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8、莫共花争发 ...
-
圣玛利亚医院楼下有一家英式下午茶店,本是专为西洋院董、医生和VIP病患经营的安静消遣之地,文钰和沈家俊坐在一处落地窗旁的位置,沈家俊续了三杯锡兰红茶,文钰依然一言不发。
沈家俊的父亲在家俊小时候生了一场大病,先看了村上的郎中,没得治,又转到镇上郎中手里,镇上郎中也没得治,建议去上海找西洋医院治。
七岁的小家俊和姆妈用木板拉着父亲,辗转坐船、步行,经在圣玛利亚医院做清洁的乡里介绍,来到医院门口,找活路。急诊的护士告诉他们,救治是可以,但入院费就要十块钱。十块钱,是父亲一个乡下□□近两个月的工资,母亲想先交费让父亲住院,父亲却撑着残存的意识,不答应母亲交钱住院,母亲也知道,他们身上的三十元钱,是全家的积蓄,在这样的医疗条件下显得那么杯水车薪,不知母亲在门口站了多久,最终还是拉着木板上的父亲,连夜住在码头上,坐凌晨第一班船回浦东乡里。
家俊记得就是这扇玻璃窗里,坐着一个穿粉色纱裙,带着粉蓝色发卡的小女孩,很认真地吃着冰激凌,而她身边的贵妇人看他们站在外面那么长时间,便买了两个三明治,让侍应拿到外面递给他们。家俊接过三明治的时候,他还隔着窗,对贵妇人点头感谢,贵妇人只是微微点头,便继续专注地看外文书。
家俊的姆妈不让家俊拿那两个三明治,很是鄙夷地说,“咿一个那么有钱的人,拿生菜、冷鸡蛋打发叫花子呐?侬能不能有点出息呀,侬爹这个样子,侬还想着吃喝。”
说话间还把三明治从家俊的手上抢过来,扔到地上。
家俊后来考到震旦预备中学,去同学家里参加party,才知道那个东西叫三明治,是西洋人的主食。
“我买的十月二十九号的车票,回南京赴任。”家俊道。
文钰翻翻白眼道,“都可以的。”
“侬跟阿哲什么时候来?”
文钰笑道,“我说过我要去么?”
“侬是我太太,不去南京,是做什么打算?”家俊,“刘文钰,侬要拎拎清楚的,侬要和黎家少爷搞那些肮脏事,也要顾及些脸面的。”
文钰冷笑着,放下两元钱,“有空便上去看看阿哲。”
文钰不知道自己的婚姻为什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或者说,她也不知道婚姻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她才二十岁,除了家俊和沈名哲,似乎也该有更大的世界。
她走回到沈名哲的病房,见婉凝坐在阿哲的病床旁看西文书,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婉姐姐在看什么书?”
“美国人写的关于股票的书,最近听说好多人买股票,我也好奇,想着先读读书了解一下,便请教了密斯张,她推荐了这本书。”
文钰便靠在婉凝的肩膀上,垂着眼,轻轻道,“哦。”
“安东今天下午来了,那会你和家俊出去了,我让安东看了看阿哲便他走了。”婉凝道。
“难为四哥如此操心我家的乌糟事。”
他如何想操心你家的乌糟事,他只是挂念你罢了。
婉凝抚摸着文钰的长发,缓缓道,“阿哲恢复得极好,再过两天便能出院,可我想着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看看出院后你和阿哲能不能先住到侧院?”
“以前锦里小嫂子住的那个院子吗?”
