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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   7.【幻象】

      两人正自陶醉,那边焉耆人传来欢呼。却原来大概是突厥队长管束不了那么些马匹,马儿又思念故主,竟有三匹就自行奔了回来。

      巴奇图抱着马儿大哭,口里直念叨着:“我的亲亲宝马啊。”他平日里常说焉耆有三宝:宝马、芦苇和甘草,尤其强调焉耆马比传说中的大宛yuān汗血宝马更为优良,所谓日行千里夜行八百是也。先前桓涉比照军马的标准看来,焉耆马虽然算是良马,但也没有巴奇图吹得那么玄,不过跟马儿相处久了,毕竟有份感情,这次奔回来的三匹马中有一匹就曾负过桓李二人,当下他俩也是抱着那匹马亲热地叫它宝贝,桓涉自己腹中饥饿,却将留着的最後半块饼也喂了牠。

      有了三匹马背负货物装备,继续前行时稍微轻鬆了一点儿,但众人仍得靠着双脚一步一步地走。桓涉一身的伤都在这严寒下的跋涉中又加剧了,特别是腿伤,痛得他走一步颤一步,最後不得不赖李未盈搀扶着才勉强赶得上队伍。他刚要对她说幾句自嘲之语,才一张嘴,微弱的声音登时就被暴厉的寒风吞没了。她娇弱的身子紧紧依偎着他,桓涉幾次腿软,都是她死命咬牙架着他的膀子才不致跌倒。

      其他人的情形也好不到哪儿去,当众人挣扎着爬上一处并不陡峭的缓坡时,竟都虚脱得摇晃个不停,甚至连打头的罗可布激动地大喊着什么,众人都半天反应不过来。他说……骆驼?桓涉困累得快要阖上的眼睛突然睁开――骆驼?不用桓涉翻译,李未盈也看出来了,远方一团愈来愈近的黑影就是野驼群,牠们在茫茫沙海中迅速奔跑,扬起漫天黄尘。粗粗一数,竟有百来头之多。众人看得目瞪口呆,想不到在这没有半滴水、飞鸟都绝踪的地方居然还生活着这么多野骆驼。

      桓涉哑着嗓子:“解马……”声音虚弱,遂牵了牵李未盈的臂,“去解马,追骆驼。”她恍然醒悟,这骆驼可不是上好的坐骑么,急忙叫了罗可布和突希卓尔解下仅有的三匹马背负的装备。桓涉踩着马镫竟然无力跨上去,李未盈道:“你留下,我去……咱们一起去。”桓涉摇头:“你不……马不快……你扶我……”她明白两人共乘一马跑不快,衹得扶他,无奈桓涉身子沈重,却是扶他不动,遂拍拍马背,哄道:“乖乖马,好宝贝,你再辛苦一下,蹲下来一点儿好不好。”她竟然对马说蹲,桓涉一笑,牵扯到伤口疼痛。好在那马跟她熟了,就真的乖乖屈腿半伏,让桓涉爬上,带领罗可布和突希卓尔三骑奔驰三人追上驼群。

      桓涉和罗可布都掷出绳圈去套,但马、驼都奔跑得太快,总是套不着。突希卓尔拿出弹弓弹射石球,野骆驼皮粗肉厚,也伤不着半分,反倒激得幾头被射中的骆驼愤怒地向三人衝来,幸好他们闪避及时,否则一旦落马,衹怕就要被这百来头骆驼踩踏而死。

      三人追着驼群,一时间却也没辙。见幾匹骆驼稍慢於队伍而被同伴碰撞摔倒,桓涉计上心来,对二人一番吩咐。突希卓尔快速驰马奔到驼群前方,一面回头用弹弓射头驼,头驼果然报复地朝他衝去,桓涉、罗可布分别在驼群後方左右两翼包抄驱赶,逐渐将其引向一片下坡处。骆驼有一特性,就是总高昂着头颅,姿态固然美妙,但在快速下坡时反成其高大身躯之弊害。桓涉估计着差不多了,便朝突希卓尔喊:“撤!”突希卓尔闪离驼队奔跑的路线,未幾果有骆驼重心不稳摔倒,後续的骆驼也跟着相撞摔倒,在坡面上重重叠压,乱作一片。桓涉从左後方驱马而前,将绳圈套在头驼项上,孰料本已摔倒的头驼竟猛地带着绳圈向後一扯。桓涉忍着饥渴伤痛奔跑追逐多时,早已力竭,一下就被扯落马,眼见头驼狂性大發就要站起向他衝来,桓涉一闭眼,用尽残馀的一点儿力气一翻,朝沙坡下滚去。突希卓尔见势朝头驼颈项上弹了一颗大石,罗可布也朝头驼又套了一个绳圈,终於把它制住。

