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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廿二章 ...

  •   22.【兰若】

      秋季起程入唐,面圣仅一日,生病倒有旬余,一来一回,麴智脩返抵高昌已是次年初了。这一年是唐贞观十四年,高昌延寿十七年。

      一到王都,麴智脩便将在长安觐见皇帝的情形告知父亲,可他并不以为然,多说幾次,麴文泰索性不肯相见。二月十五是释迦牟尼涅槃之日,国王率後宫百官往麴寺礼佛。其国信佛笃诚,国内像庙星罗,僧榄雲佈,上下人等热衷佛教,更出巨资兴修佛寺,寺院命名也很有趣,直接就叫麴寺、马寺、抚军寺、都郞中寺、大司马寺、张阿忠寺之属,一看即知施主的身份地位。

      麴智脩自小反叛,不事鬼神,从来不踏足佛寺,今日倒也穿戴齐整随了去。麴文泰见他跟了同来,稍感意外,嘉许了幾句,麴智盛和麴智湛也都亲切地拍了拍他。

      麴文泰在佛前祝祷:“白衣弟子高昌王麴文泰,稽首归命常住三宝和南一切诸大菩萨。謶以斯庆,愿时和岁丰,国强民逸,寇横潜声,灾疫辍竭。又愿七生先灵考妣往识,济爱欲之河,果湼槃之岸。普及一切六道四生,齐会道场,同证常乐。”麴文泰的幾位妃子和麴智盛、麴智湛也相继言祝。轮到麴智脩,他清清嗓子,“弟子悔一切过,持佛五戒,专修十善,攀天丝万万九千丈,愿父王起柔软心,卑事大唐,以弭兵灾。持是功德,胜过诸般般bō若。”

      麴文泰暴怒道:“脩儿,你又作胡言乱语。”麴智脩跪倒,“父王,儿请为江山万民顾虑,速速亲赴长安谢罪,否则大唐一举兵,我高昌一百四十年基业就将毁于一旦。”麴文泰摔手就是一巴掌,“你百般求了去长安作使节,原来还是要我向他人屈膝低头。你素来的志气呢?”麴智脩不躲不闪,硬生生捱了一耳光,更挺直了腰板,“父王此刻不低头,将来国破祀倾,怕连作奴婢的机会也无了。”

      麴文泰气得吩咐左右:“拖他出去。”麴智脩抢先一步抱住佛堂的廊柱,“父王是一国之君,难道还怕忠言逆耳么?”麴智湛见父亲怒不可遏,忙道:“阿脩,今日是来礼佛,有什么谏言等佛事散了再慢慢讲来。”麴智脩才不领情,“你少充好人,一天到晚打哈哈。你要真为父王好,幹什么不让我把话挑明了。”麴智湛面色一沈,“你真是无可救药。”麴智脩回道:“你衹管救你自己,少来管我。”

      麴智盛也出来劝道:“父王,阿脩自幼是个死脑筋,不如就当着诸位臣子的面,同他把道理辩清楚。想必列下众人也有不少疑惑吧。”转头对麴智盛道:“阿脩,你虽是王子,却也是臣子,怎可对主上如此轻慢。你这是什么姿势,还不跪下说话。”

      麴智脩闻言立时放开柱子跪倒在麴文泰面前,“父王,恕儿无礼,人道文死谏,武死战。儿不想死,单想痛痛快快多活幾日,更想父王延年高寿,高昌国祚昌隆。”麴文泰收了怒气,“好,你既固执己见,直言便是,免得诸臣子将我比作昏君。”

      麴智脩拜了一拜,“多谢父王。儿此次去长安见唐朝皇帝,他斥责高昌不忠不敬反叛僭逆。”麴文泰道:“脩儿,你难道不明白,我高昌立国一百四十多年,唐才浅浅二十年,何以竟要向他称臣。”麴智脩道:“可是大唐疆土是高昌千倍,若是衹比久长,这寺里养的王八乌龟要比谁都年高。难怪日日有这许多香客来拜。”

      麴文泰气得简直要晕过去,麴智盛赶忙搀住父亲,“阿脩嘴刁,父王莫要动怒。”麴智脩道:“大哥,我不是嘴刁,衹是想不通,父王不肯敬事大唐,当年却对大唐来的玄奘和尚遣使恭迎,又亲自捧香接引,不仅与他在太妃面前结为兄弟,更对他卑躬屈膝,低跪为蹬,令其蹑上而升法座,日日如此。智脩无知,想即便父王到长安觐见皇帝,也仅须叩拜而已,竟会比跪着让秃驴踩更甚吗?”麴文泰生气道:“你黄口小儿,从不敬佛,不知法师何等尊贵,若非如此,三藏法师又怎会留在高昌弘释佛法?”

