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Episode2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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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马曾戏谑高杉，说他在战场上养成了谨慎过头的闷骚性格。然而更早认识高杉的桂心中却很明了，这不过是天性使然。恰如自己不愿在对方面前显露出软弱的一面一般，高杉也不是个会将全部心思都袒露给他人看的家伙。嘛，所谓竹马，就是连对方DNA上的碱基也能一个不差地排列出来的那种。但这次，他是真不理解高杉究竟是哪根火线搭在了零线上，才会把脑子烧得一塌糊涂，为区区一只小猫的事硬是和自己冷战了一个多月。显然，他没有把原因想到深雪太夫身上去。换作以往，桂也不会计较高杉的突发性抽风，只是念着这次一定要改了对方那不肯退步的执拗脾气，纵使这般迷迷糊糊，也愣是将冷战持续了下去。俗称，死磕……
其实打破这样的僵局也并不难，只要高杉稍稍打探一下，他也该知道，深雪太夫的爱猫情结是出了名的。那天和高杉商议后，桂抱着猫，沿街连敲了几户门，都被拒绝了。在这样的战乱年代，谁有闲情去关注一只野猫的死活呢。踩着草履匆匆不迭地走着，清脆的叩门声淹没在喧嚣之中。桂有些懊恼地想着该如何向高杉解释，至栈桥边，人群也愈发熙攘了起来。他边顾着怀里的猫，边埋着头走，却兀地意识到人群流动速度似乎滞缓了不少，甚至于还朝自己围拢了过来。他后知后觉地抬起脸，才发现自己恰巧拦住了太夫一行人的去路。除非找银时等人有事，桂平素是很少来花柳街的，因此也从未见过这般仪仗架势。面目清秀的男子提着通明的纸灯笼带路，后排赤红的长伞被高高举起。“振袖新造”①艳丽的裙尾纷错交叠，年纪尚小的“秃”②身袭红衣，嫩白的玉脚踩在雅致的木屐之上，一脸茫然，不知所措地盯着站在眼前的桂。人群里簌簌的私语议论声交织而起，桂虽不甚了解花街规则，却也知情况不妙。前排的几位年长男子已面浮愠色，想来现在再道歉，也无济于事了吧。桂低声嘟囔了几句，急切地想着脱身的法子。
伫在队伍中央的太夫挑了挑细眉，一面柔声示意周围的人不要妄动，一面踏着漆黑厚高的三齿桐木屐缓缓向桂走去。堆砌满光怪陆离的新式图案的裙摆犹如孔雀开屏般逶迤散开在身后，丝滑的红绸叠叠交错，宽幅软塌的腰带高而松散地缠于腰间。随着她的幽缓步履而摇晃，绣缀满和服的银线在氤氲的鹅黄色灯火下闪烁着熠熠光辉，光滑的小腿与足踝也在旖旎的裙摆间若隐若现。金色的玳瑁钗镶满珠翠，深红色的珊瑚流苏低垂在粉白的脸颊。淡妆素容，唇沿的一抹艳红也足以撩人心肺。太夫从宽松的袖口缓缓伸出柔荑，涌着妩媚的笑意轻声说道：“怀里的，能抱来给咱看看吗？”
“欸？！”
咿，这还真是意料不到的发展。
后来桂才了解到，花街女子们大抵都是待猫亲切的。无论是太夫还是其他阶级的游女，素日里都是无法穿袜而行的。裙摆本就比寻常妇女敞开许多，严冬里便更是寒风刺骨了。而这泯灭人性的穿法，也仅是为了成全男人对于裸足的嗜好罢了。③
“虽说咱及不上隔街的那些艺妓们有学识，但想些取暖的法子也不是什么难事。”深雪太夫放下怀中那只软趴趴的小猫，只见那猫本能地躲进了脚边裙里，深雪太夫浅笑着轻抚下摆窜出的小脑袋，“你看，这猫暖了，咱也不会冷。”