      桓涉滚下沙坡摔伏在沙地上,无力翻身站起,更痛得全身打颤。他神智尚且清醒,李未盈来到身边时尚能轻轻笑笑,却说不出话来,张嘴就咳,一口一口呛出黄沙。她在突希卓尔的帮助下扶他坐直,不停拍打拂去他一身的沙粒。桓涉笑着就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她居然给他盛来一碗香甜的驼奶:“有两头骆驼昨夜刚刚产了仔,竟然都是白骆驼呢!”桓涉苦笑:“我又昏了一夜么?”暗想不过摔将下来就昏了一夜,自己的身子怕是一日坏似一日了。她安慰道:“你累坏了,睡了一夜罢了。”喂他喝下驼奶,“不过母驼似乎并不喜欢长得不一样的孩子,既不肯照料幼仔,还对别的骆驼吐唾沫,踢蹄子。他们费了半天劲儿才挤了驼奶,喂了小骆驼。”桓涉很不安:“是我吓着母驼了。”她宽慰道:“也可能那两匹骆驼都是初次生产,脾气难免坏些。小骆驼很可爱,要不要看看?”桓涉撑着她肩膀走到驼群那儿,果见两头小白骆驼,长长的睫毛眨巴眨巴,水汪汪的大眼睛,细长的四肢,十分招人待见。野驼比起家驼来,本就更高更瘦,这两头初生不久的小白骆驼看起来也就格外漂亮。桓涉赞道:“骨骼清奇……”李未盈接道:“却是习武的好材质!”两人一同大笑。

      巴奇图爱死这些骆驼了,须知好骆驼能卖上马价钱呢,就恨不得百来头都带走,在众人劝说下,才心痛地挑了二十头较温驯的,另选了一头脾气不太暴躁的公驼作新头驼。李未盈见小骆驼可怜,好说歹说,也把它俩列入队中。

      将货物分给骆驼背负,辛苦多时的马儿得以休息。众人骑上骆驼,桓涉大是懊恼,原来野驼比家驼瘦,因而两个驼峰的间距也较窄,无论如何坐不下两个人,桓涉再伤痛无力,也不能指望搂着李未盈後腰同乘一骑。他衹得安慰自己,总算有的骑就不错了,要是这次逮到的是阿剌伯单峰驼,那就更是连骑都骑不上了。好在李未盈担心桓涉的身体,一直与他并驾齐驱,桓涉痛得厉害时就伏在驼峰上,偏着头看她笑靥、听她温言,倒也如沐春风。

      除了缺水,燃料亦成问题,一路上花了很多功夫割砍枯死的胡杨枝条,有了骆驼,又带给众人一份欢喜。原来驼粪特别乾燥,拍打晒乾後极适合燃烧,所起的烟也不大。桓涉趁李未盈倚着骆驼取暖歇息之际,笑眯眯伸了黑黑的手掌抹她眼睑。她惊叫着跳起,“是什么?你刚拍了大粪?快拿开!”桓涉郑重道:“你乖乖坐着,我这是为你好。抹点儿驼粪在眼睑周遭,可以免得日头照在沙砾上明晃晃地反射刺眼睛。呶呶呶,你看你眼睛红红肿肿的。”

      她将信将疑:“是真的么?”桓涉道:“那是自然。你也不想想我长年生活在哪儿?陇右瓜州!看得多少往来驼队都是这样做的。我还是仗着习过武,抢了些幼驼新泄的,不太臭。风再吹吹乾,就更不臭了。来,坐着,抹一点儿啊!”她委屈地坐下,屏息闭目任由桓涉在她脸上涂抹。他道:“嗯,好啦。不要浪费。”往自己上下眼睑处也塗了些。

      过了一会儿,李未盈睁眼,小心翼翼地吸了吸气,觉得真不算臭,又看看桓涉,小声道:“桓郞,我觉得你好像,古书里说的貊,也是这样两个黑眼圈……”他笑道:“呵呵,不是我,是咱们,你也是嘛。”她一直不敢照铜壶,听得桓涉此言,也就想象得出自己亦是模样古怪。正在这时,阿勒亚走过来打招呼,坐在他俩燃的火堆旁,取了些烟灰,也往眼睑上涂抹。李未盈明白过来,又羞又恼:“桓涉你又诳我。”桓涉笑着仰躺在软软的沙地上,看她攥紧拳头却不敢往下捶打,心中窃笑:“我知你究是心疼舍不得打我。”

