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皇后回忆录》缘生灭

2、金羽

　　在埃及古老的语言系统中，“底比斯”的意思是“神明的南方花园”。

　　她出生的时候，它已经作为帝国的首都屹立千年，像是从神明开天辟地起就一直巍然矗立着。好像古老得已融入大地，又仿佛年轻得没有轮廓。

　　据说，这座城市，拥有人间最珍稀瑰丽的宝藏。

　　那宽阔的街道直达天际，花岗岩城墙高耸入云，巨大的城门可以容纳五十辆双轮战车同时进出。在城市的中心区域，街道用银板铺成，竖立着成排黄金旗杆，建筑物的门楣和外墙饰以黄金宝石。

　　“世上一切荣耀归于底比斯。”世人这样赞颂。

　　这伟大的众神之城。

　　在城市中心宏伟的神庙里，供奉着太阳神的圣舟。

　　卡纳克神庙不仅恢弘壮丽，更是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凡夫俗子景仰的目光被隔绝在重重高墙之外。在墙的里面，是另一个世界。有大大小小不可计数的殿宇、回廊和花园。那萦绕不去的薄雾，是祭司们在日以继夜地焚烧没药、乳香和侧柏。千百年来，历代埃及君主不断修葺此地，扩大庙堂的规模，以祈求神明庇佑皇权。这座城中之城的中心，就是供奉着至高无上的阿蒙神的庭园。

　　那个清晨，她在神的庭园中奔跑。

　　开满莲花的圣湖和古老庄严的庙堂从眼前一晃而过。

　　她是从舅舅家里翻墙出来的，纱裙上沾满了蹭来的泥灰，鞋子早就不知丢在了哪里。树枝钩断了串珠腰链，细小的绿松石和玛瑙珠不断滚落。

　　卡纳克是不允许世俗人等进入的，但奇怪的是，祭司们只是紧张地尾随，并不上来阻拦她。也许他们是畏惧她那既是皇帝的兄长又阿蒙神最高祭司的父亲。

　　“尼菲塔利！”在穿过通向内殿的最后一个塔门后，终于有一个威严声音对她喊道。

　　她转身，看见父亲遥遥站在长廊尽头，身后是一群神情肃穆的高级祭司。大祭司穿着仪式用的白袍，肩披斑斓猎豹皮，浑身上下满是厚重华丽的金饰。毫无疑问，她打断了他和祭司们例行的晨间祷告。

　　“你应该知道这里是不可擅闯的圣地。” 大祭司面色铁青地说。

　　“父亲，我只是来向您询问一件事——”

　　“我已经遣人告诉过你乌瑟王子前往西奈视察边境！你们是堂兄妹，要知道避嫌，你已经和塔尼斯总督之子定了婚就不要再有非分之想。今天的事到此为止，我让人送你回去——” 大祭司满脸不耐，转头欲走。

　　“且慢！我说的不是这个！”她快跑几步拦在他面前，“父亲，我的未婚夫是乌瑟.拉美西斯，按照礼法只要他还活着我就不能退婚，可是您却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又收了塔尼斯总督的聘礼！埃及历来只有过寡妇再嫁，从没听说过一个女儿能同时许配两个丈夫！难道您一文不名要贪图那些聘礼吗！”

　　祭司们顿时面相觑，窃窃私语。大祭司瞪了一眼，他们立刻噤声。

　　像是为了显示自己的权威，他大声指责女儿：“你难道不知婚姻大事应由父母安排吗？不论我怎么安排你都要服从！居然还跑来这里吵闹！真是恬不知耻！农夫的女儿也不会像你这样没教养！”

　　将王女比作贫民是莫大的羞辱，可她来的时候就把脸面丢在家里了。

　　“您不必拿这些堵我的嘴，我本来就是个没教养的野姑娘！但是想必您还记得我出生时的那道神谕，就算我不知羞耻，难道父亲你违背神谕就正大光明？”她生硬地顶回去。

　　众所周知，大祭司之女尼菲塔莉生时曾得神谕：“穆特女神的宠儿”。前任大祭司解释说那是女神的祝福，预示着此女将来会嫁予神明之子。而塞提皇帝之子乌瑟.拉美西斯一出生就被祭司们认为是‘神之子’。

　　“神谕显示这两个孩子日后会结为夫妻”，前任大祭司下了这样的结论。

　　他们本来就是堂兄妹，又得神谕赐福，长辈乐于顺应天意，便择吉日为两个孩子定下婚约。
　　由于父辈有意无意的安排，在漫长的岁月里，她和乌瑟一起长大，分享一切欢乐、烦恼和秘密，就像两棵缠绕在一起生长的榕树。如今她已经十三岁，快到结婚的年龄，父亲却临时变卦要把她嫁给塔尼斯总督的幼子。而此时宫中也有隐隐约约的传说，乌瑟要娶他的异母妹妹贝蕾妮丝公主。