桂掩饰住去摸猫的冲动：“利用猫的绒毛吗？真是出奇的想法。”
不睬两人间无聊的对话，幼猫若无其事地展开身子伸了个懒腰，继而软倒在地板上接连打了几个滚。深雪太夫看它滚到自己膝前，好玩地按住了它，细腻的指尖从幼猫微微隆起的嫩粉肚腹上轻划过，猫崽的小爪在空中乱舞了几下，感到舒适而愉悦地低低叫唤了几声。深雪太夫几乎要笑出声来，一面应着桂的话：
“所谓陋巷出真知嘛，看来大人您真是很少来咱这花街玩。”
“身为武士，怎可流连鬼混在这种地方。”
深雪太夫轻抚猫的手停顿了一下，扭头微微扬起脖颈回望向桂，稍挑了下眉稍：“啊啦，那还真是……”
“呃啊，不不，是我失礼了。”意识到自己说话不当，桂慌乱地连连摆手。
“没事，咱本就不会当真，来这儿的男人们哪一个不是这么说的呢？”深雪太夫半眯着漆黑的眼瞳，意味深长地细细打量了桂一番。
桂被看得浑身不自在，不露痕迹地皱了皱眉，抬手清咳了一下嗓子：“天色不早了，还有人等我，那我就先告辞了。”
说着抱起猫，起身便要走，深雪太夫却一把扯住他：“您先等等，如果您不喜欢这种玩笑，就让我们来谈谈正事吧。”
桂脚步停了下来，转身抓住对方的手腕，扯过袖子，仍是止不住地蹙眉：“你想说什么？”
“咱可以替您养这只猫。”并非是先前那般露骨的神情，意外地，深雪太夫幽黑的眸内尽是深邃，“咱不缺您这一个客人，只是少些能提醒自己还活着的事物罢了。请您将这只猫留下来吧，咱会好好照顾它的。”
桂惊诧地直对上她认真的眼，继而抱着臂，满怀歉意地笑道：“我果然之前还是失礼了，客人做不成，就让我们做盟友吧。”
“爱猫同盟会吗？看来这只猫的魅力真是要比咱大多了。”深雪太夫戏谑地撇了撇嘴，却又伸出手接过猫崽，抱在怀里低低地笑了起来。
这种将爱情套路强行掰回友情路线上来的微妙剧情，也难怪脑回路复杂的高杉猜不到。然而谢天谢地的是，和高杉冷战了一个月，冷静下来的桂终于还是察觉到了哪里有些不对劲——像高杉这种不解萌点的闷骚阴沉男，他怎么会懂喵星人的魅力呢？！怎么会懂呢？！仔细想想，高杉一定是误解了自己和深雪太夫的关系了吧。虽然重点完全错了，但毕竟桂还是意识到了冷战的缘由。然而总有些事情仍解释不清，譬如高杉为何反应如此激烈。但总之，厌倦了无休止的冷战，桂打算和高杉好好解释一番。
急匆匆地赶回暂住的屋子，事情的走向却完全在意料之外。这些日子，桂因为探望猫的缘故，时常回来得晚些，但毕竟还是和高杉同处一屋过夜的。然而那一晚，桂等了许久，高杉却迟迟未出现。桂叹了口气，双膝跪在高杉枕边，单手够到对面，一点一点摸出对方的包袱。细细抚了抚那青色的布料，桂有些怅然。上面细致的丝针勾出一片溪水，银色的鳟鱼在水流里翻腾，那是他初上战场时赠给高杉的礼物。高杉当时收下时是一脸嫌弃的神色，说是这种东西只能拿来装装干粮，然而谁也没想到，他一装就是这么多年。
“这也算干粮吗？”桂抬起手挡住脸，低头嗤嗤笑了起来。
青布摊开来，釉色细腻的瓷壶静静地躺在里面，还有几碟赤红的酒盏。
“真是乱来啊，这种东西怎么能用布包着，也亏他没跌破。”桂的嘴唇微微阖动，止不住喃喃自语道，“这个……和之前一起偷喝时用的酒具一模一样啊。”
黑夜淹没了脸颊上微微的潮红。
