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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泽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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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回到泽南这个城市,是大学二年级时候的事情了。
泽南是从五代时期一直到解放前使用的旧时地名,现在的它也早已经不叫这个名字了。它曾经是繁盛一时的城市,民国时期英法相继在此划定租界。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泽南逐渐衰落,到了八十年代,这个地方大量的年轻人离开家乡去往东部沿海的大城市寻找新的机遇,仍然保留着旧生产方式的泽南就这样彻底在大陆版图上沉寂下来。
现在的它是一个即使在省市地图上也丝毫不起眼的小镇子。全镇只有两家肯德基,没有麦当劳,没有必胜客,没有星巴克,没有万达广场,没有3D电影院,没有海底捞……总之,和在这个镇上生活的大多数老年人一样,不管年轻时候是何等的辉煌,现在却老得已经被飞速前进的时代抛弃了。
我叫许毅萌,说出来你肯定不会相信,我是一个作家。
好像现在的人自费出一本书也能自称是作家,可是我想当一个真正的作家,靠稿费生活的那种。开始写作的时候大概在初三,我在论坛和贴吧上写自己的文,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逐渐演变到在网站上写。爸妈并不支持我写作,他们觉得写作没什么靠谱的收入来源,女孩子还是要找个安安稳稳的工作才是正经事。高二那年我出版了人生中的第一部小说——当然,是在瞒着爸妈的情况下出版的。印数并不多,小说也并不是很畅销,我只拿到了很少的一笔钱,可是我却为此兴奋了好几个月。那几个月里我每天早上傻笑着起床傻笑着去上课傻笑着回家,弄得我妈一度认为我背着她交了男朋友。
然后整个高三为了备战高考我放弃写作一年,大学一年级的时候想要重新拾起笔,却发现以前写作时候那些源源不竭的灵感似乎在高三那一年里尽数枯竭了。
我以宅在宿舍玩手机看电影吃零食的方式混过大一这一整年,然后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把写作继续下去。
我是在家里的一张照片上看到“泽南”这两个字的,暑假里正好赶上搬家,搬家公司的大卡车一辆接一辆地停在楼下。书房是最难搬的,柜子里有很多旧书旧杂志和旧笔记本,大约都是我爸和我妈年轻时候看过的和用过的,我把它们都收拾出来,放进一个巨大的黄色纸箱子里。
然后我就翻出了这张照片。
泛黄的、散发着陈旧气味的老式彩色照片,右下角还印着“永升”的黑色字样,似乎是照相馆的名字。正面是个穿着旗袍的年轻女人,手里牵着穿白衬衣黑色小西装的孩子,像是民国时期的贵族。孩子的面貌尚不能分辨出是谁,然而看女人的长相,和我的爷爷居然有一些相似的轮廓。照片反过来,背面是尚能够辨认出来的碳素墨水字:民国三十七年夏,杜韵之于泽南公馆中,世安七岁。
据说我家以前是有家谱的,但是在十几年前因为频繁的搬家而遗失了。照片上这个名叫杜韵之的女人,按照年龄推算,她应该是我爷爷的长辈了。我爷爷的名字就叫许世安,那么这个女人呢?难道是他的妈妈,也就是我的曾祖母?
