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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 ...

  •   13【玉碎】

      睁眼醒来时李未盈發现自己已睡在毡帐了,忆起昨夜黑暗中的甜蜜、倚在他怀里的安实,再想到不知何时自己睡着任由他抱回帐内,不禁慌张得双腮微微发胀抖颤。藕色衫子搭在枕边,拿起一看,左袖上的破裂处已密密补好,针脚比自己的可密实多了。这个桓郞,心思比女儿家还细呢。这么想着,同帐的突厥姑娘已进了来唤她出去进食。李未盈应了一声,将藕色衫子叠好压在枕下。走出毡帐,桓涉已在外头候着了,她便挨坐到他身畔,望着他甜甜一笑。

      春天是恋人诉说衷情的时节,亦是牛马衍息的好时机,各部族趁着这次聚会,都带了自己的好牲口来寻配。李未盈赢来的百两黄金达曼和须陀古都不肯要,还是桓涉提议把黄金退给俟利發,另换些牛马。看着俟利發送来的三十匹骏马和五十头牛、一百隻羊,达曼乐开了花。

      英雄须骏马,飞鸟赖翅膀。桓涉和李未盈随着其他牧民一起追逐驰骋,茫茫草原,宽广无边,万里长空,碧蓝如洗。上千匹骏马欢腾跃奔,长长的鬃毛在阳光下飘扬闪亮,这壮观的场面令纵横马背上的男儿不时高声呼喝,连李未盈也忍不住跟着一起叫了起来。

      桓涉快活地骑着马儿飞奔,与李未盈竞驰,每每自己一领先,她便不甘示弱地赶上来。终於桓涉瞅准机会一加鞭,把她甩在後头,看她被须陀古的马群截断了追路,左冲右撞就是追不上,桓涉得意地大笑。突然见她矮了身子俯腰探下去,险险便要被擦身而过的马群撞倒,桓涉一激灵,冲她道:“未盈小心!”隔着奔跑涌动的马群,听不见她说什么,随即她竟跳下马,立时被滚滚而至的马群吞没。

      桓涉脑中嗡地一声炸,冷汗直流,急忙策马回来找她,奋力辟开一条路,将惊得花容失色的她拉上马,紧紧搂着她,道:“你还好么?”她仍在挣扎:“我的箫,曹菱的箫!”桓涉不敢停留,衹能驱骑顺着马群奔跑的方向驰开去,渐渐地才离群而出。桓涉道:“你的箫掉了么?”她道:“掉了,我找不到。”桓涉道:“现下不能去,刚才好险,你又吓死我。”强搂着她立在马上,等马群都跑远了,这才回去寻找。

      远远地就见那支玉箫静静卧在青青草地上,李未盈奔过去拾起一看,玉箫尾端已被踩踏得裂了,五彩结穗也散了烂了。桓涉见状大悔,唤她她不应,衹握着玉箫怔怔不语,颤抖着吹了一下,箫声已如裂帛。桓涉愧疚已极:“未盈,这箫,我找工匠问问看能不能修补……”她低低道:“不用……已经见弃了,再不用了。桓郞,我,头疼得紧,要回去睡一睡。”桓涉无奈,衹得陪她回帐。

      这一日桓涉都过得惴惴不安,李未盈早晨歇了一阵後倒也无甚举动,午後依旧跟桓涉他们放牧,桓涉却始终觉得她眼中有掩不住的哀愁。入夜後各自回帐,桓涉睡得颇为不安,突然听到对面帐里传来一声尖叫,知是她的声音,忙奔到她帐外,急道:“未盈,你怎么了?”她喘息道:“我……没事,我做噩梦了。”他仍不放心:“你还好吗?真的不要紧么?”她道:“我没事,睡睡就好,睡睡就好。你回去吧。”桓涉道:“好,你放宽心,别怕,我就在你对面。”她应了一声,沉寂下去。

      桓涉躺下去迷迷糊糊睏了一阵,听到有极轻的声音:“桓郞……”声音太弱,像是梦里,听不真切,他又继续睡了一会儿却猛然醒来,跳起身走到帐外,见李未盈背面而立,便道:“未盈……”她转身扑到桓涉怀里:“桓郞,我好怕。”桓涉这才见她已哭得满面是泪,大惊道:“你怎么了?别怕别怕,有我在呢,我一直都在呢。”使劲搂着她。