      麴智脩道:“佛曰众生平等,衹要心中悟道,便与诸天神佛齐平,何况小小一个和尚。”

      绾曹郎中麴德俊打了个圆场,“王子如此悟性真是可喜可贺,不枉主上一片教诲。我等跟随主上,一心向佛,举国敬事菩萨,处处兰若,才带得我高昌如此兴盛。这里哪一个大臣不在家中设庙,何人不施舍了田产,都和王子一样祈望佛祖佑我河山。”

      麴智脩并不买账,“谁不知施了田产改作寺院,田还是自己的,物租照收,上缴的赋税却可获享减半。高昌不昌,昌的是各位的腰包。”麴德俊脸都白了。

      麴文泰斥道:“你不理国事,衹会胡言。好罢,我问你,你说要我向大唐请罪,可皇帝不是说要發兵来攻吗?他既不肯宽贷,我们还用闲磨么?”麴智脩急道:“父王,这正是唐朝皇帝宽贷之处,他先前已多次派了使节问询,父王态度傲慢,他却还是留了最後一次机会,明说将要出兵,其实是希望父王肯亲去谢罪,他就不必兵戎相见。”

      麴文泰笑道:“脩儿,你少不更事,自古兵贵隐秘,何来早早声言之理?唐朝皇帝衹是虚张声势,根本就不想也不可能来犯。”喝了一口茶,悠闲道:“今唐国力虚微,我已说过多次。吾往者朝觐,见秦陇之北,城邑萧条,非复有隋之比。他根本养不起如此长途出征。你也跪累了,起来说话吧。”

      麴智湛拉了麴智脩一把,麴智脩甩了他手,“二哥不必扶我,免得等下父王生气我可再要麻烦。父王十年前去的唐朝,今不复昔,儿去年所见,唐乃是繁华一片,兵强马壮。他能大破□□、灭吐谷yù浑,国力一何强盛。父王不可轻看了。”

      麴文泰面露不悦,置之不理,麴智盛忙道:“就算如此,他也攻不到高昌来。”麴文泰道:“还是盛儿明事。他当真来袭,我高昌就无力作战么?你莫忘了,当年义和政变,先王带着我与多位大臣出奔,後来是谁率兵匡助先王一举恢复河山?”群臣纷纷称颂:“主上英武雄风臣民於今铭记在心。”

      麴文泰拈了拈鬚,“设今唐来伐我,發兵多则粮运不给,若發兵三万以下,吾能制之。”麴智脩道:“父王好心算,儿却是愁高昌人不足四万,而大唐今有人口一千九百万,该發兵幾多呢?”

      麴文泰微微一怔,“唐国去此七千里,沙碛阔二千里,地无水草,冬风冻寒,夏风如焚。风之所吹,行人多死,常行百人不能得至,安能致大军?彼劳师袭远,到得高昌早已兵损马折,能留持三万便是不易。若顿兵于吾城,二十日食必尽,自然鱼溃,乃接而虏之,何足忧也。况我高昌士人本出关陇河西,皆世代领兵统战之家,武风从未禁断,如今亦是人人拿得起刀枪。举同心而抗寇雠,岂有惧哉。”诸臣闻言都拊掌相笑,“主上所言甚是。”

      麴智脩捏了捏麻木的膝肉,摇摇晃晃站起来,走到佛像前喃喃自语。麴文泰怪之,“脩儿,你还做什么?”他道:“儿记性不好,怕记不住父王这许多话,现说与佛祖听。他日城破国亡之时,却要来问问释伽,为何这些话竟都作不得准了?”