可惜爷爷在世的时候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关于这个女人的信息,因此我对她一无所知。
所以,这张照片是谁保存下来的,为什么又会出现在我的家里,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网上能订到的泽南地区的旅馆少之又少,我找了一个价格和地理位置以及用户评价都相对靠谱的。即使是在十一黄金周,也鲜少有人会来泽南这个不知名的小城市旅游。第一天晚上我坐大巴到达客运站,婉言拒绝掉所有上前拉客的黑车司机和小三轮车司机,然后一路走到旅馆。好在是个小地方,客运站到旅馆的距离并不远。回到房间没有做什么,因为太累了倒头就睡。
接下来的几天在外面闲逛。泽南这个地方没什么著名的景点,最出名的也就是城隍庙和它前面的一条小吃街而已。我经过锲而不舍的问路,找到了老人们口中说的,以前的英租界和法租界。
现在这两片地方是破旧的居民区和批发市场,街道两边勉强能够看出一幢幢欧式风格的小洋楼,只可惜原本的雕花窗户和阳台都晾上了迎风招展的睡衣睡裤,摆上了大大小小的花盆。下面就是工地,还有挤挤挨挨的小店面,售卖各种廉价的商品。人力三轮车穿梭其中。很难想象它就是民国时期仅供上流社会居住的地区。
在和一位老人的攀谈中,我得知这个城市的西面据说曾经是红灯区,在解放前经常会有纨绔子弟出入的地方。解放后,纨绔子弟失去了自己的财产,妓女都被送去当了工人,曾经的红灯区也就没落了。
“那西面这个区现在是什么地方啊?”
“主要是工厂,造纸厂和棉纺厂。”老人说,他的口音很重,我听起来很是费力。
我在这个城市唯一的一所大学里闲逛了一下午。在这个信息闭塞的小城市,这所大学还算是全国范围内比较知名的本科一批大学——民国时期据说是一所教会学校,这是我在他们的校史馆了解到的。校史馆陈列的相关资料也不是很多,仅仅是几张黑白照片而已。大部分民国时期的设施都已经被拆毁了,现在学校里的教学楼和宿舍也都只是普通的样式。只是校史馆保留了下来并经过翻修。从建筑风格来看,确实有几分巴洛克建筑的影子。
然后就是老码头和至今仍在运作的火车站,都是从民国时期保留下来的建筑。码头已经废弃,成为挂了一张民国建筑保护牌的遗址,被封闭起来,空荡荡的里面没有什么人。我透过大门玻璃上的破洞往售票大厅里看,绿色的柱子上油漆如同鳞屑般大块大块剥落,露出来的白色内里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夕阳西下,整座废弃的码头连同停泊在附近的几艘货船,在柔和的金红色的光线里,都有种落寂的苍凉意味。
我又想起了她。照片上的她是个瘦小的女人,说不上多么漂亮,却有种让人一看到就无法把视线从照片上挪开的气质。原本是聪慧狡黠的长相,她也确实是微笑着的——可是,她却有一双略显悲伤的,黑白分明的眼睛。她的黑发梳成一个简单的髻,穿蓝地绣银花琵琶襟长款旗袍和一双精致的绣鞋,没有裹脚的痕迹,腕上碧玉手镯叮当作响。在那张照片里她还是年轻少妇的模样,手里牵着我年幼的爷爷,站在一株繁茂的石榴树下。
正是初夏时节,满树娇艳的石榴花,开得如火如荼,猩红点点。
据老爸说他从小住在农村,后来考上大学才在大城市有了工作。这样看来我爷爷也是农民,可是这张照片里无论是女人或者孩子的身份都和我所知道的信息丝毫不符合,后面的“公馆”两个字更是让我困惑。
天色黑下来的时候我去了城隍庙前的夜市,一通猛吃,然后找了个小小的奶茶店坐下,有一口没一口地吸着奶茶,从背包里拿出那张照片来,反复地看。
所有的故事都随着爷爷的去世而被埋没了。她知不知道这所教会学校?她是否曾经在租界的公馆区居住?她的丈夫是谁?她所在的又是一个什么样的家庭?她是否也曾经在火车站和码头的售票厅里等待着搭乘下一班列车或者轮船去往远方?还有,后来,我的爷爷是怎样来到农村的?
这个城市没有博物馆,所有旧时生活留下来的痕迹,现在几乎都已经无从得知了。
城隍庙的晚上,很多当地人牵着孩子在街上散步,街边小吃摊熙熙攘攘,奶茶店外面夜色苍茫。我拿出了我的纸和笔。杜韵之,这个莫名其妙出现在我家里的一张照片上的女人,同我的家族有着神秘关系、却没有留下丝毫的痕迹的女人,我想她应该是我的小说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