      她哽咽道:“我睡不着,不敢闭眼,一闭眼就梦见曹菱满身是血,动也不动。我好怕啊。”桓涉安慰道:“那衹是做梦,是梦。梦都是相反的,曹菱好好的。”她道:“玉箫裂了,是离卦之象。(“离”通“丽”,意为附丽,不是离开)”桓涉道:“离卦?……算出来是凶卦的也未必准。”她道:“这一卦本来很吉,但,但九四大凶,突如其来如,焚如,死如,弃如……就像在说我跟曹菱间的过往将来……他脾气直,不知他发生什么事了,好怕他挺不过去。”

      桓涉道:“不会不会,他那么本事。四品侍郞啊,我想了很久都没升到六品呢。”轻轻抚着她:“衹要整个卦象吉便行了,没事没事。”鬆开抱住她的双手,她却紧抱不放:“求你别走。”桓涉道:“我没走,我知你害怕不敢回去睡,我现下进帐拿些衣物来,就在这儿陪你好么?”她点点头。桓涉转身进帐,回来给她披上大氅,又升了火,搂着她坐下。她阖上眼,桓涉将她往怀中拢了又拢,仍觉空空的惶惶不安。一任夜风刮过,脸生疼,火苗将明又暗,乍暖还寒。

      桓涉抱着李未盈坐了半宿,想到她又梦着曹菱,心有戚戚,直到天将明时才抵不过睏意睡了过去,未过多时,突然肩膊上一疼,刚惊醒过来背上又是一道撕裂,伴着李未盈的一声痛呼,这才见俟利發的一名侍从正将鞭子抽打过来。桓涉将身子护着李未盈,肩上又挨了一鞭,见她臂上亦着了一记,衫裂血流,桓涉又惊又气,对俟利發怒道:“你又做什么?还不服气吗?”

      俟利發的侍从大声道:“汗国有事,俟利發急令此地青壮男丁服役。”须陀古等听到喧哗声都出了来,问道:“服什么役?要打仗吗?”桓涉和李未盈闻言大惊,难道又跟大唐开战了?还是大唐已经打到这儿来了?俟利發道:“哼,就凭你们也想替可汗打仗?”转头对侍从不耐烦道:“快点动手带走。” 一名突厥士兵告知众人是要为汗国打造一批应急的兵器装备,随即三十名持刀的兵士便过来点人。

      桓涉悄悄将短剑解下来塞到李未盈袖里,刚对李未盈道:“不要妄动。”已被突厥兵士抓住手臂,他未加反抗,李未盈仍拽着他不肯鬆手,却衹眼睁睁看着他的手被兵士从自己手心里一点点强拖出去,“桓涉,桓涉!”惊急得就要追上去,桓涉冲她道:“你别过来,在此等我。”包括桓涉、须陀古在内的一百名青壮男子驱赶到一处,幾名反抗的青年被捆住施戒,大概是俟利發交待过的,桓涉也被绳索反绑了。之後兵士又捡了十五名壮实的妇女以备炊饮杂务,一名兵士在李未盈脸上很摸了一把,却不要她,嫌她文弱干不了活。桓涉见她掉头而去,正自宽慰,她却捡了一截柴禾追上来狠狠挥击了那士兵一下,士兵大怒,带鞘的佩刀打在她肩上,拽着她丢到另十五名妇人队中,骂道:“进来给大爷幹活。”

      她疼得紧咬嘴唇,眼泪在眶里打转,却仍是爬起来,看着桓涉。桓涉反缚身後的双手紧紧攥着:“你……你为什么不好好呆着。”她道:“我不要你走。”桓涉默默叹了一下,心道:“我又何尝想离开你呢。”道:“那你一切小心。”她点了点头。

      一行人被带到北山脚下的河边,围了地,进出有兵士把守,又在铁匠安排下搭了几座工棚。突厥人本是为茹茹人煅铁的奴隶,打造铁器乃看家本事,当下众青壮被分成幾组,有经验的直接跟铁匠煅铸,馀者负责供应打铁物资,桓涉是从早忙到晚,一刻不得闲,砍树劈柴,好容易旁人都休息进食了,他又被派去看火拉风箱。