　　听到她说“神谕”，祭司们明显不安起来，三三两两低声交谈着。大祭司用冷冽的目光扫视全场，却无法阻止他们交头接耳，遂把一腔怒火都发到了女儿身上,“什么神喻！你疯了吗！这是什么地方！容你胡言乱语！”

　　祭司们停止交谈，惊愕地将目光聚集在大祭司身上，眼神闪烁,欲言又止。

　　但是没人敢站出。

　　她对父亲的愤怒报以冷笑，抬头挺胸，以王族之女应有的仪范清晰地向众人宣告，“父亲，我绝对不会放弃和乌瑟殿下的婚约。倘若您一定要这么做，我只好把你给予的一切交还给您！您现在就把我的命拿去吧！”

　　大祭司气得发抖，年迈的祭司阿尼终于看不过去了：“尼菲塔莉不要乱说话！大祭司都是为了你——”

　　阿尼负责皇室子弟的教育，是她的老师，教授文学、哲学和礼仪。他想替小姑娘圆场，可大祭司已经暴跳如雷，“放肆！你真是无法无天了！来人，把她送回底比斯市长家！替我告诉市长大人，管教不好他的外甥女今后卡纳克神庙的祭祀他们全家都不必来了！”

　　阿尼只好上来抓住她的手臂，他脸上有深刻的担忧，使了暗劲要带她出去：“那神谕只是谣传……尼菲塔莉快走吧！不要惹你父亲生气！”

　　大祭司显得异常暴躁，他一抬下巴，立刻有很多只手上来捉住她，那是庙中的女祭司们。她胡乱挣扎躲避，就像撞上了蛛网的蝴蝶。

　　蝴蝶被捕捉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疯狂？究竟是谁在不知不觉中布下了罗网！

　　“父亲！神明就在殿内！你敢在神面前起誓没有违背神的旨意吗！渎神的人会被诅咒的！”她拼尽全力喊道。这是最后一击，如果他们连神明的威慑都不顾，就真的没有办法了。

　　果然，女祭司们倒吸一口冷气，像碰到热碳的水滴，迅速退到一旁。

　　看吧，他们终究还是敬畏神明的，事情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跌倒在地时她混乱地想着。

　　阿尼伸手想拉她起来，她没有理睬，一味低头啜泣。老祭司只好摇摇头走到她父亲身旁，出人意料地拜伏在地，用额头触碰他足前的尘土：“大人，恕我们不能——”

　　其他的祭司也随之匍匐在地，以同样的大礼告罪。

　　大祭司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显得既愤怒又无奈。

　　四周骤然安静下来，圣湖边古老的榕树上，白鹭鸶和戴胜鸟不安地拍打着翅膀。

　　阿尼爬起来凑在大祭司耳边轻声地说了些什么，后者疲惫地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

　　“都退下吧！”大祭司挫败地说。

　　众人如蒙大赦，纷纷躬身退下。庭院里只剩下她和父亲无声对峙。

　　大祭司整了整衣装，面无表情地向神庙深处走去，经过女儿身边的时候沉声说：“跟我来。”
　　她忍痛爬起来，快步跟上。

　　她父亲的住所是卡纳克神庙内一处花木葳蕤的独立院落。那小宫殿的门楣上雕刻着优雅的睡莲和茛苕图案，花园中有硕果累累的枣椰和稀有的没药树。孔雀石砌成的泉池，池边种着素馨，小白花簌簌落在水面上。这是典型的圣苑建筑风格。

　　侍女领她进内室梳洗更衣，用女祭司白亚麻长袍换下污损的纱裙。青铜镜中红肿的双眼就像烂熟的石榴，她瞥了一眼就不敢再看。

　　大祭司走进来，示意侍女退避。她绝望地看着她们躬身退出，临走不忘关上房门把空间留给她和父亲。

　　他在窗边的兽形黄金软榻上坐下。室外的阳光透长窗照进来，斑驳的光影洒在他身上。他的额头和唇角已经有了掩饰不住的皱纹，如果不是身为祭司必须剃发，应该也有了缕缕白发。如果单看那双保养良好的手，谁也不会想到大祭司年轻的时候也握过剑和长弓。

　　据说，二十多年前，在尼罗河三角洲拉美西斯家族的故地，年轻的大祭司和皇帝陛下曾是一对令少女们目眩神迷的武士兄弟。他们有高贵庄严的容貌和神祗般健美的身体。当祖父拉美西斯一世继承王位、他们要离开故土去往底比斯的时候，仰慕他们的女孩们聚集在路边唱着哀伤的歌谣，请求他们不要离开……