高杉实在是没有料到那个看似年轻的艺妓，居然如此伶牙俐齿。施了玫红脂粉的唇瓣轻启，当下所有利弊便完全清晰有条理地呈现于他面前。不卑不亢的语色中似乎还带有一丝威胁，直教人惊诧。然而到底是在刀刃下狂绝而过的武士，高杉谈判起来也颇带魄力。就这样，不知不觉过了几个时辰，二人不免身心皆惫。对于稻绮来说，高杉提出的条件与其说是无足轻重，倒不如说都是于自己有利的，虽有些狐疑，但最终还是接受了高杉的要求。
回到住所时，已是第二天清晨。高杉有些诧异地望着歪头倚在门框边的桂，突然轻声叹了口气。淡淡的晨光散落在桂惬意的睡靥上，摆在一旁的已被擦拭过的刀刃，於地板投下浅浅的暗影。凌乱放置的赭色酒盏格外显眼，里面还静静淌着一片清冷的酒液，散发出似有似无的醴香。
时光静得几乎可以细听见桂绵长的呼吸声，该死，祥和得宛若他们之间从未争吵过一般。
“什么嘛，把人耍得团团转，自己本人却不当一回事。”高杉皱了皱眉，“和我冷战对你来说不算什么吗？"
本是轻声的自言，却不想惊扰到了正酣睡的桂。他揉了揉惺忪的眼，待看清高杉的面容之后，有气无力地说道：“你总算回来了。”
接而又觉得哪里不对，边理着因熟睡而凌乱的衣衫，边低头细看了看。屋外梧桐枝杈渗透进的晨光在土壤上留下支离破碎的斑驳，桂兀地“啊啊”大叫了几声，猛然间起身直对上高杉的眼，蹙眉探量了一番，没好气地说道：“远方都泛出鱼肚白了，你这家伙，到底是去哪里了？竟然一夜未归。”
“喂喂，假发，你那是什么口气，结婚多年到了更年期的怨妇吗？” 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言语有多不妥，高杉直接回道。
桂喉结动了一下，“唔”地哽住了话，似是有些尴尬，随即慌促地将视线转移到另一侧：“不是假发是桂，高杉，你什么时候也跟着银时说些没品的话了？”
“谁跟他学了？那你才是跟着他学坏了吧。”高杉淡淡盯着桂的眼睛，那双竹青色的眼眸溢出了过分的寂静，静得瘆人心骨，“你最近不是常去花街玩吗？都传得沸沸扬扬了哦，你和那位太夫的事。”
“哈？”桂有些恼怒对方的不信任，“你明明知道我不是那样耽于欢愉的人，何必相信那些乱巷间散播的子虚乌有的谣言？我只是将猫寄养在深雪太夫那儿，你爱信不信。”
啊啊，真是糟糕，明明是想要好好解释一番的。
“哦，是吗？那只猫重要到可以让你不顾战事了啊。隔三差五就跑去探望，真正想见的，是人呢？还是猫呢？”高杉嘴角轻轻一咧，眯眼用余光上下瞥了一眼桂，尾音拖长了调，“诶，花街的太夫啊，真是男人梦寐以求的情人。”
桂垂下眼，纤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留下一弧深沉的阴影，埋着头，攥着拳，肩膀似乎有些抖动。石不语，草木亦不语，人皆阒寂无声。沉默许久，低哑的声音自喉结滚动而出，一字一句，好似咬着难抑的愤怒：“彻夜不归的家伙有资格说这个吗？高杉，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你是想把我的私事作为茶余饭资吗？真是令人心寒。”
“我……”高杉张口想说些什么，却被桂打断了。
桂一把揪住高杉的衣领：“别人说什么我都不在乎，但高杉你，我从没想过你是这么恶俗的一个混蛋！”
最难过的不是你无缘无故地使性子，而是你至始至终都只拿我当做一个玩笑。
