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金谷兰溪
(一)
这是一双手,一双属于女人的手。长满厚茧,常年握剑的手,如它正在抚摸的老树的粗粝树皮一般,布满陈年旧伤。
背后涌动杀气,做了十年杀手的人对杀气是极为敏感的。她的头略向左一侧,就在她侧头的刹那,那股杀气又很好地收敛了。
“脆弱优柔、当断难断。”红衣女子轻声地说,“身处乱世,江湖也好,朝堂也罢,若不改正,这将会成为你致命的弱点。”
那来人轻轻一笑,嗓音如金谷的涧水悠游绵长、清冽悦耳,“那师姐呢,将后背露给敌人?这不会成为师姐致命的弱点吗?”
余光扫到背后行来的男子身材颀长,着一身深蓝滚金边的衣袍,乌黑的长发用白玉冠束起,轮廓俊美如刀刻。听见他轻笑一声,说道:“我忘了,师姐警惕性向来强。难说不是陷阱呢?”
他一路走来,每一下都似踩在她的心上,她的心因此而难以抑制地颤动不已。
兰溪调整了下气息,神态自若地掉过身对着金谷,嫣然的红唇,冷淡的眉眼,然而,那双眼睛里只剩怎么也掩饰不住的淡淡的倦态。
金谷怔了怔,又浅笑作揖,“师姐,果然守信。”
她和金谷从小一起长大,于金谷而言,兰溪被归为心意果断,心狠手辣的那群人;而在兰溪眼中,七岁之前的她与金谷就像身处两个世界的两种人,永不交集。他们不会相遇,如果没有乱世,没有那场大变。
(二)
潮湿阴暗的地牢。兰溪自记事起就日复一日地呆在此处。地牢里永远黑暗,连日光也吝啬一顾。阴牢潮湿腐败,那些东西一遍遍侵蚀她幼小的身体,使她的躯壳破败不堪。
外面战火纷飞,喊杀凄厉,火焰无法于岩石的冰寒中留存。烟气滚滚,腐烂稻草堆上的女孩儿神色淡漠,就一双眼睛闪闪发亮在漆黑的夜里。生死是什么,她不知道,亦不关心。渺然的声音背景中,一人斗笠短褐,缓步步下阶梯。
那高傲的双眸扫过她古井无波的面庞,唇角翘起极好看的弧度。“那个人说得不错,”他喃喃着说,夹杂几许回忆,几多怅惘,“你有一双好眼睛。”
他蹲下身,平视她,唇边展开温柔的笑,问道:“丫头,想离开这里吗?离开这里,继续活下去,过一场别样的人生。”
离开这里?女孩凝视灯光里的那个人——身形伟岸,那张脸藏在一片光晕之后。黑暗中突然亮起的灯笼,刺激着她的眼睛。
……好暖。
神秘人擎着灯,耐心等待。“我可以带你走。”他加了句。
随意说出的一句问话,对于听它的人而言,就像死灰中燃起的一点火星。那微弱的火苗,熊熊燃烧,映红女孩的脸。她因为兴奋亦或其他情绪,轻扬嘴角,流下一行清泪——无声地流泪,连连点头,唇畔张合,咕哝着旁人听不懂的音节。
锁链内芯生锈,打不开了。林鼎寒斩断牢房生锈的锁链,走向女孩,伸出一只手。脏兮兮的小脸,冲他扬起,幼女望向林鼎寒的双眼,泪水盈盈、黝黑发亮。林鼎寒走近了,才听清她口里不断重复的是:“……活、下、去,我要活下去……”
他一把抱起她,冲出牢房,女孩乖顺地趴在林鼎寒肩头。那半天的喊杀声中,他的耳边始终萦绕柔软的童音:“一定……好好地……活下去!”
林鼎寒濒死前,整个人摊在冰冷的砖石地上。维持一个姿势,无法规避双眼与正午的阳光相撞,眼睛被刺激到流泪。“到头了啊……”他叹,嘴角噙着抹笑。林鼎寒听到犹疑的脚步声,勉力将头偏向一边,对模糊的人影笑唤:“……兰溪?”
