织的春景……繁华热烈的壮丽画卷在皇甫翎的眼底心间,寸寸铺开,他学画多年,头一次见识到了世间鲜活的丰富与自己笔触的苍白,他的眼睛湿润而模糊了。

      龙王一直默默地陪伴着他,踏水而行,皇甫翎忽地握住了他的手臂,哑声说道:“龙王,那处可是开远门?”

      和修吉龙王随着他的手指看去,点了点头。皇甫翎道:“开远门外,有座土堠,行人过处都能瞧见那上面刻着:‘西去安西九千九百里’。我幼小时头一遭见到,就想着九千九百里好远好远呐……可是乳母对我说:其实安西离长安,何止万里,只写九千九百,却是为了让离乡的人不要有离家万里的伤痛……我不懂得他们为什么要伤痛,他们走过那么多那么多的路,可以看见多少想也想不到的风景……要是我不是生在长安,无人牵绊于我,我定要走得比他们更远……”他仿佛是为方才所见的奇妙盛景所迷惑了,忘掉了自己身处的尴尬境地,忘掉了身边的凶神恶煞,甚至忘掉了自小养成的礼节与修养,无所顾忌地对龙王坦露着自己的心扉。

      龙王虬须耸动,仿佛在忍耐着笑意一般,道:“你方才瞧见的,只是长安。”

      皇甫翎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臂,目光渴望地瞧着他,道:“不错,只是长安——可你说过,这云水波纹能包揽九洲四海。”他紧紧瞧着龙王的赤色双瞳,等着他的回答。再无顾忌与害怕,清澈的眼眸中,满是寻求天下盛景的渴望。

      龙王咳了一声,避开他的眼睛,道:“我自不会对你说谎,我能在波涛中游遍九洲四海。但你如今,时日无多,如何游览?”

      仿佛睛天霹雳,炸在皇甫翎头上,他呆瞪瞪地不明白,只能重复龙王的话道 :“时日……无多?”

      龙王道:“不错,今日便是你的毕命之日,你何来空闲与我同游九洲?”

      皇甫翎怔了一忽儿,终于明白了龙王的话中之意,苦笑道:“原来是我快要死了,你慈悲心肠,让我最后观赏长安盛景……”他想了想,道:“可是我犯了什么天规天条,上天要你来取我性命?”未等龙王答话,他便看着龙王眼睛,谢道:“无论如何,我能瞧见长安如斯盛景,死亦无憾了。倒多谢你解我知我,用了这一番苦心来安慰于我这将死之人。”

      龙王虬须里暴出一声大笑,獠牙尽露,幸而皇甫翎亲手画他出来,与他面容相熟至极,因而才知道他是在笑。龙王笑道:“你倒是个傻子,你聚灵气于画中,将我精魂招至这里。好端端的,我为什么要杀你?”他双瞳转为赤红,冷冷道:“要杀你的,乃是宵小之辈。”皇甫翎惊问道:“谁?”龙王道:“吴清本!”

      皇甫翎失声道:“他方才还赞过我,做什么要杀我?”龙王气道:“你果真憨呆!‘于有之人而生憎恚,是为嫉妒’,连这样道理都不明白?”皇甫翎傻呆呆道:“他因为嫉妒我,所以要杀我?”龙王点了点头,道:“否则,你道这竹梯何以无故断裂?”

      皇甫翎想了半晌,道:“若如此,我方才已被你救了。可是不会死了?”龙王摇头道:“命数在天,不能强。”皇甫翎又想一刻,道:“也好,他要画‘地狱变’,若作下这等凶残行径,定能看见心中恶鬼。凭他的本事,当能画出无上佳作来。”

      龙王不料到这个时刻,他心中想着的还是作画,不免又是气恼又是好笑。皇甫翎将他一笔一笔画将出来,他与他气息相连,心意相闻,如今却才真正知晓这呆子虽外表斯文有礼,其实内里不通世情至极。他瞧着皇甫翎,怜他天真,又爱他憨傻,因此低声道:“你可是真心想要与我游遍九洲四海?”

      皇甫翎双目一亮,忽又心灰意冷,道:“你方才不是说我时日无多了么?”龙王笑道:“你若不怕我,我便有法子。”皇甫翎奇道:“我为什么要怕你?你是我画出来的啊——”他攀着龙王肩臂,笑道:“你可知为你这青须异瞳,我思虑了多久才有了底子么?那些时日,我想也想着你,梦也梦着你——”话音未落,忽觉龙王赤~裸肌肤滚热似火,奇道:“你这是怎地?难道一幅画也能起烧的么?”

      龙王瞧着他,赤瞳如火,呵呵笑道:“你还当我是画?你日日瞧我摸我,对我喃喃呐呐之时,可有当我是画么?”说着一把搂紧皇甫翎,指爪如钩,哧啦一声,撕剥下他的外袍来,低声笑道:“小憨呆,你可是说过,不会怕我……”

      皇甫翎大惊,挣扎道:“你……你这是要做什么?”龙王笑道:“你若有了我的精魂之气,哪个鬼判还敢动你?”说着又去褪他内衣。皇甫翎力小身弱,哪里是龙王的对手,惊慌失措道:“你我……同为男子……”龙王看定他,道:“若能解你知你,又何必分男女?”他握住了他腰肢,贴近自己滚烫胸腹,在他耳边低声道:“这世间……还有谁能解你心中所思所感……又有谁能完你心愿……伴你去游览诸天盛景?”

      皇甫翎在他铁臂之中,挣扎不得;听他这般说话,心中又是柔软,又是迷惑,不知如何方好。便见龙王所执烛火映照当空,面前便是自己夜夜迷梦中思念的狰狞面容,只觉一阵恍惚,再不能拒。龙王粗糙的肌肤与海水温柔的拂动,都是他如此熟悉如斯钟爱的作品,令他一波波舒畅,一阵阵酥麻;无上痛苦,无尽欢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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