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无绝》圆手的猫

48、弹指间

　　日月穿梭，百年时光不过忽然而已。若说这百年里发生了什么大事，最为重要的当属仙界一统这桩。

　　百里景本是仙界威望最高之人，怪也怪他为人乖僻处世任性，活了数千载岁月却还是没能一统仙界。而六十年前天地异象，金日高悬神光倾世，沉寂了千万年的人界迎来了一场仙雷劫，历经八十一道神雷锻体，竟真有人类白日飞升位列仙班。

　　开始虽然也引起了一场大轰动，之后却很快平息下去。毕竟人之潜力有限，哪能与他们这些先天为仙者比较。可就如这飞升之事一般，此人却不能以常理度之。

　　自入了仙界，此人便以雷霆之势笼络各方势力，虽然飞升不过数载，他修为却不弱于许多仙界翘楚，开始有反抗者最后也皆被征服。后来便惊动了百里景，百里景毕竟在仙界也是老资历了，断然容不得他人在自己头上指手画脚，率了大军前去声讨，没想到最后竟是凤凰族的奇人越无寻出来替那人说话。

　　忆忘川乃是连神都无法完全掌控的存在，越无寻能负责镇守其中能耐自然不一般，昔日就闹得三界沸沸扬扬，后来归隐了，威名却不曾消没。那人背后有越无寻坐镇，就算是百里景也不敢再多有闲话。

　　于是飞升六十载后，此人一统仙界，三界之中无人不尊称一句仙帝。

　　从区区草芥般的人类到俯视苍生的仙帝，百余载的修行而已，这一生也算是曲折离奇神恩浩荡了。姬月望了眼桌上的玉帖，说是仙界一个月后要在冯翼遗址设宴庆贺仙帝即位，宴邀三界同乐。她心里不免嘲笑，三界同乐？真正乐呵起来的能有几人？就是他们仙界，底下不服气的人也够从仙界一路连到魔界了。更遑论妖魔二界心中所想了。

　　她懒懒将玉帖扔在了一旁，这种事，让姬毓带些人去便是了，她可没这心情淌这趟浑水。

　　就这么在慕灵磨蹭了十来日，却没曾想那仙路曲折传奇的仙帝会直接找上门来。姬月本卧在梨木美人榻上午憩，听得姒锦进来禀报，说是仙帝来访真是吓得不轻。

　　她一下坐起了身，想着要去广阳殿接见才是，后来一转念又觉得，不过是个飞升百年的仙罢了，凭什么要她战战兢兢地伺候，大中午的打扰她清梦不说，来这妖界也不提前打好招呼，当她妖界无人不是！想到这她便冷了脸，道：“直接把他带过来便是。”

　　于是雪霁一进门见到的便是这么幅景象，本该端庄大方的妖后还懒洋洋倚在榻上，螓首抵在白皙玉臂上，峨眉连娟，檀唇泽濡，午后的慵懒娇软还聚在眼角没能散去，说出来的话也轻飘飘如羽毛挠拨在心上，“仙帝怎么有空屈尊慕灵？”

　　她眉眼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他不由自主就带了笑意，心头积了多年的寒冰像在一块块地地化开，他都好像听见心头冰裂的声音，“不来这如何能见到你？”他顿了顿，词句在唇齿间辗转碾磨许久，还是止不住坦然说出：“离火，我一直很想你。”

　　“离火？吾乃妖界之主，狐族首领，冠皇姓姬，取日月齐光之月，”姬月从榻上起身，松软长发垂至脚踝，正一脸的严肃看着身前面容不过二十开外的白衣男子，”断不是你口中的离火。”

　　雪霁仍自顾地笑，眉眼温润白衣若雪，他的声音干净清澈，似春风十里，“那么，阿月，可否赏在下薄面，同我一起前往冯翼？”

　　姬月阵阵嘲讽却如同打在棉花上，顿感无力，“我已经派姬毓等人前往，仙界盛宴我们妖界自当奉陪，仙帝还是回去筹备宴席来的要紧吧。”

　　雪霁总算肃了容，认真端望着她，沉声道：“你不想认那段往事，我亦不会逼你。既然今日初见，同为一界之主，你又是为何如此抗拒？”

　　没想到这么多年不见，他真就已经不是她当初认识的那个小少年了，竟然也能做到如此滴水不漏的步步相逼，她侧过身不去看他，冷声道：“你成仙不过百年，我怎么说也能算是你前辈，我近来身体不适，你难道非要对着自己前辈强人所难？”

　　“前辈？”雪霁浅浅笑开，眉眼冰冷彻骨，尽是讽刺，“我确然不过飞升百载。人鬼是不如你们光耀，一生咬牙撑着也不过百年，可这千万场轮回，你当是弹指挥间？”

　　姬月怔然抬头，烈日的光穿过窗棂照射在他身上，她似乎看见无数尘埃漫起在半空沉浮没有着落，白色衣角安静垂在身侧像极了他的神色，孤独萧索，唯有用沉默去对抗命运之离奇。

　　她直到此刻才看清楚他的面容，嶙峋的眉骨清冷的眸光，就和数百年前那个少年一样，温柔善良是勉力维持的皮相，决绝倨傲才是他神魄的本质，用来承受岁月流逝与变迁，故人离去与消亡。有时候承受多少并不是最重要的，无论是那个傀儡君王还是现下初露头角的仙帝，所拥有的伤痛都一样的彻骨。