兰溪双膝下跪,状似漠然地瞧着生命的最后消逝。尽管眼下躺着的是教养她多年的师父。
兰溪似乎习惯理性地评估生死,她并非悬壶济世的高人,但她却是个极有信誉的杀手。
重信誉的杀手,懂得人与尸体的区别,而一眼便能评判眼下人有无生还的可能。林鼎寒油尽灯枯,而兰溪只是个杀手,从而,林鼎寒失去了所有的希望。兰溪可以做的事,唯有安静地等待,等待从林鼎寒口中吐出气若游丝的话语,汇聚成为最后的遗言。
林鼎寒半点不介意兰溪的平淡,他了解他培养出来的接班人。林鼎寒还是笑了,眼角细纹夹到一处。他不是笑兰溪的无情,而是回忆起了相当美好的事。“……师父眼里的兰溪,还是初见时的模样。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初生牛犊,求生欲望这般强烈。” 他轻轻地,对兰溪说。话语转折之间,他忽然陷入梦魇似的,胸口剧烈起伏,涌起无尽的懊悔和自疚,“兰溪。师父对不住……”
喉咙混着血痰,送出口的遗言戛然而止。林鼎寒眼里的光渐渐熄了,瞳孔散开。兰溪制住林鼎寒乱动的躯体,待痉挛平复。林鼎寒挣脱了弥留之际的最后苦痛,兰溪仍安静地曲折膝盖,直到手下温热的生命变得温凉、冷硬。
兰溪不知林鼎寒会对多年前的一幕,印象如此深刻。连她自己都忘了,当初这般强烈的求生意志究竟从何而来,为了什么。自懂事起,她便日复一日地与病痛死亡相随,关在水牢旁,日日听着有罪之人与无罪之人凄惨无力的呻、吟嚎叫,冷眼旁观拥挤的囚室相侵暴虐。获救的那天,是有史以来最平静的时段。外面的硝烟味都是温暖的。天地混溟间,燃起一方灯火,驱散暗牢的潮湿冰冷,林鼎寒立于其中,一身平服,恍若想象中的神祇。
获救时,她的脑子里乱哄哄的,各种响音混杂一处。活下去的念头起得非常的莫名。尽管知晓生活可能并无乐趣,她依然想活。就这样,执拗地活下去,不知为何。
(三)
白驹过隙,一心练剑。不知累,不知苦,于规定的时间完成既定的计划,不敢耽误。她的剑术渐至常人难以企及之高度。师父虽不曾夸她,但他看似毫无保留的教法、时常投给她的赞许的眼神,都在告诉她,她并非一无是处。
她总算有可以做的事。樵风吹拂兰溪的碎发,她开心地想:她存在这世上,似找到了活着的价值。
停下手中剑,收招站立,兰溪仰起头,蔚蓝天空、一飗飗的烟气。
元宵佳节、新春辞旧,外面的世界锣鼓喧天,传来这里飘渺得跟歌声似的。影影绰绰的灯火,梳齿般鳞次栉比的屋舍,兰溪低头远眺,瞧着那些街面上碰撞流动的黑点似的人影。
通往外界的路以别样的方式,不期然地向她打开。白云苍狗,变化无常,就如她不知接下来的命运会何去何从。
白光照亮寒夜,尸体撞向地面。山呼海啸的人声,掩盖了尸体落地的沉闷声响。或许下手太过利索,被兰溪所杀的中年男子连一点反应也来不及做出,就死了。兰溪的第一次杀人,没带给她太大的触动。事后想起,兰溪也只能将其归类于日常生活中吃饭、睡觉这样性质的小事而已。
烈烈红衣于花间拂过,剑气劲风直扫,摧枯拉朽。每一招,只见攻,不见守,不给敌人和自己留丝毫余地。
寒剑映衬雪肤,森然剑意绵绵不断地,朝一处花丛袭去。花叶旋卷,漫天红英似被狂风挟裹,吹到天上。
少年狼狈坐倒,澄澈的黑眸不见害怕,只对着漫天的红英和站立落英中的红衣少女,微微愣神。
兰溪略有疑惑。自东晋之后,金谷园日益倾圮荒僻,瘴气浓郁,百年来少有人涉足此地。师父入住后,在谷中布满了机关。若无谷内人引路,生人绝不可能活着来此。但这世上没有什么不可能,唯有人猜不到!
被剑指面门,少年慌道:“女侠女侠,有事好说,切莫动手啊!”
兰溪冷道:“你是谁?躲在花丛后,想干什么?”
“我呀,是你师父请来的客人!”他笑眯眯的眼儿对到兰溪冷淡的剑尖,顿时泄露底气。“我说的是真的!”
“为何躲在花丛后?”
“一时好奇,迷了路,就走到这里来了。”少年咕哝,手朝北划了个圈儿。他站起,拍拍衣服上沾的草叶。“找不到回去的路,要不信的话,你可以带我去见你的师父。”少年好整以暇地从薄衫上夹几片花瓣,余光瞥到少女思索的单纯表情,不由地吹走花瓣。花瓣飘飘袅袅,掠过少女的鬓发,乘风归去。
“瞧,这样多好看,女孩子嘛,别整天捏把剑对着人。”少年没有意识到即将大难临头,眯起眼儿冲兰溪笑。
“兰溪,不得无礼!”一声呵斥,周身涌动的杀气瞬时偃旗息鼓。兰溪侧目,见师父的身影确实就在门外,遂应声收剑,恭敬伫立。
一个声音道:“侄儿顽劣,今后若有不合先生规矩的地方,还请先生该罚的就罚,不吝教诲才是。”
林鼎寒笑呵呵的,“哪里,令侄骨骼架构匀称,肢体柔软,是学武的好料子。又这般仪表堂堂,鼎寒疼爱都来不及呢,哪舍得责罚啊?”