婉凝点点头,不想文钰会提起锦里。
文钰心里微微闪过酸涩,时过境迁,锦里如今也是参演过《白蛇传》的电影小明星了,而婉凝从不懂英文到能读懂西方金融著作,从不谙世事到主理共济社,只有她自己,还停在原地,或者说,已经大不如前了。
片刻的停留后,文钰勉强笑道,“都好,婉姐姐安排吧。”
婉凝收了书,给文钰倒了一杯热水,放到她面前的桌子上,然后又坐回她身边。
“我记得密斯张和徐先生离婚的事,当年也是沸沸扬扬的,密斯特张跟大哥都抱怨过几次,大哥还私下里提起,现在才过了四五年,密斯张也可谓是事业有成了。”
婉凝见她谈起霓裳时装店老板的旧事,竟联想到她是不是动了离婚的心思,也不敢正面主动问,便只是静静地听文钰继续讲。
“结婚前,我问过姐姐,怎么看待我怀宝宝的事,现在我也想问问姐姐,若我想离婚,姐姐又怎么看呢”
婉凝心里微微叹了口气,脸上还是笑着的,“这些都是你自己的事。做你觉得对的事。”
婉凝的手覆在文钰的手上,“但是你要记住,你做什么样的事,我们都会在的。”
其实能说出这样的话,便是在心里支持文钰的离婚想法罢,只是还不愿当面挑破那层纸。
文钰看了看手表,又提醒道,“姐姐是不是六点半有约了?快走罢,仔细要晚了。”
婉凝这才看看手表,这日晚上的约,她在心里是拒绝的。
三日前,三鑫公司的小杜差人到共济社送去邀约帖,邀请婉凝到马斯南路上的公馆里作客,来人穿着长衫,形貌有六分才气,四分英气,双手送上行楷书写的邀约帖时,还恭敬道,“我家先生说,本应该他亲自来送邀约帖,可他又怕被顾小姐当面弗了面子,特地差了小人来,顾小姐会顾及小人交差不易,定会接受邀约。”
婉凝忍着笑,竟不想小杜先生思路清奇,下属又这么坦白,却还严肃庄重着,谨慎地接下了邀约帖,帖子上的行楷书看起来很是有风骨。来人见她的眼神在帖子上停留,便连忙多附上一句:“我家先生一早上亲自写的帖子,请顾小姐万万赏光。”
婉凝左右摇摆着,全上海谁家不知、哪家不晓,三鑫公司是怎样的存在,可全上海似乎也没人真真正正看得清、知得明三鑫公司当家人的路数;“敬而远之”总归是上上之选。可若这日真驳了三鑫公司少东家的面子,岂非要“后患无穷”了。
只得先应承下来,不能带旁人赴约,却也要跟人商量一下。文琮和贝麟出了长差,婷芳又聚少离多,文钰自家的事一团乱麻,能商量的也只有爱玲、文璟二人。他们没收到邀请,贸然上门并不礼貌,爱玲先看了宴请地点,确实是正经的市区佛租界内的私人别墅区,周边又有很多商业街区,即使是三更半夜也是灯火通明,甚至有些“天天笙歌,明如白昼”的氛围,地点的安全性算是有保障的;再说邀约目的,上次婉凝没收杜先生的谢礼,小杜先生也曾表明会邀请婉凝吃饭的,莫非只是为了“言而有信”?
三人研究了三天也再想不到更多小杜先生单独邀请婉凝的理由;文璟甚至托人调查了小杜先生和大杜先生的太太和姨太太的背景以推测他们的喜好,得出“应不会是对婉凝有旁的想法”的结论,可爱玲和文璟终归是不放心,与婉凝约定了五点半到圣玛丽亚医院接她送她到目的地去。文璟开着车,先带婉凝到目的地旁边的另一家私人别墅门口,婉凝还来不及表达疑惑,爱玲先道,“我还是不放心,让你二哥找朋友借了这房子,房子对面就是小杜先生约定的宴会地点,你若发现形势不对,便在一楼的卫生间窗口挂上这个丝巾,我们便带租界警察去救你。”
婉凝笑道,“二嫂也太小心了。”
心里却是很感激的。
这是她第一次独自赴奢侈宴席,走到马斯南路256号的院门口时,便见送帖子的人已在门外恭迎,“顾小姐,您来了;先生在里面,请。”
婉凝由那人带领着,穿过满植广玉兰的院子,往别墅门口走着,别墅内是中式装潢,门厅处用了彩色玻璃的花窗,顶上的水晶吊灯算是唯二西式的元素。
“顾小姐,别来无恙。”小杜先生依旧黑色长衫、黑色皮鞋,站在花厅里,垂着手,对婉凝微笑迎接她。
婉凝随意穿了一件翻领长袖浅藕色连衣裙,浅白色羊皮高跟,黑色长直发用珍珠发卡简单而整齐地梳在脑后,双手捏着黑色小皮包,简单大方中带着些许的紧张。
小杜出于尊重,更家里的那番阵势吓到她,已经嘱咐下人,顾小姐进门时不必搜包搜身,他温和地对婉凝笑道,“这是敝府的别院,平日用于招待贵客,今日请顾小姐前来,也是为着还了我早先的允诺。我略备了些吴县吃食,请顾小姐不必见外。”
婉凝觉得眼前的小杜先生也并不像外人所说的凶神恶煞,却听小杜这时又道,“我已经让弟兄去对面别墅给您的兄嫂送信,定不会慢待您,也请他们放心。”