      李未盈偷偷拿了饼子和水溜到他身边,他袍子脱了一半系在腰间,精赤着上身,麦色的肌肤上累累叠加着早前受的兵伤刑伤,幾处新遭的鞭伤血未凝乾,混合着淋漓的汗水流淌在前胸後背上。听到李未盈脚步声转了头来,烟火熏得黝黑又为汗水流得阑干的一张脸,露出白白的牙齿一笑:“你怎知我饿了。”接过碗咕嘟咕嘟先将水一饮而尽,抓过饼便大口吃下去。

      李未盈低声道:“桓郞……苦了你。我强要赢俟利發,结果反害你被他寻仇。”桓涉道:“未盈,你勿需自责,那样的人你便不碍着他,他也要找碴。我……”话未说完,兵士發现,向桓涉抽了一鞭,打得他啃了半块的饼子也掉在地上,那兵士喝道:“还不去看火!你,回去,不许过来。”李未盈无奈衹得离开工棚,桓涉在她身後大声用汉话说道:“他寻我仇,我定要使坏,教他这兵器十年也打不出来!”李未盈闻言大笑。

      如是过了些日子,桓涉在工棚幹着粗重的活儿,李未盈跟其他妇女为士兵及工匠们洗衣做饭。她遥遥见桓涉累得双腿都站不直,还时常遭受俟利發及兵士的责打,心中痛惜不已,藉机跟他亲近总被兵士阻拦。幸好这一日晚间,俟利發接报去了可汗浮图城,兵士们限制得不太严了,李未盈这才寻到桓涉他们歇息的小帐,唤了他却不见他出来,须陀古闻声告之桓涉在帐後歇着呢。

      摸到帐後,隐隐见黑暗中坐着一个人呆呆不动,她道:“桓郞,是你吗?”那人动了一下,没有回答。李未盈轻拉他手臂:“桓涉,是你吗?”他呼了一声,语带疼痛。李未盈听出是桓涉的声音,宽了心,道:“你身子疼吗?怎么不说话。”他低低道:“你……别过来,我身上有伤,很累,只想歇一歇。”她急道:“你又伤在哪儿了?重不重?让我看一看。”他焦躁道:“我说了让我静一静!”

      她听了不语,立了片刻,从怀里拿出一锦帕包着的物事放下离去。桓涉说了急话心下後悔,追上前扯住她道:“未盈,莫生我气,我……心情不好。”她柔声道:“我知你这幾日辛苦,皆是我累了你,又怎会生气。你别恼我才是。”打开锦帕一看却道:“唉呀,都碎了。”桓涉忙道:“不要紧,好香,我吃。”拈起轧碎的还带着她体温的饼块就往嘴里送,吃了幾口忽道:“未盈,你怎会有多馀的饼子。”他知兵士们对食物看得紧,她笑道:“咦,我做的么。”桓涉唔了一声将剩下一点细渣也仰头倒进嘴中。她见他吃得乾净,欢喜道:“你不嫌弃便好。我先去了,不然兵士發现又该打你了。你身上的伤……你好生休息,明晚再来看你。然则你明日不可再不睬我,不要再黑咕咙咚躲着我,我心下害怕。”他歉然道:“不会,再不会了。”

      次日正午桓涉跟幾名青年拖了伐得的圆木归来,带着毛刺的粗绳深深他勒在汗流浃背的肌肤上,一道道伤口被咸湿的汗水和绳上尖细的毛刺扎得疼痛不已。头顶上的蓝天越来越高越来越透,入夏的日光炫得目痛,恍惚间就要摔倒,背上吃了一记鞭,撕咬着将他的意识拉了回来。强打精神抬起头,正迎上远处制饼的李未盈投来忧戚的目光。桓涉努力笑了笑,低头继续将木料拉回工棚。