龚林刀轻捋胡须,脸上笑成一朵花似的,“林先生谬赞了!”他冲少年招手,“麟儿,林先生的住处也是你随意乱跑的吗?还不快点来拜见师父!”
少年听闻,忙近前稽首,“弟子金谷,拜见师父!”
“金谷?”林鼎寒轻轻一笑,表示受领。又介绍兰溪,“金谷,这是你大师姐。”
“拜见师姐!”
金谷?是巧合吗?和他们所住的山谷一样的名字。兰溪的心思都在龚林刀身上,这人,师父之前有提起过。入赘两湖的秦家,育有一子一女,妻子早逝,背地里和弟媳厮混,生下幺儿,便是这眼前的金谷了。啧,难不成这龚林刀,自这少年一生下来便打起了金谷园的主意?兰溪淡淡颔首,表示受领,随后看向师父,“师父,弟子先下去了。”
“不急,今日的课程先放放。带你师弟熟悉熟悉这谷中环境。”
“唯。”
兰溪看到金谷脸上灿烂洋溢的笑意,略感诧异,她瞥一眼,随即撤离眸光。
(四)
“师姐,多年未见。最近一次见面还是在三年前吧。三年来,你变了许多呢!”金谷开口,把兰溪从回忆中拉了回来。他像个极尽地主之谊的主人与她寒暄,其中语调却是客套疏离,夹杂冷意。
他继而笑着嘲讽:“常年沉浸于杀戮之中,时刻提防仇家寻仇,夜夜不能安寝,那样的生活不好受吧?”金谷左手置身前,右手背后,微欠着身,极为有礼的模样。
兰溪似不知如何去接金谷的话。静默半晌,才淡淡地问了句:“你的秋水剑,带来了吗?”
一拳打在棉花上,看不到期待中的反应,金谷暗地里有些说不清的失落。他飞快调整情绪,放声一笑,“今日风景甚好,师姐何必执意与我比剑?我们师姐弟多年未见,先坐下来,叙叙旧不更好吗?”眸子闪着轻蔑的光,他侧身笑说:“再说,师姐啊,你身上,不见半点要置我于死地的杀意呢!况且师弟听说一事,师姐前两日出任务,不小心受了点伤……要不!今日便算了,我们另约一个时间。”
“另约一个时间,也是一样。”兰溪轻柔平淡的口吻于金谷耳中酝酿出了挑衅轻视的韵味。闻此言辞,金谷的脸色登时大变!
兰溪目光灼灼盯住他袖中微小的动作,嫣然笑道:“师弟既然顾念旧谊,不肯出手,那便由师姐先来做这不义之人吧!”
金谷听到似曾相识的话语,记忆飞到若干年前。这一愣神,出手格挡便慢了一息。眨眼间,一剑西来,穿花拂柳,削下颈边一缕青丝。
(五)
月黑风高,临安街道刀光剑影,家家门户紧闭,不敢伸头探望。采花大盗自诩轻功天下无人能敌,一夕采尽长安花也能飘然离去不沾半点麻烦。今夜,他的麻烦来了。
他的麻烦来了,还是不小的麻烦。
面前少男少女,一红一白,在他四周交错身形,晃得他心烦。另有一个十五六岁的贵族少女兴高采烈地站在城门口,喝彩助力。
红衣白衣,如织成密密麻麻的剑网,上天不通,下地无门。他纵身一跃,向后虚晃一招,少女当头一剑将他打落。采花大盗踉跄未稳,背后复刺来一剑,他旋身躲避,一招黑虎掏心便当胸袭来。两人配合默契,前前后后地袭来,招招狠辣致命,吓出他一身冷汗。好不容易翻身越到屋顶,眼见自己发冠挑落,青丝披散,失掉了以往从容气度,遂气得挑起酒家旗帜,身形运转如风将自己困在中心。
“这实在不是一个高明的做法。”金谷一嗤,上前足尖点地,回身一剑,剑意凌空向大盗斩去。
“有毒!”兰溪轻喝提醒金谷,近身挑破大盗一个防护弱点后,立刻遮掩口鼻,旋身落下屋顶。金谷不察,待兰溪提醒已然晚了。鼻中嗅入一些,金谷一惊,但眼中心中便是如何不能让数月之功毁于一旦,再顾不得其他,当即握手成爪,运剑如风破了敌人防护,再挑伤贼人颈脉,一脚将他踹下屋顶。
眼见逍遥许久的贼人落败,不远处的小姑娘一时忘乎所以,跑近了些。兰溪金谷都被大盗的迷烟迷得有点心神不稳,动作慢了一拍,被跃起的贼人抢了先机。那贼人前襟浴血,掐住少女雪白的脖子对比分外鲜明。
“你们别过来!再走近一步,临安太守的掌上明珠就要毁在你们手里了!”