　　也都一样让她怜惜。虽然她仍旧在想，如果不是越无寻，如果她阻止他饮下忆川，会不会，会不会他就能同每一个正常的灵魂一样，在人世间安安稳稳地一世复一世。

　　她嗫喏道：“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雪霁叹了口气，左手按住右手宽大袍袖，向她伸出手来，“当初我护不了你，而今我以仙帝之名邀你共赴筵席，阿月，让我们重新认识一次。”

　　姬月动了动唇，却终究不知该说些什么。无奈握住他手，却被他指尖的冰凉吓了一跳，讶异望他，雪霁却不以为意，只牢牢握紧了她的手。

　　他清朗嗓音响在耳畔，“吾名雪霁，取雪霁初晴之意。初登仙帝之位，还望妖后多加指点。”

　　姬月落后他半步，只能看见他半个侧脸，安静柔和的眉宇，平缓舒适的轮廓。她习惯于用最坏的心思去揣测人心，习惯于谨慎品度每一个措辞之后的意思。就比如这句若是出自荀修之口，她会仔细思量所谓初登，所谓指点，是否是在向她示弱，欲笼络妖界，又或者有其他暗示。

　　他自己不也说了么，千万场轮回呵，那短暂几年时光有什么可执着的？他究竟对当初那个离火还有多少情谊在？又是在把自己当作什么？她可以尽情恶意揣度。

　　可是眼前的他和那个温柔覆住她双眼，惶恐抱住她的少年如此相像，相像得让她却没办法继续满腹心机。

　　呵，飞升百年登上仙帝之位，倒真以为自己有多大排场！论地位勉强能与自己比肩，论资历还不是望尘莫及，自己肯赏他薄面来这已属难得，他倒姗姗来迟。耳边传来呼声“仙帝到——”，荀修握着手上的琉璃杯，修长手指映得骨节分明，他嘴角笑意带着若有若无的讽刺，鸦睫垂下掩了些眼中凛冽的光。

　　他饮下了半杯酒才抬起头来，笑意还未敛尽却已僵在唇角。那呼声又再次响起，“妖后到——”

　　冯翼的桃花向来开得好，荀修从没有过哪次像现在一般厌恶纷飞荼蘼的十里桃花。他微眯着眼看那两人一路穿花拂柳走近，雪衣红裙，就像那腊月雪地里开的一株红梅，可真是般配的紧。姬月与他有一瞬间的四目相对，却很快闪避开来，只反握住了身侧男子的手，更贴近了几步。男子微微侧过身来凑近低语，女子便娇媚一笑，倒似天作之合默契十足。

　　这是想演给谁看呢！她难不成还当自己是不谙世事的少女，心思纯净美好？满腹的筹谋算计，还不是和自己的阴暗放一起比较搭调。

　　当真以为他有多在意？这可不是平常的小打小闹，他随着她来相互乐乐也就罢了，如今这一举一动背后意味可都有人在耐心琢磨。琉璃杯在他手上无声地碎成粉末，除了吉温却没人注意到。荀修侧过头去望他，眼里带着极度克制的怒意，“你当初是说，雪霁是他多年前一次轮回中的名字？那一世，他曾养了只红狐，据传后来修成狐妖？”

　　吉温嗫喏应了一声，想了想又道：“尊上你冷静些，此人的出现实在太过突然，还得从长计议。”

　　荀修嘴角冷笑更甚，手里凭空重新幻出盏琉璃杯，他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像要灼出洞来，“哼，妖魔两界的盟约还摆在那，这不当着仙界的面辱了我们面子，或者是想给我们个警示，他们妖界也不是会任我们摆布的？如意算盘打得响，只怕最后血本无归！越无寻那厮，百里景惧他，不代表我们也得敬着他。”

　　这是准备和仙界大干一场了？反正他看这凤凰不怎么顺眼，近来心情也糟糕，拿着来松松筋骨也好。吉温猜不透荀修究竟因何而怒，索性不去细思，替自己和荀修各斟了杯酒，道：“就是仙妖想要一条船，我们也没什么畏惧的。”

　　荀修端着琉璃杯与吉温的相碰，眼底有零星刻薄的笑意。

　　姬月本意是想和雪霁错开进入冯翼遗址的，奈何雪霁抓着她的手就不肯再放，在外头忸怩了半天雪霁也不愿妥协。反而在纠缠下去显得自己没气度了，便顺着他跟他一同进去。进去便后悔了。

　　不说三界多少双眼睛盯着，她也不是矫情的人，拉个手也代表不了什么。可是荀修那冰冷的目光，嘴角显而易见的嘲讽，实在是让她羞赧万分，搞得好像她偷偷摸摸在做什么亏心事一般！莫说今日同雪霁一起，就冲他那唯我独尊的得意模样，他日她要同仙界联盟也不是不可能。

　　真当她妖界得仰他魔界鼻息不成！姬月干脆握紧了雪霁的手，靠近他几分。

　　雪霁早望见了荀修，对他的亲昵也不讶异。低头凑近她耳畔，道：“阿月，要不要考虑同我们仙界联盟？只要我在位一日，定把妖界看得比仙界更重要。”

　　她已经很多年不相信承诺了，听他这立誓一般的拉拢倒有几分想笑。余光瞥见荀修侧首在和吉温说些什么，也不知他们有没有些微紧张。她缓缓笑开，低语道：“这事容得慢慢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