      少时叔父说,天下有三苦:打铁、撑船、磨豆腐,当时苦於练剑的桓涉不以为然,今日算是全信了。先前衹是看火拉风箱,今天终被拉来打铁。唉,都说百炼钢化作绕指柔,可每炼一道就得反复锤打上百下,大锤复小锤,炉火烤得人挥汗如雨,肩臂酸疼肿胀得幾乎抬不动,无力地落在烧红的刀刃上“叮叮”敲了两声,远处隐隐也“当当”两声。他心念一动,遂又敲了三声,却再无回应。正自失望,那边又当当连响了三声。桓涉开心地又敲了四声,那边也回应了四声,正要继续玩下去,领头的铁匠骂道:“找打吗?打铁还是敲锣?”桓涉暗暗咒了一声,这才继续抡锤。

      精疲力竭捱到晚间,兵士克扣了桓涉的口粮,他靠坐在帐後,虽则饥肠辘辘,但一想到待会儿李未盈将至又欢喜起来。痴痴等着忽听人声嘈杂,张望了一下,妇女毡帐那方人影幢动,担心李未盈有事,拔腿便去,半途就被兵士拦住了。桓涉急得扭住他:“那边怎么了?”兵士不答,衹将他赶回去。

      提心吊胆朝她居住的毡帐望了好久,那边厢渐渐静了,心头稍安。披衣枯坐守至夜半,桓涉已困累得幾欲阖眼睡着,朦胧中觉得身上的疼痛一点点淡去,睁眼见她一双柔荑正给自己的伤口涂抹着什么。“未盈”,他幸福地唤着她的名字,她目光温柔:“这是獾子油,兴许有用呢。”他一愣:“你哪儿来的獾子油?”她道:“上半夜我抓了隻獾子,大家分了,我单留了油脂熬药。”桓涉惊讶道:“你怎么抓到的?”她得意道:“前幾日晚间就听到有兽类出没的声响,我遂支了个罩子,等獾子一来吃诱饵便扣住了。”桓涉赞道:“娘子原是冰雪聪明,我早该知道的。”她吃吃笑道:“这是幼时的把戏,曹菱玩过很多次。”

      提到曹菱,她沉默了。桓涉道:“未盈……”迟疑良久,叹息了一下:“未盈,我……听说灵石……灵石约莫还是有的,衹是,听说天神有时欢喜有时不悦,你便求了也未做得了准。”黑暗之中,桓涉仍可见她眼睛一亮,她道:“真有?”喃喃道:“那,我便等神仙欢喜时再求,也许是要积点功德。” 桓涉道:“你……莫要太信才好。我,衹怕你到时怪我……”她道:“桓郞,原是我拖了你来的。我知这是痴人说梦,曹菱……我不指望太多,他……衹要他平安便是了。”忆起梦里的可怖,语声亦是颤了。桓涉道:“你能如此想,我便安了。”李未盈道:“咱们为了灵石辛苦了这许久,总要找到才有个交待。若是真找到了,不论灵不灵,我亦不再奢求什么。能做的我是都做了……”

      桓涉握了她手,轻轻抚了一下,忽道:“早上是你应我么?”她道:“是啊,我见你打铁,不便说话,就藉着用棰砸实麺饼来回应啊。”他笑道:“你知我说什么?”她道:“你叮叮是说‘未盈’,我便也当当说‘桓郞’。然後你说‘你累么’,我应你‘还好啊’。接着你又问‘幾时看我?’,我说‘忙完就来’,定是如此了。”他黠笑道:“娘子会错意了。我叮叮是说‘饿了’,叮叮叮是道‘想吃鸡’,叮叮叮叮却是‘最好有酒”,呵呵。”

      李未盈笑得打跌,突然惊叫一声:“唉呀,我又忘了。”从怀中掏出锦帕,赶快打开一看:“又碎了。”桓涉接过碎饼,吃了一块,望着她苍白消瘦的面容,道:“是不是你自己不吃省下给我的?”她回避他灼灼目光道:“哪儿有的事。”他道:“不用瞒我。”她轻轻笑道:“你每日干那么多重活,人家刁难你,我见你总吃不上……我不饿呢,这饼子又难吃。”

      桓涉低头往嘴里又送了一块碎饼,喉间酸楚哽痛得再咽不下去,放下锦帕包,拥了她一下,道:“你乏了一日,早些睏去。”送她回帐,见她步履轻快地掀了帘,一缕青丝飘动,心便要跟着进去,帐帘却卟地垂落,将他一腔相思挡在浓重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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