采花大盗手下用力,吓得刘莹直叫唤。“师父,咳咳……师父救命啊师父!”
这师父叫的是谁?金谷进入江湖不久,就听说临安最近闹采花大盗。那贼人轻功绝顶,坊间又传得神乎其神,更是激起了他的好胜心。如果就此擒住这采花大盗,那么,一可除害,二可扬名,金谷迫不及待想试一试自己多年所学在这偌大江湖到底几斤几两。他和兰溪从小一道练武,彼此默契十足。一路惩奸除害,名声渐起。未行到临安一带就被临安太守刘安派人请去,商讨捉拿采花大盗事宜。
路过前院,绕过琉璃照壁,来引路的小厮打量他们一眼,遂低下头与丫鬟一阵耳语。金谷眉峰轻聚,丫鬟作揖,说道:“郎君、小娘子请稍候。我家大人正与刺史行事大人议事,稍后便来与两位相见。”
金谷也不恼,谢过引荐的丫鬟小厮,既来之则安之的,于大厅等候。端茶的丫鬟上完茶后,便立于金谷一侧。等他喝过一口,便旁敲侧击地问些话。金谷笑眯眯的,有问必答。丫鬟满意了,遂道了句:“客人的茶水凉了,小婢为客人再倒一杯来。”这个丫鬟下去了就没回来,倒换了另一个婢子顶替她的岗位。
两盏茶后,临安太守刘安还不见来。金谷.道了句,“我去看看。”前院影影绰绰,飞速隐入假山后,声音不大不小地钻入金谷耳朵。无非官场恭维、送别之语,那位传说中的行事大人,低声斥责了句什么,约莫指着照壁说的,说“太过奢侈”!金谷嗤笑,步伐轻盈地绕回了前厅。
大概金谷神情里有点藏不住事,兰溪轻飘飘地瞥他一眼,道了句:“这里不比江湖,别乱跑。”
又过了片刻,临安太守刘安终于姗姗来迟。
刘太守膝下仅有一女,闺名刘莹,传言此女“爱于闺阁之中打抱不平”,自小向往江湖快意人生。刘太守在客厅会客,刘莹就躲后头偷听。
刘安吩咐婢女沏了一壶茶,客套了几句,心里有了底,便将采花大盗的事情,说与他两人知晓。
“不瞒二位,近月来,采花大盗‘一枝花’……”
金谷抿了口茶,略微晃了晃下巴,内心暗道:临安的天目茶,这临安太守略花了点心思,礼数算是周到。
幕后刘莹捂住嘴巴,眼睛弯成了月牙:一枝花,好土的名字,分明是‘曼荼罗’好伐?爹什么记性……
“……已掳掠我城中少女二十三名,影响极其恶劣。刘某加派人手调查捉拿此人,可……说来惭愧,总也无功而返呀!三天前,采花大盗更是大言不惭在我家中留书,说要在这月十五抢我独女。我已在府中上下安排人手巡视,但闻这贼人来无影去无踪,实在……心里害怕……”刘太守叹道:“如果二位能助我擒拿,刘某就替这临安城的百姓先行谢过了!”
金谷义不容辞般站起致礼。“我二人在来的路上已有所闻,这恶贼确实可恶。我和师姐此番前来,正是为了捉拿那贼人。”刘安又留他二人在府中暂住,几人说定后,金谷见兰溪盯着一处地方看了很久,不禁低声问道:“怎么了师姐?”
兰溪收回落在堂后的目光,浅笑道:“无事。”话音未落,后堂蹦出一道橙影,口里叫道:“大侠,大侠们且留步!”
金谷疑惑停下,刘莹见金谷被自己喊住,面上一喜,随即朝后向刘安告禀。
她朝着刘太守跪下,言语爽脆直白:“爹爹,女儿刘莹要拜这位金谷大侠为师。”
……
但见金谷挺剑而出,喝道:“这是临安太守的掌上明珠,你若敢动她一根毫毛,别说我,就是她父亲,也不见得会留你全尸!”
“急了?哦哟……这小脸白嫩嫩,确实招人喜欢。”贼人淫/笑道:“你说我不敢,我有什么不敢呢?总归贱命一条,比不得太守的明珠珍贵!”言毕,刀锋贴上刘莹雪白的脖颈,血珠浸染白襟。刘莹惶惑后仰,被采花贼一把制住。
贼人久历江湖,金谷压根不是他的对手。眼见贼人似要挪步潜逃,察觉不对的兰溪从背上迅速解下一把剑。一把没有剑鞘,只用布包裹的剑。曼荼罗注意到兰溪的动作,见是一把用布包裹的剑,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兰溪抿唇一笑,缓缓说道:“曼荼罗,到了黄泉路,你还想往回走吗?”她笑起来,对金谷说道:“既然师弟顾虑重重,不肯出手,那便由师姐来做这个罪人吧!”