      麴文泰再忍不住,喝道:“拖下去重重打,打死为止。你口口声声咒我高昌亡国,我便遂了你的心,教你先亡。”对欲行阻拦劝进的众大及长子、次子道:“不必多言,此逆子说了要死谏,今日就在佛前应了他言。”

      麴智脩轻哼一声,自行伏倒在地,“多费唇舌,我不要你们救。佛堂陈了法杖,还不去取。”

      一声声闷击,衣衫碎裂,鲜血飞溅。麴智脩大睁了眼睛,嘿然无语,终是支撑不住,昏死过去。

      麴智湛拦住行刑兵曹,跪在麴文泰身前,“父王,今日就饶过阿脩吧。再打他就没命了。”麴文泰红着眼一脚踢开麴智湛,操起法杖,“孤亲自来打,儿是我生的,命也是我给的,我亲手取回。”抡了法杖重重击在麴智脩背上,这一下出手极重,法杖打得啪一声断成两截,残渣碎片四散,杖头那一截便远远飞了出去。

      麴智脩本已昏死,却痛得猛地一颤,微微睁开眼睛看着怒气冲天的父亲。麴文泰举起剩了半截的法杖再欲击下,见麴智脩目中流露出强忍的苦楚之色,背上血肉模糊,杖停在半空落不下去。麴智湛爬过来抱住弟弟不让父亲下杖,麴智盛也跪了下来,“父王,儿管教幼弟不当,请父亲责罚,儿自请除去令尹之职,日後专心在宫中陪他悔改。求父王放过阿脩吧。” 一旁官员也纷纷劝说,麴文泰咬了牙,“孤说过要打死他,不打死此逆子,日後必害我高昌。”

      “父王,阿脩已受此重责,知道错了。” 麴智湛摸了摸弟弟冷汗淋漓、死白惨淡的脸, “阿脩早早失了娘亲护佑,便有些任性也是自然。況他一心为国,就算说错了话也捱了这许多打,责罚也算是领受够了。此兰若圣地,强盗土匪尚能沐佛祖恩泽,释伽慈悲,必也不忍见父王扼杀亲生骨肉吧。”

      麴文泰眼中潮了,想当初虽然不喜他母亲,但麴智脩牙牙学语之时,自己何尝不爱之怜之,如此打他却是教自己手也手痛、心也心痛。弃了断杖,仍是硬声道:“孤作了何孽生出这不肖子,拖他下去,等醒了问他认不认错,若是不认,就不准供他水粮。他若死了,我自会向佛祖替他求个宽愆免下阿鼻地狱。”

      ***

      殷勤浇下一桶清凉的井水,擦擦额头的热汗,李未盈一张脸让春日阳光照得红扑扑的。去年学着将亲自看护的蒲桃酿了酒,衹是当时经验浅,原本一棵树的产量就有限,自己踏浆时毁了不少,酒麯入的分寸掌握不够,入甑而蒸亦是失败了好幾次,最後将仅剩的一点儿蒲桃全制了,得了薄薄一小瓮滴露,颜色倒是鲜红可爱,但已鼓不起勇气亲自尝尝滋味,匆匆封了瓮埋入窖中。冀望今夏会有丰收吧,那时可以重新好好酿制一番,然则,真的要等到年深酒香才寻得到桓郞影踪么?

      “娘子,李家小娘子!”

      李未盈直起腰,抬眼望去,“姚司马!”却是当初送自己来交河的姚思定,他在田地公麴智湛府上任职,当日救过李未盈一命,她一直感念在心。姚思定神色焦虑,“田地公请娘子随我去王都,详情车上慢慢再谈。”

      原来麴智脩受杖责後,麴文泰遣了医士相看,但他甦醒来却抵死不肯认错,反覆幾次,麴文泰怒了,真的不许人给他进水粮。如此三日三夜,麴智脩水米未进又兼杖伤严重,已是形同死人。麴智盛、麴智湛抗了父命给他送了水,他昏时勉强喝了一点,稍有醒转就拒绝饮下,硬灌了他也吐出来。麴文泰闻报更是气得七窍生烟,本已下令处死幼子,适巧西突厥来使,麴文泰忙于应付,麴智湛就私自扣了制书,同时叫姚思定带李未盈来。

      李未盈听得惊心动魄,没曾想麴智脩个性竟一何激烈。“可是姚司马,我去了他也未必肯服软啊。”姚思定道:“田地公已无他法,想交河公毕竟还念着你一些,兴许能有用。主上说话就回来,衹盼他归来前娘子能说动小王子转了心意。”

      交河距高昌王都直线也有一百六十里,坐车最快都得半日。李未盈听了姚思定的叙述也急了起来,“既如此,还坐什么车,姚司马,赶快解了辕套直接骑去便是。”姚思定略显惊讶,“娘子倒是会骑马么,是是,停车!”