      艳阳、黄沙、白驼、衰草、轻烟、美人,桓涉带着无比的欢乐昏睡过去。

      又在沙海里行了一日,还是见不着积雪或河流。桓涉带着人马沿着乾涸的河道、枯死的胡杨的长势在低凹拐弯处找了又找、挖了又挖,仍是毫无结果。最後想起放幾头骆驼出去,牠们嗅觉灵敏,老远就能闻到水源的气息,众人跟着骆驼果然找到一处浅泉,不曾想却又苦又咸,也衹有野骆驼受得了,马儿喝了都要吐。以砾石反复过滤了半天,衹得了一小壶水,虽仍带着些苦咸味,但好歹有了多活一日的希望。

      天气又坏了起来,桓涉领着众人凭铁针确定的方向走了好久,总觉得不大对。最後见到一处暗红的磁铁山,才知铁针磁性受了影响,走了弯路,桓涉衹得凭着印象和感觉带大家折返原路。众人忍饥捱饿又走了一日,沿途不断见到人马骸骨森森,一些脆弱的焉耆人就大叫:“真是有魔鬼!沙海魔鬼!”这蛊惑人心的言语立时被桓涉厉声喝止,威胁说谁再敢乱言隻字,就抛下他一个人,那些人这才安静下来。

      夜幕垂落,明月升起。前方隐隐白光,大家都打起精神催赶驼马去看个究竟,终於看清那似是一大片冰湖,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银光。大夥儿欢呼雀跃,争相下驼朝冰湖奔去。德莱地渥突然惊恐大叫:“是那突厥队长!他在冰湖里!”桓涉也看见了,连忙喊:“快停,不要过去。”但是迟了,跑在最前的沃里吾已踩上了冰湖――其实是一片乾涸的盐湖,上面是看似坚硬冰冻的盐壳,下层却是淤积粘稠的泥沙浆。沃里吾马上陷了下去,德莱地渥赶去拉他,也陷入其中。桓涉、李未盈紧随其後,见他们都在下陷,她急道:“我去取毡子。”桓涉说:“来不及了!”立时脱了羊皮裘铺在湖面上趴了上去,可还差一点儿才够得着德莱地渥,李未盈迅速将自己的裘衣也脱了掷给桓涉,桓涉将之再铺於前方,趴着爬过去,总算够到德莱地渥的手,死命抓住他,虽然还拉不出来,但总算减缓了盐沼内二人下沈之势。李未盈与罗可布牵来幾匹骆驼,把缰绳结在一起续长,抛给桓涉。桓涉一手扯着德莱地渥,一手将绳系在腰上,罗可布吆喝骆驼,终於慢慢将他三人拖出盐沼。

      湖畔众人看看他们仨,再看看胸以下都陷在盐沼中、冻得發黑、死不瞑目的突厥队长,个个面如土色,突希卓尔大哭起来。桓涉摇摇晃晃站起,唤:“未盈……”却见脱了皮裘的她已冻得嘴唇青紫,连忙紧紧抱住她僵冷的身子,巴奇图将毡子披在他们身上。她身子娇弱,当夜就發起高烧。

      挣扎着继续前行,桓涉骑在驼上,将李未盈横抱在怀里,忧心忡忡看着高烧昏迷的她。他已两日没喝过一口水了,先前为防万一背着李未盈偷偷省下的一点水全喂了她,此刻他衹能舔舔乾裂得出血的嘴唇,干渴得如烧如燎的喉咙疼得似要断了。

      日中时分,太阳明晃晃得令缺水疲惫的众人头晕目眩。突然前方地平线处隐约有人影晃动,大家激动地喊起来:“喂!喂!救命啊!”前方人影越来越分明,面目虽不清晰,仍可看得出是乃是唐人装束,为首一人还穿着红色官服。众人拼命催动骆驼奔去,却始终觉得离那些人仍是很远。李未盈也被骆驼剧烈的奔跑惊醒过来,她神志模糊地看着前方唐人的身形,喃喃道:“曹菱……是你么?” 桓涉打了个愣神儿,她忽然挣脱了他的怀抱,摔下骆驼,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就向前跑去,喃喃喊着:“曹菱……曹菱……你终於来找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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