金谷眸光盯住采花贼的一举一动不敢松懈,闻听此言,不及反应,余光瞥见越女剑去若惊鸿!阻止不及,金谷当下面如土色!“不可,师姐!”
采花大盗之前有领教兰溪的剑法,比那小子更上一层,皆是凌厉非常、杀伐果决的杀招。而这把其貌不扬的剑,藏着不尽的血气。他错估了这把剑,这个人!贼人慌不迭松开钳制,急中生智,猛然一推刘莹!
刘莹撞向越女剑剑锋,不敢置信地睁大双眸。金谷横出一剑,与越女剑相撞!越女剑剑锋微偏,兰溪腾跃向前,收回手中。金谷见剑锋直指刘莹,本以为师姐是权宜之计,哄骗那厮的,不想……师姐真的枉顾人命,她想杀刘莹!金谷气极反笑,冷冷瞥一眼兰溪,拔腿追去。
远望二人往东南城郊跑去,变成小点融于夜色。兰溪伫立在原地,剑柄上的手指向里握紧。俄而,终归无力一叹。
街道灯火通明,金铁铿锵,府兵提着灯笼兵器,匆匆赶来保护。兰溪回头,火光在她冷峭的脸上镀上一层暖色。她淡淡抛下一句:“那贼人往东南方向跑了。但极有可能是声东击西之计,麻烦即刻封锁城门。”说罢,旋即足尖轻点,跃上屋脊。几个纵跃,便如暗夜狸猫,掩入东南城郊重重林木间。
刘莹后怕似的拍拍胸脯,咬碎银牙,“她竟敢伤我?”
“小姐可有哪里伤到?属下这就唤名医前来!”
刘莹踢去一脚,怒叱:“没用的东西,谁要你找!还不快将城门封了!采花大盗跑掉你要小姐我负责吗?”
(六)
越女剑划破深蓝衣袍,华丽的锦缎破裂,如乐音般悦耳。寸金一匹的沉香缎。
“过得相当不错。”兰溪和金谷身形交换,浅笑轻言。
“我的选择,自然不会错。”
“是应该不错的,毕竟是靠自己师父的命,在那人跟前摇尾乞怜得来的。”兰溪冷冷地说,面上无半点表情,“师父的命,可还值钱?”
直至目前,他们共走了一十六招。每一招,每一式,都彼此熟知。七年,一年磨合,六年相知,这些招式他们统共练了七年。对方下一招会出什么?该如何去防御?不用猜,甚至不用看。
恍惚间,每一招,每一式,皆由兰溪带着走。金谷的耐心所剩无几。“情分到此为止!”他大喝一声,一去飘逸灵动之姿,迅捷、狠厉,直取要害。用的都是陌生狠厉的杀人招数。
兰溪不免心寒,尽管在她看来,莫不是小孩子耍的把戏。可这其中杀意如阵阵疾风,不免冻裂了她剩下的最后一点希望。
太熟悉了,这些招式跟刻在脑子里一样。杀人的招式,无非那么几招。金谷这几招磨砺不足,还不能发挥其威力。可就是这么青涩的几招,它们出现在林鼎寒的尸体上!
午后天气晴好,湖面金光跳跃。金谷的胸膛剧烈起伏,低头瞥了一眼脖子旁的剑锋,冷笑一声。“怎么,想杀了我吗?”
琥珀色的眼睛,灼灼地凝视着兰溪的脸。金谷微笑道:“动手吧。不过,你最好准备好之后一辈子,缩在谷中,一步也不要出来!”
师父说得没错。眼前这个人,是她致命的弱点。她紧握住金谷的手腕,那里,有什么在阳光下闪着血色的光芒。位置刺得不深,就刀尖一点伤到腰间的皮肉。
“选的毒、药不够好。”兰溪轻笑,“味道太大。”
金谷脸色阴鸷,“师姐,够了。你就若今日这般死了,好过每日江湖舔血,算是师弟我成全了你!”
“你有一双好眼睛。”师父把越女剑交给她的时候,说道:“那里面,没有爱恨,只有活下去的心念。兰溪,坚持下去,只消再坚持下去,苦练十年,你的剑,将会超过这世上所有的剑客,成为最接近剑神的剑。”
“包括师父你吗?”