      二人快马加鞭直入王宫,李未盈一进室内就吓了一跳。麴智脩上身赤祼伏在床上,被子衹轻轻盖至腰际,後背上层层叠叠尽是皮开肉绽鲜血纵横的伤口,紧闭双目的脸上已看不出一丝生气。

      麴智湛远远坐在窗畔,听到姚思定的声音,头也不回,“父王稍後就要回宫,我再管不了这许多,你们看着办吧。”语调已甚是灰心疲倦。李未盈犹记得上次在宴上见他,那个吹箫的郞君,何等温文儒雅,意态闲静,与眼下却是判若两人。她不及多言,执笔草草写了幾个字,吩咐姚思定急呈与麴文泰。

      姚思定疑惑道:“这是?”李未盈道:“仿王子的字,就说认错了。”昔时替麴智脩处理文书,记得他的字用的是三国锺繇的体,李未盈虽不精於此书,但大致也能写上一写,想麴智脩重伤,麴文泰又内心煎熬,谁会认真较计?就算国王亲来,麴智脩昏迷在床,大可推说是他清醒时挣扎写的,咬定他认了错就是认过了,扯个谎还不容易,一时半会儿也不致露馅。姚思定接了伪书急急去了。

      又教人扶麴智脩起来饮水,麴智脩仍是紧咬牙关不肯进上一滴,李未盈乾脆命将他绑在椅上,捏了他鼻子,撬开他嘴巴强行灌进去。麴智脩不愿吞咽,水从唇边流出。李未盈道:“你若这便死了,日後再无人阻劝得了你父王,高昌国灭全是你一意孤行、不会审时度势、不知揣测君心、任性妄为所致。”语声渐高:“麴智脩,你为人子,无襄乃父,尔食君禄,不解困厄,是你志短才疏,须怪不得别人。”

      麴智脩喉间起伏,良久,睁开红肿乾枯的眼,定定看着李未盈,口中微微發出嗬嗬之声。他幾日没喝水,嗓子已根本说不出话来了。李未盈忙又教灌了他水,这次他悉数喝下。侍从解了他绑缚,抬他回床,他静静阖眼睡去。

      麴智湛转了脸来,重重叹道:“阿脩常骂我不中用,此言真是不差,我白白着急,却是救不了他。”李未盈倒是对麴智湛甚有好感,宽慰道:“王子对弟弟如此亲爱,过于焦虑,一时难免失了心定。我是旁人,事不关己,倒还可出出主意。”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他:“田地公,其实交河公并不喜欢你,又屡屡恶言相伤,你何以仍是如此爱他助他?弟何其不恭,兄徒友耶?”

      麴智湛不答,坐到麴智脩床边,轻抚他散乱的长髪:“因为阿脩敢做我不敢做的事。” 垂首重又默然,复抬头冲李未盈苦苦一笑,直身长揖,“请娘子尽心看顾,湛感激不尽。”不顾而去。

      此後麴智湛时常来看弟弟,每次都对李未盈声声称谢,走时又反复叮咛,李未盈幾次想告以离去之意都开不了口。二旬过後,麴智脩渐渐伤愈,已能下地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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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
      《西游记》里写玄奘与唐太宗结拜,并由唐太宗亲赠白马。其实当年唐与突厥正在打仗,对出境者有严格的限制。玄奘不关心国事,只关心佛事,没拿到过所(签证)就偷偷跑了,跑到玉门关,朝廷的通缉令也下了。总算他运气好,得到一些信佛者的帮助才偷渡出境。他跑到高昌时,麴文泰非常热情,除了我文中讲到的让他这个和尚踩着自己的大腿登坛,还跟玄奘结为兄弟(这就是所谓御弟哥哥的由来),玄奘离开时,多亏麴文泰送了他黄金百两、银钱三万、各类衣物、法服三十具、四个侍从,并写给沿途各国二十四封书信,每信附大绫一匹。又向西突厥献绫绢五百匹、果品两车,为玄奘求方便。若非如此,玄奘哪来的财物跑到印度取经啊。十几年後玄奘回大唐,唐太宗考虑到他已经做了博士後研究,又是海龟派,也就不计较他的违法行为了。

      高昌令尹相当于宰相,绾曹郎中相当于副相。

      大家天天问我桓涉呢?唉,难道没有同志注意到一个细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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