高杉墨绿的眸内似陷入深潭般暗潮波涌，还没待理智做出反应，身体已先向前一步，一把握住桂的两只手腕。突如其来的冲击力道使得桂习惯性地向后退了点，小腿却恰巧磕到濡縁④，膝盖一屈，身体失衡地向着后方倒去。高杉因握着对方的手腕，也冷不防被拽了过去。愣怔之余，本能地用另一只手护住了桂的头。两人同时发出一记闷哼，硬生生地磕到了冰冷的木质地板上。
倒下那一瞬间，桂不由得想起了一句话：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啊——阿婆逝世时，他失控地折了高杉的手腕；偷喝松阳老师酒时，他又害高杉的手磕到地板上……
“不要将我特殊对待，”高杉冰冷的重复声将桂拖回了现实，“假发，你知道这意味什么吗？”
手腕感受到了向后扯的拉力，高杉和服的袖角稍稍扫过桂的脸，桂有些不适地蹙眉眨了眨眼。待反应过来时，手腕已被高举过头顶。桂试着挣扎，高杉却单手用力扣住手腕。桂被困住无法脱身，两腿间也被对方抵住。抬眼看了看高杉，那双墨绿的眸内翻滚着冗杂的情绪。
“喂……”桂瞪大了眼睛，只发出一个音，话便被吞没了。
薄凉的嘴唇磕上了桂的牙齿，仅仅是一瞬间，对方口腔内的血腥味便涌进了嘴里。然而高杉没有停下，舌尖舔了舔被磕破的唇角，继而细舐过桂的牙齿。桂的下颚骨僵硬地动了动，高杉泛白的指腹微微拂过，然后用力地钳住他颚骨间的钝角。桂有些想呛出声来，舌尖却触到一阵柔软。倒地的痛楚还未消散，两腿乱蹬了几下也就放弃了。缺氧的感觉并不好受，何况是被如此粗鲁地对待，桂指尖攥得几近泛白，腕间的青筋也全然迸出。几乎喘不上来气，桂脑子开始变得昏昏沉沉，尽是一片茫然的白光。
两人无形间立起的条条框框被高杉的突如之举全然推翻，连带着之前的一切暧昧都显得可笑。高杉松开桂的手腕时，桂软瘫在地板上一动也不动，却继而捂上喉咙，猛地咳了起来。然后无力地侧过身子，蜷缩起来大口地喘着气。
好难受，泛上胸肺间的难受。
许久，桂缓缓坐起身。本来束得好好的浴衣带子不知在何时因两人的拉扯而松开，桂单手撑着木板，任凭浴衣向一侧慢慢滑落，露出半截白皙的肩膀。他不说话，只是缄默地盯着高杉看。微淡的晨光筛过细长的睫毛，在下睑处洒下一片阴影。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他薄唇轻轻阖动，一字一句地缓缓说道，“高杉，你毁了我们之间的友情。”
然后，扯了扯浴衣，套上草履。起身，将两手放在衣袖中，抱着臂，踩着湿软的土壤不疾不徐地离开了屋子。
高杉孤身坐在濡縁上，清冷的早风卷入和服之中。他突然抬手掩住了脸，嗤嗤地低笑了：“怎么办，那样的表情太犯规了。”
呐，桂，如果不以羞红的神色示人，似乎还有些说服力吧。
①振袖新造（ふりそでしんぞう）：十五六岁的见习游女
②禿（かむろ）花魁(太夫）身边十岁左右做杂活的的侍女。
③养猫取暖：确有其事，亦或者说，这是身为花魁（太夫）独有的防寒措施
④濡縁：「縁側」（えんがわ）是和式建筑中一种独特的构造，指接在房屋外侧的铺着细长木板的部分。而「縁側」可分为没有房檐的和有房檐的：「濡縁」と「くれ縁 」两种。「濡縁」是在房屋外侧的屋檐下建造的，没有墙壁和防雨板的简单走廊。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Episode2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