师父捋须大笑,点头。“自然包括师父。”那时师父垂垂老矣,反应也迟钝了啊。那时,就将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
“名利于你,大概是最可靠的未来。”越女剑挣脱匕首挟制,利刃于空中一转,轻飘飘地割伤金谷手腕筋脉。兰溪迅而退后几丈,剑在手中。绿叶卷金边,旋卷过明净秋空,女子背对大树,收剑而立,喻示这场比试的结束。
红妆美人微低螓首,拭剑,姿态端庄而飘逸,是幅养眼的金秋美人图。兰溪擦拭剑锋上一滴血渍,沉凝了双眸。她轻飘飘地冲金谷说道:“回去治伤吧,若再动兵刃,这只手、以后就只能拿笔了。”
冷汗直流,金谷捂住伤口,恨恨地,低头不知在想什么。“回去?没能杀掉你,怎么能回去?”他低笑。
“想要杀人,空有招式是不够的。”她对着金谷说,犹如对自己说一般。兰溪抬眸笑道,“倘若你执意杀我,那么,养好伤后再来吧。金谷。”
他为何要遵守一个凶手的规则?就如那人所说,一个人是胜,群起而攻之亦为胜。成王败寇,随他怎么编排。跟一个杀手、一只提线木偶讲所谓的道义原则,不是很好笑吗?院墙外,三三两两的兵士隐秘活动着,只等他一声令下,便会破门而入,弓.弩手会将面前的女子射成筛子……不待他作出反应,便听兰溪说道:“你来这儿没和新嫁娘打招呼吗?”
金谷一怔,越过海棠绿叶,见到假山后一抹红衣。他眉峰微敛,沉声道:“内子担心我,跟来了。并非是我不守约定。”
“嗯。”
金谷俊脸薄红,怨恼道:“一个月后的初七,我必然如约前来,也望你遵守承诺。”
“好。”兰溪点头,“我会等到,你能杀我的那一天。”
“不消两日。”
兰溪微笑,“又说大话……”
他们一如往常地说话,兰溪温柔、包容,而他耍着少年的好胜心性。不能再说下去了。他们是仇人,他们杀了他的父亲,虽然那个父亲不怎么样,他依然是自己的父亲;而他,杀了待她胜似父亲的师父。他们此生此世,每时每刻,都应该只是仇人!金谷移动脚步,转身拔剑。
从草地中拔出的秋水剑剑身,增添了多处缺口,然,比起第一次,好了许多。
第一次,那把剑与越女剑稍一碰触,便拦腰截断了。
她之所以能够胜出,不过是占了剑器之利而已。
金谷凝眸,兰溪一袭红衣在秋风中翻飞,她半阖着眼,苍白的脸庞稍稍抬起,沉浸在阳光之下,看起来闲适轻松。
他满腔的恨意,丝绵般抽空,转而空落落的。金谷回忆起,金谷园里的那段少年时光。除了练剑,与他说话,兰溪最喜欢的就是晒太阳。
兰溪自小身体就不行,气血亏损,血毒堵滞,天生的毛病,多少药材也调理不好。每年的秋冬,她就像个脸色苍白的死人。这么多年,她竟能坚持下来,并于剑术一道取得了不小的成就。当时的金谷真的想不明白,兰溪一个女孩子,怎么外界女孩子喜爱的东西统统得不到她的一瞥,反而更喜欢闺阁女子避之不及的阳光呢?屋里屋外,皆可以成为她研习剑招的场所。即便他再有天赋,亦比不过她焚膏继晷的琢磨和练习。这般想来,输给她,也是理所当然吧。
“夫君。”刘莹在假山后露出半边身子,一声呼唤将金谷从沉思中唤醒。
“你怎么跟来了?不知道外面现在很乱吗?”他嗔怪妻子不懂保护自己,真心诚意。刘莹哪能不知,听得心里甜蜜,便在面上显露出来。她微微点头,埋怨道:“人家还不是因为担心你……”
两人终于走远。微微合眼,享受阳光的兰溪突然躬身呕吐,暗红色的血,即便穿着红衣,也掩盖不住呢……
金谷,师父死前,似乎不怪你。他没有留下任何喻示,面带微笑。漫长的生命于他而言,太过煎熬。你,给了他一个解脱呢。尽管如此,我还是不能原谅你。
不能原谅你,和你的父亲一开始有目的的接近;不能原谅,师徒几人七年的感情比不上外人一句污蔑中伤。金谷,兰溪金谷,名士之所的梦想,你怎么能说说就算,临走前,不带半丝留恋。
金谷,金谷……合上眼,顺着长满青苔的树干滑下,红衣坐在草丛中,落寞孤寂,狼狈不堪。
颤抖着手从怀中掏出一瓶药丸,血红色的药丸倒在素白的掌心,对比鲜明。兰溪没有多看,一把捏开腊丸,吞咽入腹。她的胸膛剧烈喘息,身体仍然战栗不止。不够、不够……吃力拔开红塞,仰头吞咽,手中一空,白瓷瓶在草地中打个转,掉入距离不远的池塘。
手肘撑地,爬了几步,一一捡起仅剩的两颗药丸。水中的那人是谁?披头散发,猩红着眼,好像从地狱逃出的厉鬼……厉鬼啊……兰溪吃吃笑开,仰面躺倒,黑藻般的长发在水面飘飘袅袅地散开。
未时转申时的阳光,不刺眼。秋日的空气流转着一丝丝凉意,树木郁郁葱葱,尽是常绿的乔木。庞大的树影一直盖到她的脚踝,兰溪闭上眼呼吸一口空气中的叶子香味,含笑的眼角流下热泪。
“师父。你说得不错,阎王若要我们三更死,又岂能留其到五更?”唇畔溢出极轻极细的叹息,兰溪睁开眸子,轻轻地道:“而今,兰溪的命也快要走到尽头了。此时此刻,内心竟然很安稳。没有不安与愧疚,只是有点寂寞。”
初七,金谷和兰溪说好的下月初七,兰溪没有如约履行。“她失约了。”金谷低下头,“兰溪自小守时守信。”金谷闭了闭眼,“是出了什么事吗?抑或,她又要去杀什么重要的人?”
