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镜晚》饮隐

2、第二章（修）

　　薛代留在了不死城，算是与我短暂相伴。

　　殿中面目苍白的侍者取了数碟精致点心置于暖榻的红漆小几。金碟子小巧，边沿压了一圈篆文，刻吉祥寓意。下凹的，耀耀的光辉，几乎闪作幽暗宫殿中寥寥的日月星辰，只是颜色肖似，不争辉。

　　奈何殿中阴气深重，灿金也透不出吉祥。

　　烛火明明暗暗，掠过薛代细致的眼眉，他的眼瞳很黑，深暗的像是浓墨顿点。这双点漆眸瞬也不瞬，单看着宫人僵硬的动作，并没有流露出该有的惧怕。我不由生了疑心，从前那些人，只是看见侍者们空寂的眼睛，便惧得面无血色了，如何薛代便不惧。

　　我拈一块糕点，试着重拾往昔的柔和神态，勉勉强强，木然惯了的脸上终究也现出一个笑容：“不管你有什么愿望，这一回，我并不打算不求回报地帮你。”

　　“可是他们皆说只要寻到了你，便可以达成心愿，且不会有任何代价，那是你自己定下的规矩。”

　　不错，作为这座城的城主，我没什么立场拒绝一个跋涉而来的祈愿者。不死城外设有结界，能进来的，只能是千年前身葬火海的无辜宫人，亦或是与我有过交集的故人。于是传言里的白镜晚便成了一个神秘莫测的人物，而这座城，也常常引得许多人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如愿的人太少，于是传言便也只能是个传言。

　　我定下了规矩，但凡进得此城者，皆可向我许下一个愿望，为善的，作恶的，我都会让他们得偿所愿。有一个人满意离去，我便赎完一桩罪孽。初时时也会苦恼，这样不分黑白地使人如愿，究竟是赎罪，还是重添新罪。然而是非对错，我早已看不分明，现下，也懒去看得分明。

　　向来不是善类，何必苦闷烦恼。

　　我看着薛代，说：“世上哪里有这样好的事情，达成心愿且不会有代价？真是天真，也正因为天真，它便只能是传言。”

　　他眸中的光渐渐黯淡下来：“那么，会有什么代价？”

　　将颊边的长发掖至耳后，指尖的冰凉使得我觉出些寒冷。薛代亦不自觉地交握了双手，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他也觉得这鬼地方太冷呢。环顾静寂阴冷的宫室，我想，是时候去一去这里浓重的死气了。

　　于他好奇讶异的目光中，灯盏次第点起，回廊处凭空现出一排茜纱灯笼，穗子上的金线于暗夜里一闪，再一闪，像疏落星子，像远远窥探的眼睛。那光亮映过来一些，是圆满温和的浅胭脂色，悄无声息的光的波纹映亮了宫殿，先前动作僵硬的傀儡侍者亦化作明珠落地，莹润光辉，美好夺目。

　　“真好看……”他感叹。

　　我挑眉，广袖挥动间，地上二三明珠忽而化作几个身披轻纱的秀美少年，嬉笑着上前将薛代围住，拈了点心往他口中送去，他面上现出绯色，蹙眉吃了一个，便又有美人斟了酒，盈盈笑着灌进他嘴里。

　　看着他羞涩窘迫的模样我便觉着快意难言。

　　“咳咳……城主，求你将，将他们变回去。”他被燥喉烈酒呛出眼泪，终于向我求助。

　　我托了腮支着头看他，恶劣笑道：“美人作伴，难道不好吗？”

　　便是于这些少年热闹的簇拥中，薛代抬起头，不满道：“什么美人，若论相貌，他们还及不上城主一分秀色。”

　　美貌少年们蓦然化作明珠坠落地上，我睁大眼睛，沉默了半晌，只觉双颊热烫，再看薛代，他只是微低了头颅。

　　虽然羞涩不改，但这样无所顾忌的言语，却是千年前的薛代如何都不会说出口的。

　　从未听他说过的略带轻佻意味的话语，这一回听到了，反而觉得有些高兴。

　　我无声走至他面前，俯下身与之对视：“你之前问会有什么代价，那么我现下告诉你，我让你留在这不死城中，每日陪我。”

　　“这里死寂得像墓穴，没有人能陪我说话，今后你陪着我，好不好？”

　　我看着他垂下眼，轻轻地应我：“好。”

　　他低着头，以至于我看不分明他是何神情，若说羞涩，他面颊却半分红晕也无，若非羞涩，他为什么要低下头颅，任阴影洒落。

　　像遮挡。

　　薛代住下来。

　　他总是沉默的，不多话，然而眼睛里却藏了心绪。忧虑的欲言的，一重又一重，包裹深重如同高高城墙。他告诉我，之所以来不死城，只因每夜被梦魇所困。有时候梦见滔滔烈火将他焚作飞灰，话未道完又改口，说，记不大清了，倒是时常梦见被人一件刺穿心脏。

　　我未留意他中途的停顿。

　　薛代并未将怪梦放在心上，梦境而已，只是夜里忧思，伤不了他分毫。直到一年前，他再度梦见那模糊人影执剑伤他时，胸膛竟觉出了真实的疼痛，梦中醒转，却看见衣衫染血，胸膛赫然一道狰狞剑伤。

　　诡异之处在于，那剑伤竟在三日之后无故痊愈。薛代心中惧怕，重金请了许多高人作法祛邪，然而那些梦境不曾消失，模糊的身影夜复一夜地入他梦中，梦中的疼痛也愈来愈深。

　　“幸而寻到了不死城，说来奇怪，来到这里之后，我再不曾做那怪梦了。”

　　他仍旧低头笑一笑，阴影落在眼眉处，遮掩也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