　　她已经无从想见父亲年轻时的样貌，但她相信那些传说都是真的，因为他们高贵雍容的相貌遗传给了乌瑟.拉美西斯。不，乌瑟的容貌与父辈相比更为动人心魄，就像黎明时分驱散黑夜的第一缕阳光……

　　大祭司若有所思地盯着魂不守舍的女儿，“现在好好听我说。”他把她从胡思乱想中唤醒。

　　她惊跳起来，立刻上前几步跪倒在地，做出任凭何责罚的姿态。不论怎么都行，只是今天的事她绝不认错。

　　她等待着，藤条、叱责或者任何可以带来疼痛的事物。

　　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

　　等待了很久之后，他只是一声叹息。

　　她偷偷抬眼看去，只见父亲扶着额头，深深的忧戚充满了眉宇，平日那种不可逼视的威严已经消失殆尽。那么沧桑刻骨的面容。

　　“我不会惩罚你。”他轻声说。

　　她不相信父亲会这么轻易原谅，仍旧一动不动地跪着。

　　“把你嫁到塔尼斯是我擅自决定的，乌瑟完全不知道，”他说话的时候就像一个厌世的人，“你说的没错，如果他知道必定不会同意。”

　　她猛地抬起头，不出所料：“那您为什么——”

　　“听我说把话说完。” 大祭司轻轻敲打扶手上的金狮头，斟酌着词句，“我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姑娘，而且已经长大了，强迫只会激起你的反抗，或许我该用对待大人的方式向你说明一切。”

　　“你应该知道，在你的祖父继承皇位之前，我们家族只是这个帝国诸多的地方割据势力之一。二十年前，你那仅仅只是三角洲新贵的祖父却在前朝分崩离析的乱局中异军突起，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谋略或者兵力……”强者为王，除此之外还有别的答案吗？

　　大祭司缓缓摇头，“这些是必需的，但不是问题的关键。那时候无论哪个家族都无法以自身实力完全压倒其他人，你祖父借助了一股本该保持中立的强大势力，并且以此和其他的家族达成协议才坐上了王位。”

　　祖父发迹是在前朝末年，渎神者阿肯那顿王的改教风波未息，那时的祭司们……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难道他借助了祭司们的势力？”

　　大祭司阴沉的脸上露出一丝赞许，“没错，他向祭司们许诺恢复他们在大罪人（即阿克那顿）时期损失的声誉和财产，在他即位之后还给予他们大量的土地和一支独立的军队。无论到了什么时候，宗教都是这个帝国不可撼动的基石。我是阿蒙神的最高祭司，而你的母亲——虽然她已经去世多年，是卡纳克的最高女祭司，作为我们的孩子，你不可避免地成了神庙势力的代表，更何况……如果在盛世，对于乌瑟，你会是一个极好的联姻对象……”

　　“难道现在是乱世？但四方安宁……”她不能理解父亲的论调。

　　阿尼告诉她，前朝末年阿克那顿王的统治时期才是乱世。那时候灾荒连年，全国各地暴动不断，由于干旱尼罗河下游几近枯竭。而自从拉美西斯一世接管政权，最近的二十年中尼罗河准时泛滥，民间没有大的饥荒和变乱，虽然皇帝陛下经常对外用兵，但是大军所到之处无往不利，帝国的疆土连年向外扩张。

　　“战乱和饥荒会造成国家动荡，但是它们都会随着时间慢慢平复，最后完全被人忘却。与此相比，人心的嬗变才是乱世之源。自远古时代起，埃及人都将皇族视同神明。但经过前朝的变乱，人们发现高贵的皇族并不是坚不可摧的，也并非不可替代。于是他们不再无条件地尊崇皇族，那些野心勃勃的人开始妄想，有朝一日自己也可以登上皇帝的宝座。”

　　“孩子，我们这个家族和之前的历代统治者不同，虽然借助宗教的力量登上皇位，但真正维系这个王朝的是强大的武力！在开国之初臣服于我们的那几大家族从来没有放弃过对皇权的追求。现在皇帝有意培养乌瑟作为他的继承人，假如他娶了你就意味着未来的君主没有外戚，而且完全倒向宗教这一边，这就剥夺了其他家族通过与皇室联姻分享帝国权利的资格——实际上为了你和乌瑟的事他们已经采取行动了！”

　　他把一个纸莎草卷放到她面前，“你自己看吧！”

　　她拾起来迅速地读了一遍，纸卷上的一抹血迹令人悚然。

　　那是法雍省地方长官的报告，报称当地大贵族暴动。他们集体抗交税收，强占神庙的财产，捣毁市政厅残杀数名高级官员，并组织了一支地方武装意图叛乱。

　　“城内混乱的形势已经不可控制，请立刻派军队增援！”身陷重围的官员最后写道。
　　“这只是一个警告。”大祭司从女儿僵硬的手中抽回纸卷，“如果看不到他们想要的结果，这股暴动的风潮就会席卷全国，而现在正是我们与赫梯交战的当口——”