思及此,金谷立时掏出一枚烟火弹。灿烂烟火于高空爆裂,白日里几缕烟气袅袅。
(七)
自此后,一段很长的时间里,金谷没在江湖上听到有关兰溪的任何消息。就像在这世界上,他的生命中,从来不曾出现过这么一个人——消失得非常彻底。
搂着娇妻调笑时,他会偶尔思虑:她到底干什么去了?或是嫁了个人,金盆洗手了吧?嗤笑自己荒谬的毫无根据的猜想,她这样的人,有谁肯娶她呢?
连想一想,都觉得是十万分的不可能。
她去哪儿了?生,或者死……
正月已过,墙外儿童挑拣碎纸堆里幸存的炮仗,街面马车接连驶过,稚童们嬉笑着一哄而散,偷偷观望。官员复朝。
金谷蒙岳父刘安的推荐,领了个不必上朝的闲职。浮生散漫,早早放衙归来,金谷往卧房走去,惊觉房中悄无声息地潜入一人。红色魅影在窗台掠过,他忙追了过去。
不是她。
少女道:“少侠,我也是受人所托来送东西的。东西既已送到,便莫追了吧!”
东西?什么东西?他只来及瞥过一眼,是个狭长的包袱。
大约末时转申时光景,春寒料峭,园中疏影横斜,梅香冷冽。
金谷欠身一礼,尽力平复呼吸后开口问道:“烦请姑娘告知,是何人托你送来的?她,有请姑娘带什么话没有?”
“我不知她是谁。”那女子玩了玩发梢,倏尔笑道:“那女子托人找到我,给了我一千两银子,让我悄悄来送,别让你看到……”女子娥眉微敛,貌似懊恼,然而很快接着说,“至于什么东西,你知道的,我不便看。什么别的话嘛——,一个快死的人,除了喘气,还能说什么?”
“三个月前吧。我记得是九月初,具体日子就不记得了。”女子摊摊手,“中间因事耽搁。这两日路过临安,遂想起此事,是我的不是了。”
他嗓音有些喑哑,心里是不信的。“姑娘,我与她相识一场,可否至其墓前,上一炷香?”
“我不认识她啊……”女子嘟囔一句。话尾余音未断,金谷眼前只一晃,女子的所在立时与他相去甚远。便瞧着她身轻如燕,越过矮墙,穿过花林,消失不见。
“不认识”。言犹在耳。无端的,金谷从中觉出悲凉,为自己,为兰因。
双膝一软,足下生根般驻扎原地,它们并未听从金谷下意识的冲动追上前去,支使他再问个明白,未能支撑他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去探明究竟。任凭无力感席卷全身,微微的酸痛散入四肢百骸,金谷就站在原地自暴自弃着。这一刻这般短暂,又那般漫长。寂寂的,足下的感觉都那般不实在,整个人上下颠倒,浮在黑白斑块游弋的液体中。理性给他寻找借口,他继续开脱着,回避着,他继续坚持自己的选择,固守过去,安于目前。他分析:且不论女子轻功身法极快,他力气用尽,无法发力追逐,便说万一追上了,他又能如何?就算讨得他要的所谓“真相”,又能如何?
金谷愣了会儿,笑了。一个快要死的人?怎么可能!九月初……九月初,我约了她比剑,誓言要将她杀死。对,她一定在骗我……
房中赫然躺着那人送来的“礼物”。毒、药?抑或暗器?不,她不屑于用这样的手段。兰溪向来自傲、自负。自以为能凭一把越女剑,杀尽天下敌手。结果给自己招惹了很多仇家,却也……满不在乎。在江湖上,每走到一处,金谷就能听到兰溪的名字。
金谷捧起那个包袱,她、他们,都变了。
拆开包袱,里面躺着一个黑色剑匣。金谷吃了一惊,匆忙打开黄铜环扣,胸腔跳动剧烈如鼓。越女剑,匣中宝剑,没有剑鞘,等宽的粗布条一圈圈地齐整包裹。
慢慢拆开布条,想着那个人如何地将这把佩剑庄重地交到他手里。一泓秋水掠过他的双眸,照亮他的鬓发,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不可能的。剑客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剑在人在,剑亡人亡,就算金盆洗手,她的佩剑也决不容许交到外人手中……
千思万绪,积压已久,真相得证,转头成空,那是什么样的情感?那是他自己都不明白的情感。密密麻麻的,如同万蚁噬骨,且悲且痛,后悔不迭,失落不止,抑制不住;又仿若浪潮翻滚打来,一重叠似一重,汹涌澎湃,如山盖到海岸之时,霎时冻结成冰。
金谷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冰凉的手颤抖着,捂住脸,抽噎。泪水从指缝间流出,流到最后,唯留满面的滚烫。他难受地弓起身子,想:“怎么会是我呢?”
兰溪,你为何将越女剑交给……令你憎恶不屑的我呢?
兰溪在江湖上赫赫有名,仇家遍地。每闻其讯息,他便可自信辨别:真实与谣言。
——恍然发觉,他居然跟她后头走了许久。
一路他是怎样矛盾地恨着、担忧着、希冀着?那时年少的他,握着把剑,听到江湖人的私语,忍不住谑笑——痛快地笑她活该,担心她等不及死在自己剑下就被人所杀;怨怼她冥顽不灵、草菅人命,却同时仰望兰溪的地位风姿,不服输地认定自己终有一日打败她。来不及分辨、更不愿分辨,不愿对底下蠢蠢欲动的情感抽丝剥茧:为何他可以同时恨着、担忧着、希冀着?为何他执着于胜过她?可悲地,卑怯愤怒的自己,想向兰溪向过去或向其他人,证明、宣泄什么?
可笑,人直到无可挽回的地步,方能下定决心去了解一部分自我。
太阳偏西,未至申时,天光透过纸窗,沉静安宁。金谷手足俱凉,他怔怔然放下手臂,决不能承认兰溪的离去。恐慌同疑问并未散去,相反地,它们于其思虑间,不断扩大。
(八)
刘莹刚从厨房出来,手捧漆木鎏金托盘,盘上存着一碗热腾腾的鸡汤。鸡汤砰然打翻,撒了她半身,刘莹尚不及发火,一个青衣白裳的身影已踉跄着跑出很远。
金谷微顿身形,脸色煞白、泪痕犹在,他回首看了一眼不慎撞到的妻子,见她安然无恙,便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夫君?”刘莹从未见过金谷如此惊慌失措的样子,不免也慌张起来。刘莹追到院子门口,奈何臃肿的身子,跑了几步,便闹起脾气。她倚着门框,安抚腹中躁动的胎儿。
“来人!快来人!”刘莹招来仆从,“刘季!快……”
门口传来马匹嘶鸣,刘莹扭头,眼睁睁看着丈夫骑上快马,上马时还落下好几次。一个骑马的好手在自己最擅长的事情上踏不上马镫,狼狈而慌张……这说明什么?刘莹抓住刘季,勉力张口,“不用了……你下去吧……”
刘季瞥了眼远去的金谷,应诺。“那么,此事……”
“不必跟随,也不要透露给父亲。”刘莹淡淡地说,“他会回来的。”
“那我尽快吩咐下去。”
“恩。有什么需要跟账房那边说一声。”刘莹恰似对处理这类情况极为习惯,吩咐几句,按部就班。她挥手打发走下人,满身的疲惫,而后扶着肚子,缓步向房里走。
世间事能让他害怕慌张至此的还有多少?世上能令他在乎的可能的生者,就剩一人了。那人的消息她早间便已听说。她瞒着,尽管知道瞒不住。她想赌一把,可久久迟疑着,下不了赌注。
刘莹爱她的丈夫,从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她就发誓一定要让这个人属于自己。她试着了解他,也如愿了解,她的丈夫表面浮华,底下一袭青衣白裳,尊崇魏晋风流、淡泊自如 。有时候也会有点孩子气,一派天然的样子。刘莹倚着门框淡淡地笑了,恐怕连他自己都不明白真正的自己吧。
何必呢,我们这都是、何必……不经意间,一行热泪蒸腾如烟。
疾风在金谷耳边呼啸而过,他的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只知道他要去一个地方,必须去一个地方。
金谷兰溪,名士之所也。你是在金谷,还是兰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