　　“可是父亲，我只是生为是您的女儿罢了！我在庙堂之外长大，除了上学和出席祭典从没接触过神庙的权力系统！我只是个普通的女孩，为什么他们要把我当成某种象征！我想和乌瑟一起生活，这和别人有什么关系！”

　　“呵，普通女子，我何尝不是这样希望……”大祭司喃喃自语，站起来向内室走去，回来的时候手里抱着一只黄金象牙镶嵌的乌木盒子。他蹲下身在她面前打开打开盒盖，里面竟然是一枝镶满宝石的璀璨金羽。

　　女神所执的真理之羽。

　　他拿起那根羽毛形状的黄金权杖，给她看它的握柄，那上面有一个用绳圈围起来的名字：“尼菲塔莉”。

　　“这是你的东西，从你出生起就被我秘密封存了，我本来是想把它封存一辈子的。”

　　“父亲——”

　　“孩子，神谕只说你将嫁给‘神之子’，并未说明‘神之子’就是乌瑟，而且神谕还有下文——当时我和前任大祭司都不能相信这个结果，于是召集卡纳克最为德高望重的祭司连续五次在月圆之夜占卜，并派人前往阿拜多斯和赫利奥波利斯两处圣地求取神谕，但结果都是一样的——”

　　“神说，你是‘阿蒙神之妻’！”

　　仿佛巨雷在头顶炸开，眼前的景物变得扭曲，像是忽然跌进了一个永无尽头的梦魇。

　　——小小的女孩在黑夜中赤足穿过幽深的长廊。在长廊的尽头有一扇尘封已久的写满咒文的青铜门。门没有上锁，轻轻一推就开了。房内空无一物，只有满墙古旧斑驳的壁画。那是一列手持真理之羽的女子，围绕阿蒙神跳着诡异的舞蹈。女子的画像旁写着她们的名字，借着油灯微弱的光亮能看到队伍末尾的几个：阿莫斯.尼菲塔莉、美丽阿蒙、哈特舍普苏、纳菲蒂蒂、阿克纳梅……

　　——阿莫斯.尼菲塔莉皇后垂帘摄政，哈特舍普苏公主自立为女皇，图特摩斯皇帝开创的盛世最终毁在纳菲蒂蒂和阿克纳梅这母女两代美艳娇柔的“神之妻”手中……

　　——那些几乎让整个世界拜倒在脚下，却最终被时光洪流吞没的欲望之花……

　　——“阿蒙神之妻”。

　　大祭司仍在喁喁诉说着过往，“……我和皇帝陛下不想因你的出现打破神庙和大贵族的势力均衡；作为父亲，更不愿意你重蹈历代‘神之妻’的宿命！恰好乌瑟出生的时候得到过‘神之子’的预言，当时我们都觉得隐瞒一切让你们在一起会是个好选择，但这是一个藏不住秘密的乱世……”

　　他恰如其分地显露出一个父亲得知小女儿命运多舛时应有的悲恸，然而那冷冽的眼神却表明他在不动声色地审视她。

　　她心底一片了然的空明。

　　她和父亲谁都没有错，他们都是自私的人，只为自己的目标活着，枉顾他人死活。

　　她拾起真理之羽，迎向窗口照进来的日光。黄金和宝石的璀璨光芒几乎灼伤人的双眼，据说所有见过它的人都为之疯狂。

　　它意味着无上的权力和尊荣。

　　“假使你愿意终生侍奉神明，我将昭告天下恢复你应有的身份。整个帝国将视你如女神，供你驱使，这是世间女子梦寐以求的荣耀……” 父亲说。

　　——对她而言，这些有什么意义？

　　“如果你留恋尘世，我会给予你丰厚的嫁妆，把你风风光光地嫁出去，丈夫的人选随你挑。但是你必须断绝嫁给乌瑟的念头，否则不仅是他，整个帝国都会被你拖入不幸的深渊……”

　　——她所希求的，只是那样一个人：高贵雍容的眉宇，眼睛犹如闪耀的晨星，神祗般优雅健美的身躯，微笑的时候就像驱散黑夜的第一缕朝阳……

　　“尼菲塔莉，不要试图对抗神为你安排的命运！”

　　——如果随波逐流，她又将要去向何方……

　　这时候应该为之一哭，为已经失去和将要失去的，可是她却笑起来。

　　——父亲你永远都不会明白，他对我意味世间的全部……

　　她在大祭司惊异的目光中站起身，将真理之羽高举过头顶，像是举行一个庄严的仪式，然后在他没反应过来的当口将它重重摔向地面。

　　黄金和宝石溅落一地。

　　看上去就像，世界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